有时整天坐在屋里吸烟不挪动一步,可以两天两夜不睡觉不吃饭。对他这种更为彻
底的消沉,余长文急起来时就张嘴大骂。
“我日你姥姥!”余长文围着不说不动的宋涛身体张牙舞爪地打转,“别人看
不起我们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自己把自己弄丢了!啊,自己!我们要活,活得好
好的,总有一天十亿疯子把钱挣够了挣腻了,想起来人世间还有另外很多种高雅的、
或者说是正常的活法,那就是我们的出头之日来到了!”
但宋涛不接他的茬儿,精神之案的破碎使宋涛的身体同样破碎。他吸烟有如吸
毒,一天消灭三包低档的“方竹”,痰中有时带血,咳起嗽来半天不能直腰。余长
文每去一次就骂他一次,把烟盒踩瘪,将打火机摔出窗外。面对比他活得有信心的
人,余长文会感叹生活的黑暗,但面对心力比他更惟淬的人,他又会灵感自来地涌
出激情昂扬催人奋进的豪言。静下来时他想到这点就好笑,但觉得精神的两重性其
实是每一个正常人均具备的常态。
不管怎么说,他与宋涛是县城的大艺术家,他们同病相怜,是精神层面上永志
不渝的朋友。
走进宿舍楼,在楼梯间磕磕绊绊地避免碰上各种杂物,偶尔擦身而过的男女演
员一个个打扮得状若天仙或貌似王子,走出去就会为县城的街市县城的生活增加着
一道道令人遐思的靓丽,而回首一看他们飞出飞进的窝穴却状如狗案,就不由得不
令人酸从中来。
妈的,余长文感叹,这就是文化,黑色幽默的文化。
离四楼宋涛的屋子还有五六步远,意外地听见里面有女人的声音。
奇怪,宋涛与他的未婚妻莫名其妙地分手要比梅佳丽与余长文分手早得多,当
然余长文始终没弄明白宋涛与县二轻局工会搞宣传工作的林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涛对此从来缄口不言。此后,宋涛再没与一个姑娘有过谈婚论嫁的接触。
那么这么一个对纯粹艺术矢志不渝的宋大歌唱家,怎么今天会把一个女人藏进
他黑暗的小屋?是哪个姑娘在对我们未来的帕瓦洛蒂大师青眼相看,感谢她对待一
个不入流俗的艺术家的火热胸膛和超凡人圣的眼界。
余长文清清嗓子,预防万一地咳了一声,然后斯斯文文地问:“请问宋涛宋老
师住这里吗?”
“余长文,”是宋涛低低的没有一丝兴奋的声音,“不要装怪。”
余长文进去,屋里宠罩着劣质纸烟呛人的余味,他一把从宋涛嘴里拔下一棵吸
了一半的烟屁股,抛到窗外:“你就不会绅士一点?你就用这种致癌分子做糖果招
待尊敬的女士。”
说完话,他才去看那个姑娘。他根本不会想到,他的今后从此会与这个姑娘有
一段如火如荼的姻缘。
在对视中,眼里的姑娘最多不过20来岁,白净的脸,饱蓄青春的计水,穿着一
袭素色短裙,裸露的长脖下挂着一条小金锭,眉眼是天然模样,没有受传染病一样
的纹眉风潮的裹挟,就没有两根黑棒捶一样的黑线在清亮如潭的大眼上面喧宾夺主。
她看生人是全身心地看,不卖弄老练,也不故作羞涩,却有一种好奇和与人为善在
眼波里流动,在余长文31岁的识人经验里,姑娘是一种乡村中学培养出来的着时装
的古典小美人形象,在这个热天里,只要被她的眼波笼罩,就像吃了一根冰棍般清
凉。
“坐。”宋涛简单地说。屋里仅有的两把旧藤椅被他和姑娘占住,遂向余长文
示意着床沿。
姑娘一跃而起:“老师您坐这把椅子。”
余长文客气地说:“坐坐你坐,我坐地下都感动,何况大师还叫我坐床。”旋
即向宋涛大叫,“你都不介绍一下这位美丽的异性?当真怕穷人抢富人的情人啊?”
他看见那姑娘的脸刷地红到耳根。
宋涛不笑,知道余长文这种爬格子涂鸦的文化馆创作干部,天生就是加油添醋
乱说乱道的角色,他依然端严着脸,“我们这里,没有穷富差别,如果我是富人,
料你也不会踏我的门槛。”
“知我者,涛兄也。”余长文奉承道,今天他就是抑制不住地想乱说,在胡言
乱语中发泄一通什么,他不能肯定是不是梅佳丽的上电视给他带来的激愤。“不过
你是金钱的乞丐,感情的富翁。”说着,眼角不由自主又瞟了一眼姑娘,“事实胜
于所有雄辩。”
姑娘的脸更红了,她似乎听出了余长文话中的玩笑。
“小赵,赵晶。”宋涛向姑娘的方向点着下颏,算是介绍了。
余长文向姑娘致意:“你好,小赵赵晶。”
姑娘噗地想笑,赶紧埋头忍住:“余老师好。”
余老师好?这么真纯温柔?余长文有种怪怪的感觉,这个姑娘的声音与她的外
表一样,有一种清澈如水的纯净,一点没被现今世面上那种应酬过多而倍觉虚假的
客套所玷污。
“你怎么知道我的大名?”他问姑娘,“我从来不在谦虚的人面前答应自己是
老师。”
姑娘老实道:“刚才宋老师正在讲你。”
“讲我?”余长文由衷地甩给宋涛一个赞赏的笑,“你会把我夸成一朵怀才不
遇的大红花吗?”
“宋老师就是这样说的。”姑娘说,“说你才华出众,可惜没赶上好时候。”
余长文抓着宋涛的茶杯嘬了一口,宋涛的屋子比余长文的破夫子庙住房更小,
只八个平米,一张双人床,一个书桌,还有就是被他们两人坐着的那两把旧藤椅,
墙上没有任何装饰,醒目的只是三张世界高音C之王帕瓦罗蒂手拿有名的小白帕在不
同的歌剧院里以不同的演唱角度引吭高歌的剧照,宋涛一辈子只崇拜美声大师帕瓦
罗蒂,像县文化局党委副书记姜老太太如今崇拜中功大师张宏堡一样虔诚。
“应该是好时候没赶上我,”余长文放下茶杯回答姑娘的话,“凭什么要让我
去赶它?”他感激地瞥朋友一眼,宋涛就是这点好,当着面全骂他,背着人全讲他
的好话。什么叫贴心挚友,这就叫。“喂,你是来向宋老师请教唱歌吗?”他问姑
娘,
“不,”宋涛的目光很忧郁,“昨天晚上,她住的楼里有一个邻居被人杀了。”
“哦?”
“先奸后杀,”宋涛再补充。
余长文脑子中一闪:“是一系列先奸后杀案中的一个?报纸上天天都在吵的我
县头等大案?”
姑娘点头,脸更红,不是羞涩,是骇怕的表现:“就在我们的宿舍楼下,才20
岁,她她的男朋友是石油公司劳动服务公司的会计,刚经人介绍的。现场好吓人哟!”
余长文知道这个案子,报上说,凶犯专杀刚谈恋爱的单身女子,似乎对全世界
的未婚女子有一种变态的仇恨,报纸连续报道公安局的破案动作,讲干警们如何如
何辛苦,为了全县人民的安宁,放弃一切节假日蹲坑守候。然而就在这加紧侦破的
期间,被害的女性已从三个发展到昨天晚上的四个。余长文知道老百姓会更加怨声
载道,上个星期就有两个工厂的女工已宣布停止上夜班,说没有人身安全,啥时公
安破案啥时复工。省上公安厅也来了一个刑侦处长带队的精干队伍,要协助县上公
安破案。这一个月由于有了这桩带有性虐性质的凶案,整个县城上空便有了神秘的
光环在闪烁,风声很紧,街谈巷议,为老百姓们的茶余饭后增添了最大的谈资。
“那你是?”他问姑娘,又看着宋涛,“小赵是宋老师的亲戚?”
“不是,”赵晶期期艾艾地回答,“我爸妈在乡下,就只有一个姑妈在文工团
工作。昨天的事叫我好害怕,我来找姑妈,她不在,是宋老师看我在外面站了很久,
让我进来喝一口水,坐在这儿等姑妈。”说罢,感激地瞥一眼宋涛。
余长文不忍看姑娘的苦相,灵机一动问道:“你有男朋友了吗?对不起对不起,
随便一问。”
姑娘却很坦然:““没有。”
余长文双手一摊:“那就行了,你是安全的了。那坏人只杀有男朋友的女人。”
然后余长文就谈开了,从美丽对好人的吸引到对坏人的吸引,从美的正面效应
讲到负面效应,从美容业的发展讲到健美的实质,从女人爱美到男人也开始化妆,
从生命到死亡,从物质到精神,从形而下到形而上,口若悬河,滚滚滔滔。
“啊,对了,”他突然停住话头盯住赵晶,目光炯炯,“你是干什么的?”
“我在县丝绸厂,缫丝工。”赵晶不好意思,在知识丰富的文人老师面前,她
只是一个幼儿园的小孩子。
“你这种工人阶级下了班都干些什么?”
“下了班嘛,”赵晶歪头想事的模样很天真,对余老师她可不敢掉以轻心,
“就看看电视,有时也唱歌。我不爱打牌。”她像在给谁做保证,她凭直觉感到余
长文肯定不喜欢在麻将桌上消磨岁月。
“好!”余长文暴喝一声,“不打牌是稀有动物,是好女孩。哎,看不看书?”
赵晶偏起头,想得更认真:“看一些地摊上卖的杂志《女友》啊,《家庭》啊
什么的,我要看。”她的眉毛好看地弯起来,她为她爱看书会博得余长文的青睐而
松了一口气。
殊料余长文并不满意:“那也算书吗?我是说真资格的书。”
赵晶惶恐,赶紧点头,“哦”了一声。
“好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余长文说。
赵晶点一下头,嘴里哦一声。
“是智慧的宝库。”余长文又说。
赵晶哦一声。
余长文一口气滔滔不绝:“书让你的有限人生无限,”他说,“你可以跟随11
世纪的皇帝钻过重重宫墙,潜到街巷深处与一位青楼名妓幽会,体会帝王的空虚和
情感需求;你可以跟着古埃及的乞丐一同行乞,乞丐内部的严密组织和人生哲学会
让你眼界大开;你读着书,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全都人你的胸怀,你观察细
胞的悸动,你体味母性的崇高,古罗马的宫廷政变在你眼前重演,现代美国的民主
价值引你进入政治观念的激辩,你在宇宙的黑洞中穿梭往来,在历史的风烟里信马
游缰,在情爱的大湖中饮水解渴,你以史为鉴,以人为师,如人伊甸乐园。你本来
只活80岁,可是读书让你体会了自然生命无法体会的多重人生,你就活了几个80,
几十个80,几百个80,你就进入了永恒!妈呀呀,那是什么概念,永恒!”
余长文说一句,赵晶机械地哦一句,到了后来,她自己都止不住自己,整个身
心被余长文的宏论所吸引。她的眼光则整个地粘在了余长文身上,余长文的话题把
她带人一个她十分想去却未曾有人带路的新鲜的荒地,她的“哦、哦”声也越发响
亮,越发频密。
趁余长文侃得人了境界,宋涛不知从哪里又偷偷找出了一盒“方竹”,一如既
往地把小屋里面抽得烟熏火燎。
余长文一下醒过来似地顿住,眼神抓牢赵晶:“你有病?”
赵晶莫名其妙:“没有。”
“怎么你老是‘哦’呀‘哦’地,像是一条应声虫。”
赵晶一下满脸羞红,宋涛都看不下去了,冷不丁插言。
“啥叫应声虫,”宋涛只看着红红的烟头问,好像是它在为难赵晶,“不怕你
看的书多,你马上说。”
“咦,”余长文故意缩缩脖子,眼里闪出明亮的自豪,“想难我?哈,要说掉
书袋,宋大官人你就难不住我了。与你一个姓氏的宋朝,有个小文人叫吴曾,他写
的《能改斋漫录》里,就有一条关于应声虫的记载,他又是从另一个小文人陈正敏
的《遁斋闲览》里转录的。‘杨缅中年行异疾,每发言应答,腹中有小虫效之——’
算了,文言要照着书默读才明白意思,听人家口里念,都是一本糊涂账。特别是小
赵,残害一个天真的小姑娘的脑细胞是十恶不赦的犯罪,我还是用白话文讲。说是
在宋朝,有个叫杨缅的中年男人,他一讲话,肚子里就有个小虫子跟着他学舌,几
年以后,学舌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一次,一个道士遇到杨缅,听见他肚里的小虫子
在跟着他讲话,道士非常严肃地告诉杨缅,你肚里的东西就是应声虫,再不医治,
还会传染给你老婆儿女,后患无穷。杨缅当然吓住,这还得了,一屋子四个人就会
变成八个,只要家有对话,应声虫也跟着发杂声,人家还以为你家里随时随地在开
万人群众大会。赶紧向道士求问方子,道士说啦,你可以拿着《本草纲目》朗诵—
—小赵知不知道《本草纲目》?”
赵晶又歪着头,使劲想,脸都挣红了,忽然惊喜地拍手:“中学课本里学过,
是哪个朝代的一个医生写的医书。”
余长文笑着摇头:“你们这一代啊……”仿佛他比赵晶不是大了十来岁,而是
人家的爷爷,“幸好你还记得,口头表扬一次。这是明朝的大医家李时珍写的伟大
的药学著作嘛,‘本草’,我国古代对中药的统称,‘纲目’,大纲和细目,也就
代指当时所能采摘和认识到的所有药物。这书很著名的,后来翻译成好多种语言,
好多学医的老外都知道李时珍,我们老内更应该知道。说到哪里啦?”
赵晶脸红红的:“道士告诉杨缅,他可以拿着《本草纲目》朗诵。”
“对,叫杨缅读《本草纲目》。道士说,一味药一味药地往下读,不能漏掉一
味,如果读到哪味药时,应声虫不应声了,说明它正好怕那味药,赶紧就服那味药,
保证打下虫来。杨缅听话,抓起《本草纲目》一条一条往下读,读到一味叫‘雷丸’
的药,肚子里果然不出声。应声虫聪明啊,它也知道避害就利。杨缅不敢怠慢,立
刻去药铺里买雷丸,一天三顿都服,不能间断,一个月后,虫子打下来了,肚子里
不发杂音了。”
赵晶一脸憨相地:“雷丸有那么厉害?”
“那当然,”余长文十分得意,仿佛他就在卖雷丸,而且直接卖给宋朝的杨缅。
“那是什么东西做的?”
这一下余长文说不出了,陈正敏的《遁斋闲览》没有记载,吴曾的《能改斋漫
录》里也没有说明,若要胡乱编几个稀奇古怪的配方,又对不起姑娘那对专注而渴
求的眼睛。余长文手一摊:“商业秘密,无可奉告。”
赵晶愣了一会儿,然后纯纯地笑起来,是那种替主人解脱尴尬的笑,是觉得自
己的要求过分了的歉意的笑。
看着姑娘的清纯的笑脸,余长文恍然间有点走神,对如此善解人意的姑娘,心
弦被某个柔柔的东西拨动了,响起一声幽幽的余音。
这就是余长文与赵晶的第一次会面,平常中蕴藏激情。散淡里包含犀利,没有
话题中心,却有着机智和巧思,思想的流水想流到什么地方就往什么地方流去,没
有谁细心操纵,没有谁怀着就事论事以外的什么目的,纯粹的邂逅中的随意应酬,
当然由于一个不错的女孩子做听众的缘故,余长文讲得更流畅,形容词更丰富,比
喻更新颖,如此而已。关键的是,整个谈话中绝没有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没有谈到
如何赚钱,没有钢材多少钱一吨,煤炭要怎么捣腾才能吃到差价,那些是充斥时下
谈话圈子里的硬件,就像赵晶供职的县丝绸厂缫丝车间,男的机修工们谈如何赚钱
和如何偷情,女工们针锋相对,谈如何搜刮男人和如何找小白脸,就是没有谈余老
师刚才谈的这些,而作为一个年轻的、晚上睡觉常会有幻梦浸人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