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声门响,王华鹏手提公文包,匆匆地一脚跨进来。
“啊王局长来了,”袁馆长叫道,指着马胖,“这是马总经理,我们的最大赞
助者。”又介绍王华鹏,“这是文化局的王局长。”
王华鹏其实与马胖认识,但双方都一本正经地使劲握手。
“感谢马总经理对北山县精神文明建设的支持,”王华鹏说,“文化馆不会忘
记你,文化局不会忘记你,北山人民也不会忘记你!”
马胖笑得嘴都合不拢:“王局长过奖了,过奖了。”
王华鹏丢开马胖的手,转头说:“你们继续开会。哎,刚才哪位在发言,继续
讲啊。”说完,他就坐到一边。
袁馆长就说:“这次马总为音乐会赞助18000元,真是雪里送炭啊。我代表文化
馆,并提议我们文化馆全体同志,再次向马总和梁燕女士表示衷心的感谢。”
掌声响起。余长文看见,只有傅老师不动。
马胖的手在空手频频摆动,又双手合抱在胸前拱了拱:“诸位,诸位,本来,
我和余诗人讲定的赞助18000元,这是个吉利数字,八八八发发发嘛,但我今天临时
改变主意了。”
下面的人神经一紧,余长文有窒息的感觉,妈的马胖子,你可千万不要临阵退
兵啊。
马胖扫视周围一圈,对自己制造的悬念分外满意,“我是这样想的,赞助的钱
应该吉祥吉祥再吉祥,所以我决定,给你们两万元!‘元’和‘圆’相同,图个万
事圆通,圆圆满满!不成敬意了。”
文化馆的人互相瞪大惊奇的眼睛,兴奋得简直都有点不相信眼前的事实是真的。
马胖拉开桌上的黑色手提包,掏出两匝整齐的百元大钞,一字儿排在桌上。
议论声从各个坐位间匐然响起,人们面带喜色,面带惊异,文化馆兼管出纳的
陈大姐甚至惊呼出声:“妈也,两万啊!”
只有傅老师木然呆坐。
王华鹏也沉得住气。
袁馆长热情张罗:“陈大姐,你快把马总的钱收下,赶快出个收据。”
陈大姐起身朝钱走,由于激动,脚步都有点打闪。
就在这个时候,马胖做了个手势,“等等,”他说,“得罪了,我还有个小小
的请求,一个简简单单的希望。”
“老马,”袁馆长热情地喊道,“别谦虚了,什么请求不请求,要求就是要求
嘛,对不对?有啥吩咐,我们一概照办。”
马胖站起来,边撒烟边说:“确实是小事一桩,对你们诸位老师大师来说,确
实是小事一桩。”
文化人们七嘴八舌喊道:“马先生不要卖关于了,快说呀。”
“嘿嘿……”马胖未开口先笑,“这个北山之秋音乐会嘛,在全市全省嘛这个
都有点这个名气,是不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年是第四届了吧……我平时看电
视,那些会呀赛呀的,都有个杯呀什么的,比如五洲杯呀,航天杯呀,白云山杯呀
什么的,那名声多响。我提个不成熟的建议,我们的音乐会可不可以也没个杯呀什
么的,增强号召力,扩大这个这个影响嘛。”
“这个建议好,”袁馆长附和,“马总,你是这次音乐会最大的赞助者,又是
音乐内行,这个杯名,当仁不让该你来取罗。”
“那我就不客气了。”马胖深吸一口气,“我看就叫梁燕杯,怎么样,大家,
嘿嘿,意下如何?”
屋子里一下噤若寒蝉。
半天后,大罗搔着头皮开腔:“马、大哥,你开个啥玩笑哟。”
余长文听到傅老师出气很响,他回头看,傅老师似乎就要跳起来,他赶紧抓住
傅老师的胳膊,把他按了下去。
袁馆长很镇定地笑了笑:“这个嘛,对不对……可以商量,可以商量。”
“哎,诸位,”马胖有点不满了,“还是学我老马的大方吧,是不是?一锤定
音,快人快语吧。”
袁馆长却不紧不慢:“喂,老马,这个杯名嘛,可以多考虑几个嘛,比如你的
企业白天鹅,叫天鹅杯怎么样,嘿嘿,大家说,对不对?”
一些人呼应着“对”。
“不,”马胖诡谲地笑笑,“不瞒诸位说,我马胖就喜欢这一个梁燕杯。”
梁燕很谦恭地接着道:“袁馆长,各位老师,这话本不该我说,过去了的事就
让它过去吧,我也是个新人了。就是原先国民党和共产党打了那么久的仗,抗日的
时候还团结起来了呢,何况我和老马,何况我们与你们呢。”
“就是,’马胖紧接着,“西安不是有个杨森制药厂吗?在西安以前,曾被一
个省拒之门外,乱说人家的名字是为国民党的军阀杨森唱赞歌。可是人家关西汉子
那才叫洒脱,二话没说,当场接了过去,现在怎么样,杨森制药厂那个红火哟。说
个漏底的话,我和梁燕,有个啥嘛,6年前属于婚外恋嘛,现在还不是成了一家人,
小事一桩嘛,是不是?其它我不在乎,只在乎哥们义气,你们化缘我出血,你们热
闹我正名,两全其美嘛,是不是?才子佳人们,艺术大师们,拿出魄力来,一句话,
成交。”
静默中,余长文“把没按住,一直喘着粗气的傅老师霍地站了起来:“马胖,
你的心思我明白,大家也明白。话说回来,”他扫视全场一圈,“大家此时的心思
我也明白。我看话就说到这里,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钱呢,你还是拿回去。马胖,
梁燕,我们是有情无缘,二位请便吧。”
袁馆长觉得不对头,怎么他老傅就把调子定了,他指着傅老师:“你你你——”
傅老师一字一句:“袁馆长,你是我们大家的馆长,你是听大家的,还是只听
你一个人的?”
一片死寂中,马胖半天回不过神:“这这……”他颊肌颤抖着,终于控制住,
慢慢地对着傅老师,“傅老师,你可能是少见多怪,现在市场开放得很,若说有的
地方取的名字,说出来吓你一跳。”
“你说,”傅老师腮部的咬肌像铁一样凝得死硬,抑制地盯着他。
“天皇歌舞厅、帝豪酒家、风流夜总会、刘文财豆腐乳、甫志高牛肉面、洋鬼
子煎饼铺,等等等等,这都比梁燕杯音乐会反动吧?”
傅老师笑笑,显示出从未有过的镇静:“现在虽不随便提反动什么的,但这种
现象至少是一种丑恶愚昧的表现,国家决不会允许它长期泛滥。”
“好啦好啦傅大人,”马胖忍不住了,声音高了起来,“少来卢政治课,这些
留给你们文人作报告吧。”
傅老师拧紧眉,但声音并没放高:“我提醒你一句,请不要大狂妄了!”
马胖简直是在讥笑他了:“喝,狂妄?狂妄一点能挣大钱。告诉你们,现在是
人求我的时候多,我求人的时候少。不怕说得罪你的话,搞传统音乐的人在街上讨
饭都没人搭理。”
一屋人的眼睛都盯着傅老师。
王华鹏激动地站起来,他胸中滚动着许多话,像海潮一样汹涌,他为有这么好
的傅老师而感动,钱不钱的算什么,关键是有这么好的艺术家,这才是北山县精神
文明建设的希望啊。
梁燕吓得使劲拉马胖的衣角,马胖一下把她的手打开。
没容王华鹏插嘴,傅老师突然使劲一拍桌子,全屋的人都吓了一跳:“马胖子!”
他泰山压顶一般地指着他,正气凛然地大声喝道,“你以为你有几个钱就可以目中
无人了?就老子天下第一了?老实告诉你,这一屋子人,凭智力,谁都比你强,凭
文化,谁都比你高,我要是不搞艺术早下海,肯定也干得比你正派比你有道德还肯
定比你红火!是的,一个县一级的音乐干部是不起眼,破事多穷事多独独让人眉头
舒展的事太少。可是我愿意。社会上要找几个你们这种生意人,便是一抓一大把,
像不慎踩中的一个大老鼠窝。可要想找几个余长文、大罗、小张、小史这样的文学
家、画家、舞蹈家,找几个像袁馆长、田馆长这样的文化活动组织家,那才是难上
加难。我们北山县,离了你马胖子,可以有猪胖子、牛胖子顶上,可要是离了这一
屋子的文化人,那就会成为一片文化艺术的沙漠!做生意的人亏了,两三年可以翻
本,但一个人搞上艺术,10年也难成才,到底哪个更有价值?明白人谁都知道!有
你马胖在这个地方张狂的资格吗?这是你张狂的地方吗?你趁早给我滚出去!”
静默中,突然王华鹏带头鼓起掌,接着掌声暴雨一样响成一片,比欢迎马胖时
热烈多了。
马胖一脸寒霜,拔脚向门外走,梁燕埋头跟在后面。
袁馆长赶紧追到门外与他们握手:“有点对不住了。开音乐会时,欢迎大驾光
临。”
马胖摇着头:“老袁呀老袁……”抽回袁馆长握着的手,大步离去。
袁馆长目送他们走远,回到会议室。
众人的眼睛齐齐地盯着他,又盯着傅老师。
王华鹏站了起来。
但傅老师又抢在王华鹏之前说话了,他仿佛有意不让王华鹏卷进文化馆的风波。
“袁馆长。”傅老师说,“今天对不起你了。”话一完,他离开了会场。
袁馆长跟着追出去。
剩在屋里的文化人分成两派,七嘴八舌捉对儿议论,有为傅老师喊好的,有为
袁馆长遗憾的。余长文脑子里一直轰轰乱响,最后清醒了时,就觉得傅老师在他的
心目中比平时高大了许多。
王华鹏走到屋中央向四面压了压手,问:“一句话,你们觉得傅老师是给你们
增了光,还是丢了脸?”
余长文喊道:“那还用考虑,增光,大大地增光!”
“这就行了,”王华鹏说,“款子的事,文化局一起与你们想办法,离了张屠
夫,不吃浑毛猪!”
而在二殿后边的石桥旁边,袁馆长追上傅老师,两人站在海棠花丛中,争议开
了。
“老傅呀老傅,”袁馆长激动得口齿都不清了“你让人家马胖怎么想呢?人家
高高兴兴而来,来干什么,来送钱,我们的音乐会急需的款子,可你让人家热脸贴
我们的冷屁股,你也让我在王局长面前,这个这个,把脸也丢尽了呀,这这,有失
我们文化人的风度呀。”
“嗨,你难道没有看到诸位老师们的脸色?王局长也不是就欣赏马胖,我看他
好像也快发火了。假如我们要了那钱,那才是失了我们文人的风度,丢了文人的气
节。”
“音乐会是由文化馆主办,这是王局长亲自下达的指示。我这个婆婆由你们下
面的媳妇乱起哄,我还能不能主办?!”
“老袁你听我解释——”
“再解释钱也飞了!”
“你……”
“我什么我。”
傅老师吞了一口唾沫,强压心火:“我的好老袁,我知道你是为公家的事着急,
我何尝不是。但有些原则是不能逾越的,不然我们嘴上说的是搞精神文明,实际上
却让全县老百姓骂我们不文明,为一对乱搞男女关系的人张目,到头来,你袁馆长
的脸往哪儿放,你是主办人呀,你的名字到时候写得最大呀。我是为你着想呀!”
袁馆长泄了气:“唉。”
“老袁,原谅我,我豁出老命,一定与你一起想办法。”
袁馆长还是叹气,“唉……”
晚上赵晶在夫子庙对街的公用电话把余长文叫出来时,余长文正准备邀请傅老
师去街上吃馆子,他跑出夫子庙,在那间小日杂商店里把赵晶找到,说要为傅老师
庆功,因为傅老师今天为全体不景气的文化人争了气。然后他拿出宿舍钥匙,叫赵
晶自己去夫子庙,躲在他的家里等他。
“藏着一点走路,不要让别人看见了,”他嘱咐道,“特别是我们袁馆长的那
口子。”
“那我不上去了。”赵晶把双手背在身后,神情乖乖地看着他。
“为什么?”
“我就在街上瞎逛,到时候你打个传呼,我就和你一起走。”
余长文为赵晶的善解人意高兴:“也行,”他说,“那你自己去吃碗面条,游
夜泳更消耗体力。”
安排了赵晶,就回到夫子庙去叫傅老师,傅老师坐在自己家里的脚踏风琴前,
边踩动打着补丁的破踏板,边往五线谱上画豆芽脚脚,仿佛下午不曾发生过什么了
不得的大事。傅乐听说余叔叔要请她爸上街吃饭,也开玩笑说要跟着来,她在家里
一个星期没闻到肉腥气了,也不是没买肉,是她妈妈把买的肉全部喂了小狗傅花,
昨天她实在忍不住偷了一口嘴,还被她妈一顿好骂。
“好,”余长文心里不忍,“那就一起,还有你妈。”
傅老师立即阻拦:“我去都不好意思,怎么能拖儿带女的,不行,乐乐就在家
里,帮你妈给傅花洗澡。”听这话,吴庆玉的狗宣传已经深入人心,并大获全胜,
连傅老师不自觉间,也用人名在称呼那只小母狗了。
吴庆玉也跑出来骂傅乐,说她没有家教,长这么大还是个不懂礼貌的东西。余
长文笑着摇头,好不容易把傅老师一人拉走了。
走到小吃集中的鹅市巷口,余长文问,“是烫火锅还是吃小炒。”
傅老师大摇其头:“火锅不行,胃痛。”
“还经常痛呀?”
傅老师点头,“一天总要痛个三四次。”
余长文就劝他去检查,傅老师又摇头,说即使检查出什么来,也没法医,最好
不去。
“为什么?”余长文不解。
傅老师告诉他,文化馆里医药费开支不够,退休多年的老馆长患癌症,馆里另
一个曲艺老师也是癌症,他们去年的一大笔医药费还在县公医办的桌上放着没兑现
呢。所以不能再给组织增加负担了。
“那你一定要自己注意休息调养,不要太劳累了。”余长文叮咛,“我们就吃
小炒,弄软和一点的菜。”
坐进一家名叫“不倒翁”的小饭馆,这里油烟枭枭,非常热闹,他们捡了一张
靠角的桌子坐下,两杯拘粑酒端起来,余长文先就说要向傅老师学习,他说平常总
以为傅老师的倔强不过是一种老年人守旧的习惯,今天让他大受教育的是,傅老师
实际上是站在一种历史的高度,在为整个文化人和文化的未来担忧。这就比他们小
青年高了一截,值得普天下所有的年轻人向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学习、致敬。
傅老师一杯酒下肚,脸色配红,话匣子便淋漓地打开,他先谦虚了几句,然后
便讲起年轻时的抱负,他读音乐学院时如何理想远大,一脑门想的都是音乐为工农
兵服务,然后毕业来到北山县,跑遍了北山的九区十八乡。一说到当年深入生活,
他的眼睛就灼灼发亮,体内仿佛起了热核反应,他说当年一个背篓装行李,一盏马
灯照夜路,走到哪儿民歌唱到哪儿,那时的乡亲们是多么欢迎文化馆和文工团的人
啊。
“现在不行了,民歌居然上不得台盘了,”傅老师讲到这里就生气,“要搞一
个像样的民歌为主的音乐会,要想培养民歌人材。提高民歌质量,居然像叫花子讨
口一样,都弄不到钱来举办了。”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潮流,”余长文委婉地劝他,“像唐人吟诗,宋人写
词,元人唱曲儿,明清读小说听京戏,现在则是电视和卡拉OK的天下,也怪不了哪
个。文艺形式像天上的流云一样,随着经济和科技的进步,每天都有新变化。”
“可再新再变,艺术家的良心和真诚不能变。”傅老师喝一口酒,“尊重艺术
和尊重艺术家的风气不能变。你看现在真正搞艺术的人都成了什么,一个小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