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觉得男人有特别的优越,也不觉得男人有特别的压力。作为一个有志气或有
事业心的男人,如果你确实想在社会上闯一闯,可能会是很累的,特别当你暂时找
不到自己的位置的时候,你会更累。不过我总觉得累不只是属于男人的概念,大多
数的女人也和男人一样累。所以,有的男人在外边工作比较累,回到家就回避或拒
绝干家务活,我不赞同这样。我是自由职业者,妻子比我还能干,我情愿多做些家
务,我不觉得这有多丢人。”
余长文立即凑向话筒,语合不屑:“刚才这位男士发言很大度,”余长文说,
“主旨是谈男女平等。我很赞同男女平等,在理论上我们早就进入了男女平等的时
代,男人能干的女人都能干,女人能干的男人也必须干。可实际上,无论是在发达
国家还是在发展中国家,男女的社会地位和角色分工都远远没有跳出传统的框框,
离所谓的理想状态还差得太远太远。我主张正视现实,而不是空谈理论,空谈只是
自欺欺人。具体到男人这个角色上,他的社会定位、他的角色义务和他的历史责任,
都不可能与女人平等,这不完全是由我们在家庭中的夫妻关系或家务分工决定的。
总的来说,男人在当代社会所承担的角色义务还是比女人要多,因此相应地,男人
在精神上和体力上确实比女人活得累,最明显的例子是,女人可以不必强求事业上
很杰出,而男人就要拼命地挣钱,争名誉,争地位,至少要让自己觉得自己确实是
奋斗过了,不仅中国如此,在其他许多国家,男人都要为成功两个字付出许多许多。”
在余长文发表滔滔宏论时,张主席一直在怪异地盯着他看,她可能没料到这次
讨论会的理论水平会被提得这么高。她平常开的会不是这样的,她与她的手下干部
以及工作对象开会时,所说的大都是婆婆妈妈一根针一条线的具体事情。她现在在
绞尽脑汁,她也得拿出一些道理来,以不辱一个县级妇联主任的崇高身分。
“请听我说两句,”等余长文停下来喝一口水的时候,张主席回过精神,赶紧
发起第二次出击,“我听了半天,姑且承认你们说的男人的累。但是——请注意这
个但是,啊,男人的累,只有一半是社会给的,另一半全是自找的,啊。别人给的
累,就是你们说的社会赋予男人的那种角色义务,比如男人要养家糊口啊,男人要
事业成功啊,男人要胸怀博大啊等等,这样的累是无法逃避的,啊。可是,”张主
席斜了余长文一眼,得意地提高了声调,“男人另外的一半累纯粹是他们自找的,
而这种累往往是无聊和无意义的,啊,比如唱歌、跳舞、喝酒、赌博、搞阴谋诡计,
这并不是你们男人必须做的,可男人偏偏要把精力放在这上面,所以我说,啊,累
死也活该!”
观众席上的妇女一阵哄笑,甚至有个尖嗓子在里面喊:“张主席说得好,那种
男人累死都活该!”
余长文激动得都站了起来,但潘小姐适时地向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他醒
悟过来,立即坐下,嘴里随即连珠炮般发起了反攻。
“张主席的水平让我们领略了什么叫哲学上的‘偷换概念’,”余长文尖刻地
指着她,“不过我也顺着她的错误往下走一走,张主席的意思是男人把干坏事的权
力都包揽尽净,所以男人才比女人累。那么请问张主席,中国监狱里拘禁的那么多
卖淫贩毒偷窃杀人的女犯,难道都是从外国买来的人口?反革命‘四人帮’的首犯
江青,难道不是女人倒成了男人?”
张主席一脸煞白,呆在座位上。
余长文穷追不舍:“请张主席说啊,你说啊。”
冯淑云大度地插进来,她说话不紧不慢的样子,一幅温良恭俭让的模样,但眼
光里却没有一点柔情。
“请两位同志不要感情用事,”她说,“这不利于我们讨论的深入。其实据我
所知,社会上大男子主义思想不是没有,而是有相当市场的,有的人就公开说过,
男人是太阳,女人只能是月亮,那意思很明显,男人就是社会和家庭的中心,女人
只居于从属的地位。既然男人自己都把最重的担子挑到自己的肩上了,那么男人累
了,还好意思向女人抱怨吗?”
余长文一时不能反应。妈的,他想,表面温和的冯老师,却出人意料地砍来这
一刀,这个问题还真叫人费脑筋。
冯淑云的助阵救活了仿佛已经死去的张主席,她的胖脸上一下子放出了红通通
的光芒。
“冯老师的道理说得太有力量了!”张主席大声欢呼,“男人自认为自己是太
阳,这是明显的唯我独尊,啊,比如我偶尔听到县委机关里有的男同志跟同事吹牛,
说‘昨天晚上我老婆又给我端洗脚水了’。这算什么,啊!现在不是刀耕火种的年
代,女人完全可以比男人强,是不是?比如我是高中毕业,现在却是领导干部,我
丈夫研究生毕业,现在却只是县科委的一般科技人员,我在单位里承担的义务就比
较多,啊,我比他累。于是我丈夫尽可能地包揽了家务事,煮饭啊,洗衣啊。要说
端洗脚水,也是他给我端。”
下面一阵哄笑,余长文眉头皱紧了。
“这是为工作而端,”张主席得意地一挥手,“为事业而端,啊,他是要让我
有更多时间和精力投入我们的四个现代化。啊,所以我们生活得很和谐,很自然,
他根本不觉得矮我一头,啊,我也不觉得高他一等,是不是?我们仅仅是生活分工、
工作性质有所不同,人格上却绝对平等。所以我认为,一味感叹男人累,仿佛女人
天生都在当女皇,男人一累就赶紧弄出来讨论,而女人累死都没人同情,这是对女
人最大的不尊重。”
女企业家也来了劲,立即补上一句:“这是中国男人的虚伪性的表现,是男人
在打肿脸充胖子!”
“对,”张主席再次说话,并对自己阵营里的生力军女企业家投之以感激的一
瞥,“妇女参加社会活动,做起来其实非常吃力,特别是在商品经济发展的今天,
啊,工作压力更大,社会问题也更多。有时我要调解一对夫妻的矛盾,那硬是没有
白天和夜晚。而我的家,就成了我真正的港湾。”
“你在家里是太阳了?”余长文讥讽地问。
“啊,我觉得我在家里就是太阳,我不用看丈夫的脸色。我如果工作不顺心,
回到家心情烦燥时,我可以发火,丈夫也完全能够体谅。啊,所以,我要毫不惭愧
地说,我们家里有个好丈夫,我们过得很和谐,他从来都充满微笑,他从来没说过
自己很累。”
余长文逮住她歇口气的机会,将自己的语言军队杀了进去。
“可你真正问过你的丈夫吗?”他说,“你知道他在他真正的男朋友圈子里是
怎么评价你的吗?你知道他醉后吐的真言吗?你给过他自由批评你的机会或条件吗?
什么‘他根本就不觉得矮我一头’。你的丈夫其实活得最累,累得连个发泄自己怨
气的机会都被剥夺了,所以我最为他感到悲哀。”
张主席鼻子都气歪了:“你胡说,我可以找出很多像我的家庭一样的例子,在
我们国家,男女平等,说男人受欺压,说男人累,就是不正确!这是挑动男人斗女
人,挑动群众斗群众,我反对!”
“文革遗风最好不要在这里亮相,”这一次余长文不生气,反而破颜为笑了,
“如果爱好给别人下政治定义,请不要在这里,这会把你的形象播出去,你们妇联
的女大众们不一定会喜欢你的。”
“你你这个同志……”张主席气得够呛,急切间居然说不出话。
潘小姐笑微微地适时打圆场,“今天的话题是历史形成的,”她向双方摆摆手,
以止住已经站起来的余长文,“我觉得可以从两种角度来看。从文化性来说,中国
历来存在一种男权主义,男人是天,男人至上,所以男人是家庭和社会的中心。这
种观念在今天仍然存在,从社会性的层面来说,男人承担了许多的社会责任,以致
形成那种‘我操劳,我很累’的心态,因此余老师刚才的话是对的。”
余长文长舒一口气,潘小姐不错,至少在引导话题上,对男人没有偏见和敌意。
可潘小姐的话锋说转就转,弄得余长文一时没了脾气:“可是,”她说,“在
现代社会里,女人承担的社会责任越来越多,大家都忙,都有追求,所以,我觉得
在家庭中不要有太阳,而是应该寻求和谐。我们可以用太极图来表示男女关系,那
是一种特别富于动力的和谐关系。当然,我们的话题来自传统,来自传统文化中的
角色意识。中国文化对于男人的基本要求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男人
最好当皇帝,实在不行了,也得弄个宰相当当。这种角色定位赋予男人极大的权力
和想象力,它迫使每一个男人都去做梦,梦想自己成为金光灿灿的太阳,这种角色
观念的基础是农业自然经济。即使在工业社会里,它也有现实合理性。但是在日益
信息化的今天,社会分工的差异已经明显缩小,这种角色定位还应该存在吗?还能
够保持它的合理性吗?我们要讨论的就是在现代社会中,男人女人的角色定位已经
日益趋同的情形下,累的还只是男人吗?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具有现实感的话题,
它既不是封建意识的延伸,也不是男权主义的死灰复燃,而是当代人如何寻找最合
适的人生位置、及最佳的能量发挥方式的问题。这对各个阶层的男人、女人都是需
要的。”
嘉宾席里唯一的那位男士发言了,他是余长文的支持者,在录像前划分正、反
方时,这个来自水电局的小科长就坚决要当余长文的战友,“从宏观上讲,”小科
长说,“我认为男人应该争取累一点,一个家庭里,男人不干事业,不比女人强,
那是很奇怪的,那不是男人,那纯粹是太监。”
余长文颏首称是,这家伙说得不错,虽然有尖刻之嫌,但很有力度。
可没想到科长的下一句话出来,马上就把余长文钉在惊愕的木桩上。
“不过,”说这话时,小科长还看了一眼余长文,眼里似乎带着一丝歉意,
“话又说回来,如果女人确实很能干,家里家外的事业都搞得很好,那么……那么
男人做个助手也未尝不可。比如说,假设我的老婆很能干,我就愿意做个月亮。我
不一定非当太阳呀,当太阳好累啊!”
妈的货真价实的大叛徒,余长文觉得脊梁上微微冒汗,现在的人以当叛徒为荣,
特别是在行政单位里领工资的人!
“可我不想太累的要求没有现实的可能,”科长的话峰回路转,再次让余长文
丧失了判断力,“我老婆除了打麻将,别的方面并不能赢了我,所以我觉得大多数
地方,还是应该男人做太阳。然而一做太阳就累,这种累你无法逃避,社会就要求
你累,你该累,或者叫你累得活该,所以一句话,还是男人更累。”
余长文有了醍醐灌顶般的舒畅,情不自禁地大鼓其掌:“好,向这位同志致敬,
他的发言言简意赅地说明了问题,女人的骨子里有一种庸懒的天性,不是谁不要她
们当太阳,而是她们自己当不了太阳,不是谁不要她们累,是她们自己就不想累,
所以男人的累就是必然的了。”
冯淑云咬了咳嗓子,又准备发言了
余长文看着冯淑云,脸色有点恍忽。冯淑云向他笑一笑,但余长文不敢掉以轻
心了。这位态度最好的女士,说不定是最暗藏杀机的枪手,她的战术是棉里藏针,
门后暗器,他可不能小看她。
“其实,”冯淑云说,“女人有女人感知事物的方法,除了体力外,女人并不
比男人差。男女在社会中或家庭中,就像是旅行中的伴侣,如果你身边有一个总是
自视比你强的旅伴,那么你肯定高兴不起来。所以,我不想说男人是不是太阳,男
人是不是更累,我只想说,我愿意男人杰出,但不愿意男人主宰一切。”
观众席里一位戴眼镜的文秀男士高高举起手,嘴巴还不停地无声地张合着,潘
小姐把一只无绳话筒递给他。
“我想,这位女老师的话有道理,”眼镜原来是个女权主义的附合者,余长文
拿不定主义应不应该肯定他是冯淑云的一个血缘亲戚。“说句老实话,”眼镜才说
了不到两句,嘴角两边就出现了螃蟹吹出来的那种白沫,“在现代城市和部分经济
发达、妇女解放程度高的农村,恐怕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家庭都是老婆当家,‘女人
就是太阳’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反正我在家是名义上的一把手,实际上的三把手,
位置排在儿子妻子之下。”底下一阵哄笑,“不怕诸位见笑,我连工资都没自己领
过,不抽烟,不喝酒,不花零钱,没买过米面,而且绝对服从夫人的领导,因为我
的妻子里里外外一把手,在单位是先进,在家里也是什么不用我干,她不比我累吗?
累!我不服行吗?不行!所以我看哪,男人累,女人也累,男人是太阳也是月亮,
女人是月亮也是太阳。”
余长文反驳,“你这位先生是位中庸大家,说话谦虚,令人感动,但不使人佩
服,你想抹杀性别的区分,男女不分,太阳月亮搅成一锅粥,整个地呼唤一种怪胎
社会,这很让我奇怪。先生,我要遗憾地告诉你,在我所接触的男人中,持有‘太
阳情结’的不在少数,而要将自己从太阳的队伍中拉出而甘愿排进月亮的行列,这
可真需要男人有一种不怕杀头似的勇气。话说回来,在现代社会里,一个女人如果
做错了事,如果失败了,人们往往随口说,‘她是女的,不行。’那意思太明白了,
女的嘛,失败是正常的,无所谓。而一个男人犯同样错误,人们就把那错误或失败
归结为个人的原因,那个人不行,或者那个人笨。这表明了什么?表明了从古到今,
人们在潜意识中就认为男人是太阳,在要求男人和女人上,历来就存在着两种标准,
这不是我们愿意不愿意承认的问题,而是本来就存在的事实。”
“余老师请等等,”冯淑云永远是沉静的模样,但余长文已不会对她淑女风范
下暗藏的杀机视而不见,“可是作为女人,”她说,“我认为男人在他发出太阳的
光芒的同时,再有一些月亮的特性会更好,我喜欢男人在他刚毅、沉着的性格中,
再有一些博大、宽容。”
“不,”余长文激烈地往下一劈手,他现在认识了当老师的冯女士,她的温和
都是表面的假象,她内心里是希望彻底征服男人这匹烈马的女骑手,“这个世界应
该是有差异的,是万象纷呈的,”他放大音量,伴着猛烈地一甩头发,“如果男人
像女人一样,女人像男人一样,那世界就成了乱七八糟的一缸泔水,全乱套了2男人
更雄壮些,更坚强些、更阳刚些,伴随着女人更阴柔些。更温和些、更小鸟依人些,
这世界才会更美好。”
说这些时他不由得想到了梅佳丽,梅佳丽就是太独立了,太要强了,所以造成
他与她现在的冷战。他不喜欢女人太有主见,他喜欢赵晶那样的姑娘。
想到赵晶,他赶紧用眼睛去找,刚才只顾辩论,忘了用眼光与这个可爱的小姑
娘不时打个招呼。
他看到了第二排正中的赵晶,赵晶一脸通红,鼻翼轻轻地唿扇着。余长文没想
通,她是在为什么激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