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或更少答案的危险,向亡灵的洛多美亚寻求它自己的注释:说明为什么会有一个以上的洛多美亚,说明本来可能出现的不同的城市,为什么竟没有出现,或者讲清楚一些不完整、互相矛盾、使人失望的理由。
洛多美亚把面积同样大的地方留给未诞生的人,这很对,当然,空间大小跟居民的多寡不成比例,因为未来人口的数目应该是无限大的,不过,既然是空置的地方,四周的建筑物又全是明龛、壁洞和凹坑,而且未诞生者的体格说不定有多小多大,也许像耗子或者蚕或者蚂蚁或者蚁卵那么大,也不能肯定他们是直立的还是趴在墙上凸出的地方、柱头或者座脚、排列整齐或者散乱无章地各自思考未来的生活,因此你不妨在一条大理石矿脉里预想一百年或一千年后的洛多美亚,有无数居民穿着前所未见的衣裳,比方说,紫茄色的粗毛布服装,或者插着火鸡毛的头巾,你还可以认出自己的后代,认出朋友和敌人、债主和债务人的后代,全都在继续他们的报复行动,或者为爱情为金钱而结婚。活着的洛多美亚人常常到未诞生者的屋子里提出问题:脚步声在圆屋顶下发出空洞的回响;问题在静默中提出:活着的人提问的都是关于自己而不是关于未诞生者的事,有人关心自己能否流芳百世,有人希望后代的人忘掉他的恶行;每个人都想知道后事;可是他们的眼睛睁得愈大,就愈看不见连续的线索;洛多美亚未来的居民像一颗颗的尘埃,在以前和以后之外超然独立。
未诞生者的洛多美亚不像亡灵城那样使活着的洛多美亚居民得到安全感:只有恐慌。结果,访客发觉他们只能够朝两个方向思索,而且不知道哪一个方向蕴藏更多的苦恼:一种想法是相信未诞生者的数目远超过活着的人和己在世者的总和,而石头上每一个小孔都有肉眼看不见的人群挤在通气道旁边,就像运动场看台上的观众一样;同时,由于洛多美亚每一代人都在倍增,所以每一条通气道又有数以百计的通气道, 各有4万个未诞生的人伸长脖子张大嘴巴呼吸以避免窒息。另一种想法是相信洛多美亚到了某个时候就会跟它的居民一起消失;换句话说,居民会代代相传,直至达到某一个数目而终止。到了那个时候。亡灵的洛多美亚和未诞生的洛多美亚就像倒不转的沙漏的两个半球;每一次生与死之间的过渡就是瓶颈里的一颗沙子,而洛多美亚最后诞生的一个居民,就是最后落下的一颗沙,此刻在沙堆的最上层等待着。
城市和天空之四
天文家接到邀请,为白林茜亚城的基建订立规律,他们根据星象推算出地点和日期;他们画出一横一竖的交叉线,前者是反映太阳轨迹的黄道带,后者是天空旋转的轴心。他们以黄道十二官为根据,在地图上划分区域,使每一座庙宇和每一区都有福星拱照;他们定出墙上开门洞的位置,设想每个门框都能镶托出以后一千年内的月蚀。白林茜亚——他们保证——会反映苍天的和谐;居民的命运会受到大自然的理性和诸神福祉的庇荫。
白林茜亚的建造是严格遵守天文家的计算的;各种各样的人走来定居;在白林茜亚诞生的第一代人,在城墙之内开枝散叶;这些市民现在达到了给婚生子的年龄。
在白林茜亚的街道和广场上,你会遇到瘸子、株儒、驼子、痴肥的男人和长胡须的女人。但是,最可怕的情景是看不见的:地窖和阁顶会透出粗哑的号叫,有人把三个头或者六只脚的儿童收藏在那里。
白林茜亚的天文家面临困难的抉择,要不是承认自己计算错误而不能说明天象,就得肯定这个怪物的城市正是天国秩序的反映。
相连的城市之三
在旅途中,我每年经过珀萝可琵亚都会停留一阵子,住同一家旅舍的同一个房间。自从第一次看过之后,我每次都会掀起窗帘看风景:一道土坑、一条桥、一小幅墙、一株欧植树、一片玉米田、一丛杂着黑莓子的荆棘、一个养鸡场、一座山的黄色顶峰、一片白云、一角秋千形状的蓝天。那第一次我肯定没有看到人;到了第二年,因为叶丛里有些动静才看到一个扁平的圆脸在吃玉米。又到了第二年,矮墙上出现三个人,而回程的时候看到的是六个,他们并排坐着,手放在膝上,盘于里有些欧楂子,以后我每年一走进房间掀开窗帘就会看到更多的面孔:十六个,包括在土坑里的;二十九个,其中八个趴在欧楂树上;四十七个,还没有把鸡屋里的算进去。他们面貌相同,似乎都温文有礼,脸上长着雀斑,他们面带笑容,有些人的唇上沾上黑莓子汁。不久之后,我看见整条桥都攒满圆脸的家伙,因为缺乏活动空间,大家都缩成一团;他们吃玉米子,然后啃玉米心。
这样,一年一年过去,土坑就看不见了,树、荆棘丛也消失了,它们给一排一排嚼叶子的、微笑的圆脸遮住了,你想像不到,一小片玉米田这样有限的空间能够容纳多少人,尤其是抱膝静坐的人。他们的数目必定远比表面看起来的多:我看见山峰被愈来愈稠密的人群遮掩:可是桥上的人如今习惯跨上别人的肩膀,我的眼睛已经看不到那么远了。
今年,我掀开帘子的时候,整个窗子填满了面孔:从这一角到那一角,层层叠叠的、远远近近的,都是静止的扁平的圆脸,带着微微的笑意,许多手攀住前面的人的肩膀,连天空都看不见了,我干脆离开了窗子。
然而要走动也不容易。我这房间里有二十六个人:想移动双脚就会碰到蹲在地上的。有些人坐在半身柜子上,有些人轮流着靠在床上,我就在他们的膝盖和手肘之间挤过:幸亏都是极有礼貌的人:
隐蔽的城市之二
在莱莎,生活是不快乐的。街上的人一边走路,一边绞扭着双手,咒骂啼哭的孩子,靠住河旁的铁栏,握拳抵着太阳穴。早上刚从恶梦醒来,另一场恶梦马上开始。在工场里,你的手指随时会被锤子敲中或者被针刺中,或者要面对商人和银行家账册上错得一塌糊涂的数目字,或者面对酒馆柜台上成列的空杯子,不过在这种地方,只要把头垂下,总可以掩饰忧愁的目光。在屋子里可更糟,你用不着进门就知道:夏天的时候,窗子会传出吵架和打破杯盘的回声。
可是,在莱莎的每一刻钟都听得到窗旁的小孩的笑声,因为他看见一头狗扑上小屋抢吃一块烧饼;烧饼是棚架上的石匠掉下的;他当时正在向一个年轻的女侍应员高声喊叫:〃好人,让我尝一尝〃;那年轻女子正捧着肉汤满心高兴地送给一个庆祝交易成功的制伞工人;爱上青年军官的一位贵妇人在赛马场炫耀她的镶花边的白阳伞;马背上的军官最后一次跳跃时向她笑了一笑;他是个快乐的人,不过他的马比他更快乐,它跳栏的时候看见鹧鸪在天上飞;快乐的鸟儿刚被一位画家放出囚笼;快乐的画家完成了鸟的插图,描出它每一根红黄斑点的羽毛;插图的书页上有哲学家的话:〃忧愁的城市莱莎也有一根无形的线,在某个顷间把一个生物连系上另一个生物,然后松开,又在两个移动的点之间伸展,快速画出新的图形,因此,不快乐的城市在每一秒钟都包藏着一个快乐的城市,只是它自己并不知道罢了。〃
城市和天空之五
安德莉亚的建设技巧是非常精妙的,它每一条街道都依随行星运行的轨道,建筑物和公共活动场所的设计也追随星座的秩序和最明亮的星的位置:心宿二、壁宿二、摩羯座、造父变星。城市的运作日程也有预定的图表,把工程、职务和庆典安排到符合当日的天象:因此,地球的白昼与天上的黑夜是互相应对的。
城市的生活受到极严格的管理,跟天体的运行同样平静,无可避免地脱离了人类意志的控制。假使要称颂安德莉亚市民的勤奋和详和精神,我就不能不说:我能理解你感觉自己是不变的天空的一部分,是机械装置中的螺丝钉,因此极力避免改变你的城市和你的习惯。在我所知道的城市之中,只有安德莉亚宜于在时间中保持静止。
他们愕然相视。〃可是,为什么呢?谁讲过这样的话?〃于是他们领我去看竹林上一条悬空的街道,那是最近刚开放的,又带我去看在狗场旧址上动工兴建的影子戏院(狗场已经迁到从前的检疫所,因为最后一个疫症病人痊愈之后,检疫所就关闭了),还有刚启用的一个河口,一座台利斯像和一个滑雪场。
〃这些新建设没有打乱城市的星际节奏吗?〃
〃我们的城跟天空是完全合拍的,〃他们回答,〃无论安德莉亚发生什么变化,星界都会出现新景象。〃安德莉亚每次改变之后,天文家就会从望远镜看到新爆星,看到天上的远方从橙色转为黄色,看到一片星云扩散,看到银河某处的尖顶垂下,每一种变化意味着安德莉亚或者星空会跟着发生变化:城市和天空永远不会停留不变。
关于安德莉亚居民的品格,有两种美德值得一提:自信和谨慎。他们深信,城市任何改革都会影响天象,因此在作出任何决定之前,他们会首先权衡,改革对他们自己、对城市、对每一个世界会有什么风险和什么好处。
相连的城市之四
你责备我说,我的故事一开始就带你走进城中心而没有说明隔开两个城市的空间,也许是汪洋大海、裸麦田、落叶松林或者沼泽。我会用一个故事回答你。
有一次,在名城赛茜里亚的街上,我遇到一个牧羊人赶着戴铜铃的羊群沿着墙边走。
〃愿你福星高照,〃他停下来向我招呼,〃你能不能告诉我,此刻我们所在的城叫什么名字?〃
〃愿你万事如意!〃我口答。〃你怎么认不出这著名的赛茜里亚城呢?〃
〃请不要见怪,〃那人说。〃我是个流浪的牧人。我的羊和我有时必须穿过城市,可是我们分不清楚。如果你问放牧地的名称:我可全都知道,崖下、青坡、影草。对我来说,城是没有名字的:它们是把一片放牧地隔离另一片放牧地的地方,没有叶子,羊儿到了街角就害怕得乱走。我和狗儿要跑着把它们赶在一起。〃
〃我跟你刚好相反,〃我说。〃我只认得城市,分不清城以外的东西。在没有人居住的地方,每块石头和每一丛草看起来都跟另一块石头和任何另一丛草没有分别。〃
然后,过了许多年,我认识了更多的城市,走过更多的大陆。有一天,我在一模一样的两排房屋之间走过;我迷了路。我向一个过路的人打听:〃愿你出入平安,你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赛茜里亚,倒霉!〃他回答。〃我们,我的羊和我,已经在这些街道上走了许多年,可还没有找到出路……〃
我认得他,虽然他的胡子已经变成白色;他是我许久以前遇到的牧人。几头长着疥疮的羊跟着他走,它们甚至没有臭味,瘦得几乎只有皮包骨。它们啃着垃圾桶里的废纸。
〃不可能!〃我叫起来。〃我也进了一个城,可是记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然后就一直在它的街上走,愈走愈深入。但那是另一个城,距离赛茜里亚很远,而且我还不曾出城,又怎能够来到你说的地方?〃
〃所有的地方都混淆了,〃牧羊人说。〃到处都是赛茜里亚。这里必定是旧日的矮山艾草原。我的羊儿认出交通安全岛那边的草。〃
隐蔽的城市之三
有人向一个占卜的女人寻问玛洛济亚的前途,她回答说:〃我看见两座城:一座是耗子的,一座是燕子的。〃
预言的诠释是:在今天的玛洛济亚,铅灰色的街上的人像耗子一样东奔西窜,互相争夺偶然从最凶狠的嘴巴里漏出来的食物;不过,一个新世纪快要开始了,到那时候,玛洛济亚的居民会像燕子一样在夏季的天空里飞翔,像玩游戏一样彼此呼唤,炫耀自己的身手,他们用静止的翅膀急速滑降,消灭空气里的蚊虫。
〃现在是耗子世纪终结、燕子世纪开始的时候了,〃有些坚定的人这样说。事实上,在耗子一样阴沉卑微的气氛下面,你已经感觉到,比较含蓄的人有一种像燕子一样起飞的心思,准备一抖尾巴就冲上澄明的天空,用翅尖画出一个新境界的曲线。
许多年之后,我又回到了玛洛济亚:有一阵子,人们认为占卜妇人的预言已经实现:旧世纪已经死去、埋掉,新世纪正处于全盛时期。城确实改变了,也许可以说改良了。可是我见到周围扑动的翅膀,只是一些猜疑的伞子,伞子下面厚重的眼皮低垂着;有人相信自己在飞,而其实他们只是鼓起蝙蝠似的外衣,能够离开地面就非常了不起了。
这时候,假如你沿着玛洛济亚坚固的城墙走,在最预料不到的时刻,你会看见眼前出现一条裂缝,显露另外一个城市。一瞬之后它又消失了。也许关键在于知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依什么次序和节奏;或者,只要有某人的目光、回话、姿态就够了;只要某人为做的乐趣而做某些事,只要他的乐趣成为别人的乐趣就够了:在那样的瞬息,一切空间、高度和距离都会改变,城也会改变,变得澄澈透明如同靖蜒。但是这一切必须显得是偶然发生的,不能过分重视,也不能想着你在进行一种决定性的行为,要记得旧的玛洛济亚随时可能回来,把它的石屋顶、蜘蛛网和污泥,在所有人的头上焊接起来。
占卜妇人是不是错了呢?不一定。我的看法是,玛洛济亚是两座城,耗子的和燕子的;两座城都随着时间改变,但它们的关系是不变的;此刻,后者正在摆脱前者。
相连的城市之五
说到赛德茜丽亚,我应该先描述城的进口。你一定以为逐渐接近城门的时候会看见一列城墙从多尘的平原升起,守在墙外的海关人员已经在斜起眼睛望你的行李包裹。抵达城市之前,你一直还在城外;你穿过拱门便会发觉自己已经进了城;它坚固的厚度包围着你;石头上有刻纹,只要追随它粗糙的线条,你就可以看出图形。
假如你相信这个,你就错了:赛德酋丽亚不是这样的。你走了许多小时,却还弄不清楚是不是已经进了城或者仍然在城外。赛德茜丽亚是一个稀释在平原里的城市,向周围伸展,就像沼泽上一个没有岸的湖;暗淡的建筑物背靠背站在荒芜的田地里,混杂着木板钉成的围栏和铁皮小屋。街道的边沿上不时有一丛一丛简陋的建筑物,或高或矮,就像一只缺齿的梳子,让人觉得接近城市的中心了。可是你继续向前走的时候却只看到一些说不清性质的地方,然后是一堆工场和货仓、坟场、有韦氏转轮的游乐场、屠场;你走进一条有许多小店的巷子,不久就看到一些好像患了麻疯的郊区。
如果你向路人打听,〃赛德茜丽亚在哪里?〃他们会作出一个笼统的手势,意思可能是〃就在这里〃,也可能是〃前面〃或者〃周围都是〃或甚至〃在你背后〃。
〃我想找的是城市,〃你坚持着问。
〃我们每天早上到这里来工作,〃有人回答,另一些人却说,〃我们晚上回来睡觉。〃
〃可是人们居住的城呢?〃你问。
〃一定在那边,〃他们说,有些人抬起手臂斜斜指向地平线上的一丛阴影,而另一些人却指向你背后另一些尖顶。
〃那么我是走过了头了?〃
〃没有,到前面去看看罢〃。
于是你继续上路,从一个郊区走到另一个郊区,然后,离开赛德茜丽亚的时间到了。你向人打听出城的路,你又一次经过雀斑一样零乱的市郊;入夜;窗子亮起来,这边浓密些,那边疏落些。
你已经放弃打听这残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