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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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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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走。郑科长,这几天我夜夜失眠,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平常碰不见您,今天您来灰窑
了,我跟您谈谈我的请假问题!”
    郑昆山把叠着的信笺,又叠着递还给他。用下巴颏向岗楼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意思
是晚上回到大院再谈这个问题。丙误解了郑昆山的意思,以为郑昆山同意和他一块去管
教科谈问题,便面露喜色地夹起汗衫,等待郑昆山和他一块返回大院。“叭”地一声,
郑昆山的撬棍击在了石头上,同时他铁铁地喊道:
    “先去干活——”
    甲乙丙的不仅仅为了窝窝头的一场智斗,以毫无所获而宣告收场。
    太阳下山了,山环里响起大院敲击半截铁轨的当当声响——这是收工的钟声。右派
们列队站好,准备“打道回府”时,瘦骨嶙峋的郑昆山,赤着脊梁走了过来。他往一块
石头上一站,面色铁青地开了腔:“你们这群‘右派’是啥鸡巴东西?泥涅的?草捆的?
纸糊的?活没干多少,事儿倒有几车皮。工具坏了吧!渴了吧!请假吧!天生的好逸恶
劳!我要阉掉你们这些骚蛋病!”他激动地挥着短瘦的手臂,胸脯上的汗珠被震动得滚
落下来,“没别的说的,你们不是渴吗?现在开水。凉水桶都放在这儿了,喝足了水再
干上一个钟头再收工,甭怕豹子下山叼走你们,我郑昆山也留在这儿,陪着你们一块干!
解放——往灰窑旁边搬石头!”
    从这件事件后,“鱼干”这个绰号里被老右充填了新的内容:
    “拿破仑!”
    “沙威!”
    “穿透铁!”
    “登倒山!”
    当然,这些依附于“鱼干”绰号之外的性格符号,仅仅是“右派”们的窃窃私语,
其中,褒意贬意皆而有之。但在索泓一看来,郑昆山的很多行为,无异于一个机器人,
或许因为他是个光棍汉的原因,每天早晨敲击铁轨的起床声刚响,准能听见为这“钟”
声伴奏的咋咋声——这是郑昆山穿着那双被当地老乡称之为铁掌大头鞋,进铁丝网包围
的大院检查懒汉来了;到了晚上,他脚下响起的咔咔声,却不再与铁轨声为伍,熄灯之
后,他还要穿斋过室直到深夜。因此,在索泓一的头脑里,常常闪过一个问号:都说世
界上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郑昆山就可能是其中的一个例外吧?!正因为他对郑昆山
的畏惧心理大大超过了对他的尊敬,他才越发觉得“鱼干”夜间巡窑对他眼睛热情的询
问,有点异乎寻常。
    “你在想啥事?”郑昆山发现了他两眼发呆。
    “没……没想什么。”
    “是不是肚饥了?”郑昆山居然也会笑。
    “没有!我饭量小,天天吃得挺饱。”
    “是真的吗?”
    “对领导我不说假话!”
    郑昆山在原地背着手转着圈子,似在考虑着什么心事。三百六十度的圆周转完之后,
回到垂手而立的索泓一面前,把手伸进棉衣兜,像在掏着什么东西。索泓一立刻紧张起
来,他仔细掂量着刚才和“鱼干”的每句对话,是否有不妥当的地方,不然他为什么要
把手伸进兜里,兴许是在掏手铐呢!
    郑昆山终于把东西掏出来了:一块毛巾包着几个鼓囊囊的东西。他把这个小包包往
旁边一块石头上一放:“吃了它吧!”转身就走了。索泓一呆了,傻了,老半天他才去
解开那个小包包,里边包着的竟然是四个白面馒头。索泓一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他用手电照了又照,又用手指去摸了摸,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约莫过了有一个星期,矿山干部们为郑昆山操持了一桩喜事——“鱼干”娶媳妇了。
传出来的消息说:干巴瘦小的管教科长,娶了一个老家在河南的俊姑娘。她名儿叫什
么……什么李翠翠。


  
    
    扑通一声,索泓一脚板踩在水窝里,他身子打了个趔趄。总算幸运,凭借人体内部
保持平衡的本能,他身体歪斜了两下,没有摔成泥猴儿。
    回忆顿时中断了——在索泓一最不愿意中断记忆的时刻。
    “看着点脚下的路么!”士兵说。
    “……”索泓一想把中断的记忆,重新连接起来。
    “俺跟你说话哩!你聋啦?”
    “没有。”
    “那你为啥不找干道走,硬往水坑里迈呢!”
    “那只眼总往下掉泪,挡住了我的视力。”索泓一回答。
    “你右眼不是好好的吗?”士兵追问。
    “报告班长,右眼看路是要犯错误的。”
    士兵没有听出索泓一的话里有话,但他谈话的兴趣却被索泓一给撩逗起来。他说:
“小时候,俺给伏牛山下的一户地主放牛。那时候俺也就有十岁,由于俺姓褚,个头长
得又高,村里的娃子都喊俺褚大个子。有一天在河坡上,娃子们对俺说:‘褚大个子,
你敢不敢倒骑牛?’俺说:‘那有啥难的!’说着纵身一跳就倒坐在牛背上。俺哪知道
这些娃子安心捉弄俺,他们趁俺不注意的当儿,把牛的右眼给用大麻叶捂了起来,牛只
用一只左眼看路,这家伙越走越偏离车道,等俺发现它的时候,这牲畜已经把俺给驮到
河湾子。那儿水大浪急,还没容俺跳下牛背,它一条腿已经迈下去了;那家伙不怕水,
在河湾子洗了个澡,‘哞儿——哞儿——’地叫着爬上河坡;俺褚大个子是只旱鸭子,
在河湾子里喝了个肚儿圆!”
    索泓一被逗笑了,情不自禁地回头看看那个士兵。
    那个叫褚大个儿的士兵,咧着宽厚的嘴角似笑非笑地说:“俺从那时候就明白了一
个道理,无论是用一只左眼或一只右眼看路,都会像驮俺的那头牛一样,把倒骑牛的人
给扔进河湾里去,让他挨淹!”
    “褚班长,你说得真好!”索泓一由衷地称赞着。
    “干啥事,你跟着车辙就没事,车辙是前车轧出来的。”他说。
    “要是没车辙的地方呢?”索泓一问。
    “俺还没有想过。”
    “比如:西北戈壁的大沙漠,咱们旁边的渤海港!”
    “俺是河南伏牛山的后生,没到过那些地方。”
    “伏牛山离兰考县远吗?”索泓一忽然想起了她。
    “你去过兰考?”士兵反问道。
    “俺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索泓一再次把“我”吐成了“俺”,“俺是山东和河南
交界地段的人。”
    “兰考有你的亲戚!”
    “……就算是亲戚吧!”
    “啥个样的亲戚?”士兵显得十分认真。
    索泓一脱口而出:“拐八道弯的姑表妹!”
    “那儿离俺们伏牛山说不上远,可也说不上近。”士兵说,“对了,咱们农场郑科
长的媳妇就是兰考人。她叫李翠翠,你可以朝她打听打听你那亲戚家的情况。你见过她
吗?鸭蛋脸,大眼睛。”
    “没……没见过,”索泓一淡淡地回答。
    “俺该怎么对你说呐!就是在干部家属中,那个最能耐、最俊气的媳妇。”
    索泓一微微有些醋意地“嗯”了一声。
    “俺们是老乡,这媳妇里里外外没有不夸她好的。”士兵满有兴味地说,“俺看她
就有一点不咋的,没啥阶级观点。”
    “未必吧!她可是管教科长的家里人。”索泓一“将”军说。
    “逢年过节的,她常把俺请去唠家常,俺了解她。俺看她常指点着郑科长的脑瓜门,
说他比死人多口气儿,还说他对劳教分子太横了。有一次,俺和她在台子底下看戏,正
好你出台来变戏法,她居然对俺说:‘这群老右里边也有好人!’俺当时就封堵她的嘴
说:‘别胡诌八扯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她跟俺耍起女人性子来了,教训俺说:‘俺
就在兰考看过灰羽毛的老鸹!告诉你一句实底吧!俺盲流到长城外边一座劳改矿山时,
一个落难老右赏给俺两个窝窝头和几块鬼子姜,才饱了俺的肚皮。’俺反驳她说:‘俺
不信有那号右派,报纸上咋说右派的:他们都是反革命!心眼歹毒得很哩!’她搬起板
凳就走了。俺以为她一气回家了呢!过了会儿俺一看,她把板凳搬到前排去了,她很稀
罕你变的戏法。这妮子,就这一点叫俺看不上。”
    “你的看法俺拥护。”索泓一用手擦着左眼垂下来的泪滴说,“那个‘右派’一定
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对她没安好心。”
    “俺根本就不信有那号‘右派’。”士兵把“不信”两个字吐得格外响亮。
    “俺也根本不信。”索泓一那只左眼又落泪了。
    士兵说:“俺也想过,你在‘右派’里头第一个变成‘摘帽右派’总不是没有原因
的。你对‘右派’是啥玩艺儿,认识得就很清楚。可是刚才你攻击金盏老乡的话,说明
你还要加强思想改造!”
    “褚班长,我记住了。”索泓一温驯地说。
    “渴了吗?”
    “嗓子冒烟了!”
    “那就走快点吧!到银钟河可以喝个饱。”
    “是。”索泓一表面上加快了脚步,但步与步的距离在变小。
    苇塘的开阔地带已经留在了他俩身后,他俩又钻进了密不透风的苇墙。秋风被苇墙
隔断了,索泓一虽然感到气闷,但那只眼睛恢复了原有的亮度:晶黑、深邃而俊秀。尽
管这儿看不见那只白色鸥鸟的身影了,可是耳朵里响起了另一种音响:那是银钟河上的
小轮船“呜呜呜”有节奏的鸣笛声,这声音沉重。缓慢而悠长。索泓一听见这种声音敏
感地想起大西北喇嘛寺庙中吹响的喇叭声,单调而缺少变化的旋律,使人感到镂骨的悲
凉……
    这沉闷的声音,顿时又使他想起了他的那只眼睛。到底它给他带来什么吗?是幸运?
是痛苦?是……
    那天夜里,他虽然觉得四个馒头来得蹊跷,简直如同天上掉下馅饼来一样,但他还
是狼吞虎咽地把它吞下了肚子;直到矿山传出郑昆山娶了个河南来的俊姑娘之后,他才
恍恍惚惚觉察出,送那四个馒头来绝非郑昆山的本意,而是受“内当家”的驱使。这个
明晰的结论如同一声炸雷,在他心坎里炸开,他一连几天坐卧不安。最初,他心情被莫
名其妙的喜悦所占有,因为有那位“内当家”的伴随着郑昆山,等于有形无形地在他头
顶上支撑起一把保护伞,四个白面馒头已经给他送来了第一个信号;后来他的这种喜悦
逐渐被忧虑驱除了,因为他不敢担保李翠翠对这位黑脸的沙威有驾驭能力,尽管心理学
家们对两性关系作出过这样的分析:丑男美女的结合,家庭势必带着许多女权的特征而
存在。郑昆山和李翠翠又属于老夫少妻的类型,按世俗推论李翠翠必将成为这个家庭的
主宰,但索泓一仍然担心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郑昆山,一旦挣脱翠翠感情的丝缰,
他会成为郑昆山第一个射猎的对象。道理很简单:“鱼干”过去对他印象极坏,他和李
翠翠又是深更半夜的在灰窑相遇的,索泓一虽然相信李翠翠不会把她和他在河沟时的一
切细节都告诉他,特别是那短短的几十秒钟的孟浪行径,她将永远锁在心扉;但索泓一
仍怕她一时失口,让郑昆山的妒火突发,那么他在这座矿山的末日也就到了:“右派加
流氓”的一项罪名,就能把他掷进和铁丝网为邻的“大墙”。考虑再三,他最好的办法
是调离灰窑,到火车站的装卸队去卸煤装矿石——那儿是郑昆山很少涉猎的地方,或者
请求劳教队发给他一盏矿灯,送到地壳下的井下作业队去采矿。
    那天夜里,他斜靠在窑壁上用手电筒当灯,拿块木板铺在膝头当桌子,全神贯注地
用铅笔头在一张白纸上写着请调报告。他刚刚写上“××队长转呈管教科长郑昆山”的
字样,突然从旁边伸出来一只手,一下把他这张纸给揉了,扔向了窑门外。索泓一抬头
一看,李翠翠穿着一件花褂子,笑嘻嘻地出现在窑洞门口,他惊恐地从地上站起来,膝
头上的木板眼嘟一声掉在地上。
    “咋的,不认识俺了?”
    索泓一后退一步:“认识!你是李翠翠。”
    “你给俺们那口子打哪门子报告,有事和俺说吧!”李翠翠用手背捂着嘴,吃吃地
笑着说,“是不是告俺那天夜里让你挨了身子,嗯?”
    “没……没有的事,那天我只是主动送给你窝头吃,别的什么都没有。”索泓一颤
颤惊惊地重复着,“别的什么也没有,真没有——”
    “瞅把你吓得那个样儿,魂儿都飞了吧?!”李翠翠撇撇嘴。
    “李翠翠,我求求你,”索泓一央求着,“你走吧!”
    “俺们那口子去县里开会了。”李翠翠依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说,“会要连着
开上三天哩!”
    “你该清楚我的身分,我……”
    “你确实是没骗俺,”她说,“俺就是敬重你的老实,才来这儿看看你。”
    “我挺好。”索泓一慌乱地说,“你就甭多操心了!”
    “操心不操心是俺的事,俺们那口子都管不了,你就能管得了俺?前些天,你吃到
的白面……”
    “谢谢。”索泓一立刻截断了她的话,“你把窝窝头的情也还了,往后……”
    “俺的情还没有还清哩,听俺那口子说,你的眼红肿了好多天,一只眼还留下了毛
病!”
    “我的眼早就好了!”索泓一急忙解释。
    “真?”
    “真!”
    “俺瞅瞅!”李翠翠用手电筒照着亮儿,仰起了下巴颏,凝神地向上看着。
    这一霎间,索泓一鼻子嗅到了一股香皂气息,他不敢睁眼去看李翠翠那张脸,本能
地把双眼紧紧闭合起来。他感到李翠翠似乎在分开自己的眼皮,然后“噗”地向里吹了
一口气,充满孩气地笑着说:“俺一吹气儿,你的眼就好了!睁开眼吧!”
    索泓一睁开眼睛。借着电棒光圈,他迅速看见李翠翠的脸上,全然没有了昔日的污
垢,椭圆形的脸蛋两侧,还梳起了两根小辫,他忙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低下头说:
“我要去看看那几口窑。”
    “好!俺跟你去。”
    索泓一走了几步,发现李翠翠果然尾随在身后、便把自己身子,隐藏在灰窑的暗影
里严肃地说:“我说翠翠,这儿是劳改单位,你是科长的爱人,我可是个劳教分子。你
这么跟我转来转去,不但是给我添佐料,也是给你自己挖陷坑!”
    “俺当盲流的时候,见过世面了,俺啥也不怕。”
    “你不怕,我可怕呀!”索泓一说。
    “窝囊废!”她冷冷地说,“你两只脚是干啥用的?给他来个鞋底子抹油——溜
号!”
    “你说什么?”索泓一心悸地问道,“跑?我想都没有想过。”
    “你要是走,俺给你带路。”她像男子汉似的拍拍胸脯,“中国地盘这么大,哪块
黄土不埋人,你何必在这儿干受!”
    “我可不是盲流,我是……”
    “咋了?盲流哪点对不起你了?”李翠翠截断了他的话,双手叉腰地说,“让俺们
那口子给你送白馍,俺又亲自来看望你,你要是不认识俺,你们科长半夜三更地来送夜
饭?呸!你去做你的饿死鬼的梦去吧!”
    “翠翠,小点声……”
    “俺扒惯了火车了,嗓门是跟火车拉笛学来的!”她不以为然地说,“实话对你说
吧!俺是打听到你们科长是个光棍汉,我三更半夜间到他屋里去的。俺就不信他姓
‘铁’,多铁的暴戾性子,俺也叫他成了棉花团团。俺也不用瞒你,俺进他屋去就是为
了吃,可是俺肚子吃饱了以后,就想俺个人的心事了。俺盲流盲了一年多,流到哪儿哪
儿是白眼,只有在大山沟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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