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入院落,还未决定是否要直接进去请见燕少彤,便听见一下低沉的叹息,透过紧闭的窗户传了出来。曲非问一愣,站在窗外,悄无声息地点破窗纸,朝内望去。
室中灯火辉煌。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站着的是假扮燕少彤的管清月。坐着的是燕归来。
“你终于下手了。”燕归来面色苍白,一手紧捂着腰间,轻轻咳了咳,低声道,“我还在想,你究竟会拖到什么时候才出手。从七年前我就在等这一天了。现在我总算可以解脱了……”
“从七年前我就想杀你了。不,早在十五年前,我就想杀你了!”管清月冷淡地道。“为了杀你我准备了这么多年,忍耐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你居然会束手待毙。早知如此,七年前我就动手杀了你啦!”
“很好……”燕归来面上浮现出淡淡的苦笑。“我知道你恨我。唉,我从来不想你原谅我,只希望你以后做了武林盟主,就好好地做下去,不要再想魔教的事情了罢!还有……彤儿……彤儿他什么也不知道。求你让他永远快乐安逸地活下去,不要杀了他。”
“那是我和他的事。”管清月仍是淡淡地道,“我们的事情我们自会解决,不劳你关照。你自己都要死了,还管燕少彤那白痴做什么?”
燕归来苦笑了笑,低声道:“说得也是。”轻叹一声,他眼睛望着管清月,忽然道:“七年前的事情,我一直都在后悔……唉,你知不知道,你长的真的很象你娘?七年前的那一天你穿着那一身衣衫,看起来,活脱脱就是当年我初见她时,她的模样……”
管清月的脸色苍白起来。苍白得没有一丁点血色。身躯轻轻地颤抖。
“一晃眼,就是三十年了啊……”燕归来喃喃低语,“从那天我初见阿彤起,已经三十年了……唉。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话声越来越低,终至断绝。紧捂着腰间的手软软地松开,露出满是鲜血的腰际。头一歪,身子瘫倒在椅子上。他死了。
窗外一阵风来,曲非问只觉得心头忽然一寒。
管清月苍白着脸,缓步走到椅子前,探手轻试。然后长长地嘘了口气,面上也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终于……死了啊……”
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他宛如疲劳到了极点,抚着额头,轻轻闭上了眼睛。窗外的曲非问隔着窗子望过去,只见烛光下他长长的睫毛轻轻闪动,有什么闪亮的东西一晃,细瞧来,却是两颗泪珠滚下眼角。
“曲非问……”少年低声轻唤。“好想……见你啊……”
窗外的曲非问一呆,身躯不自觉地颤了颤。
“嗒”地一声轻响,窗台上一颗小石子被曲非问不小心碰落了下地。
很轻微很轻微的声音,可是少年立刻警觉了起来。
“谁!”
厉声喝问,少年急闪到窗前,“砰”地一声推开窗门。
曲非问没有动。
四目登时相对。少年一惊,叫道:“曲非问?”面上神色忽然一喜一愁。紧接着他沉下脸来:“你来做什么?不是曾经说过,我们永生不要再相见么!”
永生不相见。
这是离开魔教总坛之前,彼此所说过的话。
曲非问苦笑。“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不想见你。”
管清月的面色忽然有些恼了。“你就这样不想见我么?你……你来这里做什么?夜深人静,这里不欢迎不请自来的客人!”
曲非问叹息。“我也不想来……可是有些事情,终究是要弄明白的。有些事情,终究是无法装作可以置身事外的。”
“置身事外不好么?”
管清月的面上忽然现出万般凄苦。“有很多人,很多事,想置身事外还做不到呢。你……你明明可以不参与进来的啊!又为什么一定要进来,让你我都为难?”
曲非问怔怔地瞧着他,眼眸中神思变幻。他不答。
对视。两个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互相望着。
窗外月白风清。忽地一下,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了一阵狂风,吹打着大开的窗扇狠狠地撞了回来,发出极响亮的声音。
惊醒了两个人。
“少彤他现在怎么样?”曲非问回过神来,想起了燕少彤,不由得担心起来。管清月不至于杀了少彤之后才顶替他的吧?毕竟他们是孪生兄弟。可是也难说。
管清月的眉宇间又露出了一丝不悦。他还是道:“他还睡着,一时半会儿不会醒过来。”
“哦!”
曲非问又没有话了。
管清月也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曲非问才又问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管清月淡淡地道。
曲非问苦笑了。“你打算怎么来当这个武林盟主?你的魔教,还有你那些魔教的属下们呢?还有少彤,你现在用的是他的名字,那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武林盟主就是武林盟主啊!”管清月嘴角冷冷地噙了一丝笑。“前几任武林盟主是怎么当,我也怎么当。至于魔教和魔教的属下们,我已经安置好了,短时期内不会让他们出来。要等到时机成熟时,才能一举出头露面,重扬我魔教威名!”
他的话声中带着杀气。曲非问打了个冷颤。
“魔教重出江湖的话,武林中又会掀起腥风血雨的!”他叹息,“你要当武林盟主就好好当吧,不要再掀起这么多风浪了好不好?”
管清月斜睨了他一眼。“曾经杀人无数的你也会怕武林中的腥风血雨?别忘了那时候在我们魔教,你可是一举杀了那么多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曲非问苦笑着无言。想起自己方才的问话他还没答完,便又重复着问了一遍。“还有少彤呢?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管清月忽然静了下来。静静地看了曲非问半晌,才道:“他和我在一起。”
曲非问摇头。“这样不行。少彤他不喜欢血腥,他也不懂江湖。还是我带他走吧。你要用他的名字也由得你,少彤他体弱多病,不晓得还能活多久,我曾经答应过要带他去天下各地游玩,现在是我实现承诺的时候了。”
管清月一呆,视线冷冷地盯着曲非问,他道:“你和他的约定记得还真清楚啊。”
曲非问看了管清月一眼,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口,却是无言。最后他只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去叫醒他,带他离开这里。”说完不等管清月回答就走进了内室。
管清月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不言不动。
曲非问的身影很快旋风般冲了出来。“少彤呢?”他面色铁青,急急叫道,“你不是说他正在睡觉吗?为什么室里找不到人?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管清月瞪着他不语。
“快告诉我!”曲非问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心寒。
“别紧张。”管清月终于慢吞吞地说道,“燕少彤他还好好地活着,现在正在睡觉。我没有杀他,你不用那样看着我。”
“那就好。”曲非问喘了口气。“他现在在哪里?”
管清月看着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伤心,又有些怨恨。“我就算告诉了你,你也带不走他的。”
“你先告诉我再说。”
“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曲非问毫不迟疑,斩钉截铁地答。
管清月幽幽叹了口气。
“他就在这里。”
“在哪里?”曲非问忽然之间,又有了浓重的不祥感觉。
“在这里。”管清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现在正在这里睡觉。曲非问。”他看着曲非问的面容淡淡的,一点儿表情也没有。这没有表情的表情却忽然让曲非问的心头一冷。
“我们是一体的。曲非问。管清月就是燕少彤,燕少彤就是管清月。”
一室静寂。
月光从大开的窗户里照射进来,挥洒了一地淡淡的银白。那银白色的月光也同样轻柔地挥洒在室中两个人的身上。两个人,一个青衫,一个黑衣。
黑衣的少年静静地站着,绝美的容颜静静地凝望着对面的青衫人,没有一点儿表情。
青衫人面上却是神色不定,转瞬之间,已是变幻万千。万千种神色里,都是震惊与不敢置信。万千种神色之后,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少年垂下眼眸,悄然一叹。“从来都没有。只是有些事,是谁也无可奈何的。造化弄人,如斯而已。”
“造化弄人?”曲非问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他已逐渐地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你还真敢说啊!管清月。不,我现在是该称呼你管清月,还是称呼你燕少彤呢?”
“我是管清月。”少年淡淡地道,“不是燕少彤。”
“哦?也对。你是昔年魔教教主管方夜之子,当然是姓管。燕归来收养了你,你却亲手将他杀了。你连自己的义父都杀,当然不会再想用他给你的姓名。”曲非问冷冷地道。“只可叹燕世伯昔年一念之慈,却亲手养大了一条毒蛇!”
“毒蛇?一念之慈?”管清月喃喃地重复,忽然低声笑了。“你竟敢这样说!你又知道些什么?不了解内情的你,有什么资格在旁边大发谬论?有什么资格来责怪于我!”
曲非问刷地一下拔出剑来!
“燕世伯乃家师好友,又曾在武学上点拨于我,说起来,也算是我曲非问的师门尊长。师长被杀,我做弟子的岂可不闻不问?管清月,你杀死燕世伯之仇,我曲非问接下了!拔你的剑!”
管清月微微仰头,望着他肃杀的面庞,忽然柔和地笑了。
“曲非问,曲非问!”他温柔地笑着,轻柔地说,“你拔剑对我,真的是为了给燕归来报仇吗?抑或只是为了感觉受了我的骗呢?你啊,你就算拔剑相对,你又杀得了我吗?就算你杀得了我,你又……真的下得了这个手吗?”
月光下,他的颊白胜雪。熟悉的容颜温柔地笑着,那笑容却不知为何,只让人感觉心碎。他的声音是如此轻柔。轻柔的直触曲非问的心底,令他不自觉地,为之一颤。
往日的一切,不可遏抑地,泛起在心头。
那所有的痛苦,和欢乐。那想要忘记的,以及不可忘记的,一切……啊!
“我不想和你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紧紧地握一下剑,让剑尖在轻颤中恢复了平静,曲非问用冷静下来的口吻说道,“我们的恩怨,用手中的剑来解决。”
“我今天杀了四十四个人。”管清月凝眸看着剑尖。“你明知道自己不是我的对手的。你一定要想成为第四十五个人吗?”
回答他的,是刷地一剑,横在他的脖子上。
管清月抬头看了看对面青衫的男子,缓慢地,仔细地,看着他。然后,少年淡淡地笑了。“那么好吧。”他说,“跟我来。”说完便伸手抱起椅子上的尸体,头也不回地,向外掠去。
曲非问也跟着掠出。
黄山群山深处,某个不知名的荒岭。
“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曲非问忍不住问。
“埋人。”管清月放下怀中的尸体,开始在地上挖坑。
“埋人?”曲非问冷笑着帮手挖坑。“你有胆杀了自己的义父,却不敢把这件事情传了出去?”
“不是有没有胆的问题。”管清月平静地道,“只是不想惹麻烦。我的目的未达,燕归来已死的消息万一传了出去,对我没有好处。我为什么要自寻'HAPPY GARDEN'苦吃?”
“别忘了,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以为我不会把这件事传于江湖吗?”
“你不会。”管清月望了他一眼,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因为你马上就要死啦!”
曲非问一声冷笑。“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两人不再说话,埋头挖坑。
很快地,坑挖好了。把燕归来放了进去,挖出来的土,又填了回去。曲非问并且找了一块长长的木条,当作墓碑。荒山野岭的地面上,便又多了一座孤坟。他日若有江湖中人从这里经过,看到这座孤坟时,谁又能相信,这座孤坟里,埋葬的是昔年名震天下的武林双绝之一:剑神燕归来?
凝望着简陋的坟墓,曲非问黯然叹息,屈身下拜。
三拜。
管清月却不动。月光下,他修长的身影静静地凝立着,看着曲非问向坟墓中的人叩拜,他,一动不动。
“为何不下拜?”曲非问道,“你已经杀了他了。人死如灯灭,不管生前有怎样的恩怨,他终是抚养了你十五年。你该大礼跪拜的。”
“我为何要跪拜?我没有将他的尸体抛入荒山喂狼,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管清月淡淡地道。
“你!”曲非问大怒。长吸一口气,他冷冷地道,“好吧。我早知你是如此没心没肺的人。那么我们还是来剑下决恩仇吧!”
长剑微抖,光华万点。森寒的剑尖,直指管清月。
管清月一笑,挥手。一把同样森寒的长剑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手中。剑锋斜划,圈了半个圆弧,横在自己的前胸。
“这是我们第三番对上了。”他慢慢地道,“惊天三绝剑我才只见识了两式,希望今天我能有这个幸运,见识到传闻中惊天地、泣鬼神的第三式。”
长剑对决。这一次,是否结局还会同前两次一样?
剑光寒,西风烈。
空旷的山巅平地上,孤坟畔,两个人,如兔起鹘落,剑势纵横交错。而,明显的其中一人不如另一个人,招招式式,都落了下风。
月光星辉温柔地挥洒大地。山巅枯树上的黄叶片片飞落下来,绕着剑光划成的圈子,整整齐齐地在地上摆了个大圆。草地上星星点点的黄菊花顺着剑风摇头摆脑,有几朵无力地飘落下来,点缀在两人的脚畔。
时间一点点流逝。
月隐星逝。
当东方渐渐开始发白的时候,两个人之间,胜负已分。
“为什么不使出‘惊天三绝剑’的最后一式?”长剑指着对面青衫男子的心口,黑衣的少年问,“明知道不使出这一式的话,你是必然要输给我的!为什么你不使出来?”
曲非问淡淡地笑,闭目不答。
管清月面色一变。
“你道你留了一手,我也会同样地对你手下留情吗?”
“不会。”曲非问微微一笑,“所以你现在可以杀了我了。”
杀了他?
管清月剑尖轻颤,他却怎么也刺不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他喃喃地自语。
曲非问依旧是闭目无言。
管清月咬了咬牙,忽然怒道:“你道我真的不会杀了你吗!”手腕一振,长剑挟着奇异的尖啸,直刺下去!
眼看曲非问就要身死当场。
曲非问双目虽闭,耳畔可听得清清楚楚。听得剑锋破风之声迎面而来,马上就要来到自己的心口,知道这剑风一到,便是自己死亡的时候了。这时候,心头不知道为何,忽然一阵异样的平静。
如此了结这一生的孽缘,也好。
心头长长叹息。紧闭着的眼帘内,蓦然间闪现了一幕幕的影子。那是往昔和眼前这个少年所在一起时候的,点点滴滴。有欢笑也有痛苦,有爱恋也有不舍。只是所有这一切,任是再怎么惋惜也罢,逝去了的,终究是早已经逝去了。
清月……
心头的叹息未终,身前的剑风已是及体。胸口微微一痛。锐利的剑锋已是轻而易举地划破了胸前的肌肤。然后剑锋猛然一顿。那挟万千杀气而来,眼见得就要取了他性命的锐利剑锋,竟忽然间,就这么地,停留在了他入肤一分的地方!
剑锋轻颤。那颤抖越来越是激烈,却始终不能再刺入曲非问的肌肤。曲非问睁开双眼,叹息着瞧向对面。“何必再犹豫呢?要杀就干脆利落地杀吧。”
没有回答。
曲非问再瞧过去,不由一惊。
对面的少年此刻虽依旧握着剑,但瞧他的表情,却宛似忽然生了重病一样,又或者忽然中了什么剧毒一般,竟是站立不稳,浑身上下抖得象筛糠一样!那绝美的容颜此刻全皱在了一起,美丽的大眼睛紧紧地闭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地滴落!
出了什么事?
“清月!”
曲非问心儿忽地一下高高吊起。他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