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释然,她满怀远大志向地穿上绿军装。然而命运却与她较着劲开玩笑。第一年上
京演出她患重感冒,出风头的机会失之交臂;第二年有军委首长来她们部队视察,
她却在欢迎演出中因为激动而唱走了音,尴尬地下了台;第三年她的一个独唱节目
炼到炉火纯青地步,而第四届南方艺术节正好在她们部队所驻的城市举行,组委会
声乐组的专家电看了她的节民准备正式邀请她参加隆重的开幕式演出时,她却在一
个月前的下连队演出时倒嗓失声了。她在情急中病笃乱投医,当地省歌舞团开办着
一个嗓音研究所,据说对治疗嗓子疾患有特效。她走进那家单位,她的美丽的光辉
照亮了研究所简陋的诊所小屋,一个自称达到医学教授级的中年男人抢着热情地接
待了她,听了她含泪的叙述,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治好她的毛病。就这样,她人
了他的善宠,她在应邀去他的独立小屋进行第3次就诊时他扑倒了她,他说只要与他
配合,他就会拿出他的特效药方,否则将前功尽弃,她会一无所获。有所失才能有
所得啊,失和得相比,全看她自己衡量。她在悲痛欲绝中摒弃了自己的自尊,也屏
弃了自己的屈辱,嗓子才是她的人生的本钱,与嗓子的恢复相比,任何东西的价值
都在其次。
她丢失了处女身。
尽管那个冒牌教授使出了浑身解数,但她的嗓子依然没有治好,直到退伍,直
到万念俱灰地流落到这座小城。
是余大哥余老师给了她第2次生命啊,为此她拿出什么来报答他都不显得有份量。
她自从受了嗓音教授的伤害后仇恨一切男人,她的肉体丢失了,但她的自尊在他们
面前更加高高在上。她看不起所有男人。只有对余大哥一人,她觉得可以做他的小
妹,做他的学生,甚至做他的奴仆,这是她真心的想法,她不是一个随便可以与人
睡觉的下三烂的女人啊!
余长文在复杂的心绪中,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既如此,”他说:“我要对得起你对我的评价和信任,只要你愿意,我们就
结婚,我不想日后你把我也看成乘人之危、占你便宜的臭男人。”
他们又一次拥抱,却比第一次理智。他们再一次做爱,喘息中,余长文看见梅
佳丽的眼里终于流露出真情的激动。
5年间一晃而过,他为了写诗,她为了唱歌,他们都不要小孩的拖累。他们都曾
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充满幻想——他要写成名躁时代的大诗人,她要唱到世界音乐
大赛中为中国拿金质大奖,特别是梅佳丽,倒嗓的一年里她经历过死一般的阵痛,
如今她对唱歌有了疯子一样的追求,她是在追回失去的时间,是在追回失去的成就。
更让余长文得意的是,这么一个全县第一的大美人人了自己的怀抱,成了他一
人享用的专利,那种感觉可是无法形容的美妙。一个平常男子因为有了一个绝代佳
人相伴,必然在世俗的眼光中身价倍增,何况他是一个诗人,诗人就是才子,梅佳
丽则是标准的佳人,才子佳人,红粉知己,这是古代中国文人雅士和士大夫阶层交
结漂亮女子的认知标准,一个传统的心理定势,这种好传统好定势时时增长着余长
文的满足心理。看小城人在他身后指指划划,全体男人不论远近都在回头向他行注
目礼,扫过来的眼光又羡慕又嫉妒,就叫他心里乐开了花。那些指指划划的人,有
的知道他在写诗,更多不认识的人弄不清楚他是何方圣贤,凭什么能耐能把美丽的
梅佳丽握入手心,气得暗暗骂娘夜不能寐,更叫他心里像吃了十八桶蜂蜜一样甜得
发腻。
小城的文友诗朋自然是羡慕余长文的好运,只有宋涛一直沉溺在自己的忧郁中,
但挡不住余长文的得意。特别有一次省城文坛一个大诗人到北山县采风,余长文请
老师到自己家里喝酒,刚一进门,那位获得过全国诗歌大奖并去西欧作过诗歌交流
的大诗人就愣住了,因为他看见了屋里一道眩目的风景,那就是梅佳丽。
“你的太太?”大诗人问。
“是是。佳丽快叫农夫老师。”
农夫是大诗人的笔名,可他的作派一点不农夫,梅佳丽刚一叫过,农夫诗人便
抓住梅佳丽的小手握了又握,摇了又摇,还顺势拉到嘴边行了个让没见过世面的小
城人惊骇不已的吻手礼,毕竟是到国外见过大场面的诗界精英,对一个漂亮女性流
露真心赞美时,可以旁若无人。
“啊呀,你是我见过的诗坛大小诗人中最漂亮的诗人的妻子!”农夫很忙地扭
着颈子,又要向着余长文,又舍不得将眼光须臾离开了梅佳丽,“你应该是我们诗
界全体同仁的共同财富……别误会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只能供在我们的诗坛上,
怎么能让小余一个人占有了呢,你是我们大家的缨斯,你是我们大家的精神恋人,
随便哪个男人将你一人垄断,都是对美的玷污,我们要全诗坛共讨之,全诗坛共诛
之!”
大诗人对着小诗人的老婆潇洒地开了一通玩笑,一星期后离开县城时还怅然有
余。余长文相信大诗人说的全是真实想法,他对此没有一点仗剑雪耻之心,反而十
分开怀。妈的,他暗笑着想,让你们大码头来的人长见识了,你以为你得了奖、出
了国就了不起,嘿,一到我们北山县,马上叫你自惭形秽、自贬三分!
梅佳丽万岁!梅佳丽是中国人民心中永远不落的红太阳!
那一星期里,每晚他都要梅佳丽脱得光裸,把她搂得紧紧,他觉得搂着的不仅
是一个女人体,而是搂着他的荣誉和辉煌。
“你有病啊。”梅佳丽并不激动,噘着嘴嗔他,她并不为那些人的赞美而激动。
余长文不管,在她身上来来回回地又舔又吻,舌尖犁遍美人身体的每一寸角落,
并无师自通地发明着许多花样,翻上复下,将她全身弄得一片濡湿,“我要谢谢你,”
他在不管不顾地进入她身体时梦臆般的呢喃,“是你给我长了一片志气!”
城市虽小,有诗歌美人相伴,此生足矣!
没结婚前他太雅,现在他觉得自己太俗,大雅大俗,对立统一,相辅相成,相
得益彰,辩证法是这么说的,文学理论上也有这么一说。余长文为自己的耽于肉欲
找到了根据,他心安理得地沉缅其中,乐不知其返。
这是婚后几年余长文的心理状态。
可经济大潮的汹涌使两位小城艺术家的艺术之梦日益暗淡,写诗的作者比读诗
的读者多,艺术歌曲昔日的辉煌斗不过今天通俗歌曲的喧嚣。小城的艺术气氛的平
淡,经济压倒一切的宣传,都使两个人困惑迷惘。是梅佳丽率先走出决定性的一步,
她在两年前改唱通俗歌曲,从此在小城一炮打红,几个歌舞厅竞相聘她。然而菩萨
大了庙子就不能继续供奉,她的志向从来是要奋斗成中国第一流的歌唱明星。小城
不是明星的摇蓝,要向高处发展,第一步台阶需在省城筑就。
梅佳丽说出了去省城发展的打算,没想到遭到余长文坚决的阻力。
“小地方就不要艺术和艺术家了?”余长文的诘难以高屋建翎的问句开头,每
字每句都符合某位正统伟人的思想,“小地方理所当然地应该让位于愚昧和黑暗?
理所当然地应该是文化的沙漠吗?”
“我觉得,”梅佳丽不为余长文的虚张声势所惑,冷静作答,“这不是讲大道
理能解决的现实。我只知道我们两人的自然生命都很短,六七十年吧,再好也不过
八十年左右。艺术生命就更短,二三十年。你要长一些,你是作家,六七十岁还拿
得动笔。我不是,我只是唱歌的,女歌唱家上了30岁还没有垫定一生的成就,那她
就永远别想再出人头地,说重点,她就等于死了。”
余长文呼呼地在屋里打转,两人为这事已争了半个月,只要梅佳丽一提出来去
省城,余长文就莫名其妙地发火。
“不,就不行,不行!”他瞪着梅佳丽,“如果你眼中还有你老公,你就跟我
一起住在这儿。”
梅佳丽的唇角竟漾出一丝讥讽,“我知道了。”她说。
“你知道什么?”
“你觉得省城到处是高峰,而你只是北山县的高峰,北山县的高峰在省城到处
都是的高峰里一比,就会成为一粒微不足道的小石子。”
“此言差矣,”余长文冷笑,“我对我的才气和档次有充分清醒的认识,我的
狂妄只是针对不懂艺术的小人,而要夺得诺贝尔大奖,我知道不是我辈能行,中国
需得一代人的努力。你那个高峰论只是你的臆想,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你是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余长文就恨这个为什么。她就不能允许一个人有自己不便为外
人——即使是为妻子——所道的隐私么?干吗事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他张张嘴,
就是不好开口说出这个为什么。
谁知梅佳丽收回了嘴角的讥消,一张美丽的脸孔让严肃的神情弄得庄重,“我
又知道了。”
“你又知道——了?”
梅佳丽点头,轻启朱唇:“你是怕我在省城受不住引诱。你没有自信,你是怕
别的男人。”
这么轻的话,在余长文听来,却像中了原子炮弹的袭击,他一时间愣在原地。
妈的这个女人为什么如此聪明,她怎么就说出了本人心中所感而不便口中所言的症
结?
余长文具有唐·吉诃德式的孤愤,所谓要凭一己之力与时代的流俗战斗,要在
小城继续保留纯艺术的高雅火种,那都是一种托辞,他明白自己灵魂中的一已私情:
他是男人,他对省城的什么东西都不在乎,唯一怕的只有一样,省城是一个物欲的
海洋,是处处充满美丽陷阱的所在,梅佳丽是一介女流,女人在当今的薄弱不在于
自身位置的低浅,而在于自身的美丽漂亮,美丽漂亮是无往不胜的通行证,但美丽
漂亮也是使自己遭遇围攻然后举手投降的失败之道,越是现代化的城市里,丑陋的
就越是安全,而美丽的就越是危险,梅佳丽的美丽是万里挑一,她将遇到的诱惑和
危险也就大过平常女人的一万倍。
这就是余长文害怕的地方,他敢保证梅佳丽去了省城会凭着自己的聪敏实现她
所定下的既定目标,但他不敢保证在省城众多优秀男人的围攻下,梅佳丽会不给自
己戴上绿帽子,爬上别的男人的床。
他在目前阶段还爱着她,她的肉体和她的歌喉都一样使他怦然心动。
“你说对了。”他在梅佳丽的注视下低下高傲的头,“我即使不耽心你,也耽
心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这方面的传言我看得多听得多,想也想得到你去了那里你
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
梅佳丽不说话,走上来,长藤一样的手臂挽住余长文的脖子,用右腮轻轻摩擦
他的耳朵。“你不要这样想,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就是杀了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做
有损于我们两人感情的事。”她的手就势在他的身上游走。
这就是女人,他脑袋有点发晕,她们知道在什么时候逮住男人的命根子,也就
抓住了男人的弱点。
两人向床上倒去,都在迫不及待地脱衣,余长文喃喃地咕噜:“我知道你不会
丢下我一个的,小丽丽,我的小丽丽,你不会去省城,你肯定不会去省城……”
梅佳丽等他亢奋过去躺在她身边时,她咬住他耳根吐出一句话:“余哥哥你放
心,我永远永远是你的小丽丽。”
余长文翻身把她抱住,热吻像雨点一般复盖她的脸颊和颈子。
但梅佳丽另一句话把他的动作凝固在空中。
“我还是决定要去。”
余长文猛地一把掀开她,他这才看到,他第一次与宋涛一起在文工团隔壁那家
“苍蝇小吃店”里看到过的梅佳丽眼中的火星又燃了,不不,不是一粒小火星,而
是亿万斯年一次的森林大火,足以烧毁任何阻挡她的力量。
梅佳丽走了,半年了,余长文公差时去省城看过她,两人谈过,但梅佳丽不回
来。
“你也应该来省城。”梅佳丽说,精致的眉眼中弥漫着法官一样的冷静,“光
有婚姻是不解决任何问题的。”
你看你看,她连“爱情”都不说了,直接说的是“婚姻”。
那一瞬间,她的小床上那白白的没有处女血的床单映在他眼前,他不知道为什
么会想到那张床单,他不是封建社会的遗老遗少,可那没血的床单就是要顽固地在
视网膜前飘动。真是教授扑倒了她吗?难道不可能是她自愿献上处女身体的吗?一
个女人,在事关自己的最大的切身利益时,她们做出的决断难道不会超出男人的想
象、难道不会比自以为认清了她们的男人而更叫男人认不清她们吗?
梅佳丽没有回来,余长文也弄不清她是不是永远不再会回来。
现在走在这暑热难耐之中的县城,混身于摩肩接踵的各色人等里,余长文心里
没有一点边际。
妈的,有个手榴弹就好了,他恶毒地思忖,或者是一挺机关枪,象二战片中苏
联红军使用的那种,架在面对柳荫街东端的百货大楼四楼临街的窗口上,嘟嘟嘟嘟
满街一扫,硝烟起时,只见满街象割芦苇一样齐刷刷地倒,接着世界寂静,残阳如
血,什么男人啊女人啊阴谋啊怨恨啊失恋啊痛苦啊统统成为隔日黄花,那是何等惬
意辉煌。
等抬眼时,心里一叹,怎么来到了县文工团宿舍区?文工团宿舍区在背对柳荫
街的青河左岸,一段看不出本色的红砖围墙围着一小块水泥地坝和一幢四层高的筒
子楼,每层共用一个厕所一个厨房,下三层是已婚男女的窝,上一层就是男女单身
演员的小窠。尽管如此,这里还是比文化馆的破败的夫子庙更具现代气息,文化馆
在县中心,地段是黄金地段,然而那座已有两百年历史的老庙直到今天还是文化馆
15个人的栖息地,不由得不令人一想起来就怒火万丈。
文工团大院右手边,就是那家“苍蝇店”,此时里面闹哄哄的,正是营业高峰,
小城第一美人虽然走了,但苍蝇店的营业旺季再也没有落下去。应该说余长文与梅
佳丽的第一次正式接触就是在这家小食店,假如他们两人中的不管哪个今后发达成
一代名人,这个小店都可开辟成纪念馆。
呸,余长文心里啐了自己一口,做你妈的白日梦。若说梅佳丽成名倒有可能,
她不是已在省城唱进了电视综艺栏目了吗?她要是成了名,她与你的距离更远,你
有什么资格奢望与她供在一座蜡像纪念馆里?
那我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他绞尽脑汁地想,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当然,他绝对不承认是梅佳丽的倩魂在勾引他重蹈旧地,梅佳丽与他结婚后就
搬到夫子庙里与他共享一间十多平米的大殿偏厢,要凭吊梅佳丽昔日的优雅,在夫
子庙杂草丛生的后院里转悠就足够。眼见得县政府各个部、委、局、办的新楼像雨
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文化馆和文工团还是守着各自的破房子艰难度日,那么文化人
里的离婚率如长征三号火箭一样迅速升高就在情理之中。
余长文之所以后来还经常光顾文工团,完全是因为唱美声唱法的宋涛,宋涛的
脸色越来越白,看人的眼光也杂人了一种神经病患者的尖锐亮光,他的话语更少,
有时整天坐在屋里吸烟不挪动一步,可以两天两夜不睡觉不吃饭。对他这种更为彻
底的消沉,余长文急起来时就张嘴大骂。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