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还给他脸上添了一大一小的红石榴,这只野鸽子此时也许飞到了火车站了,却让他
这个发了善心的人在这儿受罪。
“你这是怎么搞的?”大夫发现了他的眼伤。
“石灰迷的。”
“迷眼也不会这么严重啊!”大夫半信半疑。
“夜里风大,刮开了苫布,我忙不迭地去盖苫布,不小心被压苫布的石头绊倒了,
一头扎在石灰堆里。”索泓一闭口不提那女盲流,他怕事情张扬出去,队里追查“右派”
罪行之外的“流氓”罪行。因为那是深更半夜,又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儿看灰窑。劳改干
部又都多疑,干脆不如编造瞎话。
“大风刮走了灰堆,你们可以再烧几窑,何必——”
“报告好心肠的大夫!”索泓一回答说,“您可以这么说,我可是来改造资产阶级
世界观的:从这个角度来看,那几堆石灰比我的眼睛更重要。”
“你就是在台上,用一个空空的大海碗,变出水和鱼来的那个变魔术的?”大夫认
出了常在台子上露面的索泓一。
“就是!就是!”
大夫先用剪刀剪好绷带。然后把索泓一的左右眼用药水洗了洗,给他眼里挤进去一
些药膏,用绷带把他的左眼蒙上了:“本来该把你右眼也蒙上,但是妨碍你走路,你对
付着先用右眼看路吧!我给你开一周的工伤假条!”说着,嚓地一声撕下一张假条。
索泓一把假条放回到小桌上:“谢谢大夫,我……我不想休息。”
医生严肃地告诫着索泓一:“你知道眼睛是人体中最娇嫩的视觉器官吗?它可不像
你在台子上变魔术那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有的东西可以变出来。眼睛如果瞎了
一只,你可变不出另一只眼睛来!”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早日蜕变成一个自食其力的公民。”索泓一向大夫表示心
愿,“我的工作是夜班看守石灰窑,有一只能用的眼睛也就够了。”
“没进来以前,是党员?”大夫对他有了兴趣。
“不是。”
“团员?”
“文工团团员。”
“大学毕业?”
“美院附中毕业。”
“……”大夫沉吟无语,他似乎在想什么。
“我走了!”索泓一转身推门。
“慢——”大夫先走到玻璃窗户旁,向外望了望,然后回身到一个上着锁的药柜前,
捅开小锁,从药间里拿出一包软囊囊的东西,迅速地塞在他的手里,并用只有他一个人
能听到的声音说,“这是一包葡萄糖粉,专给干部中的特殊病号预备的。你拿去吃了它,
多少可以增加一点你的热力。快走吧!”
索泓一接过这袋葡萄糖粉,向大夫鞠了个九十度大躬。平日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
此时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样,没说出一句表示感谢的话,他用那只露在绷带外面红红的眼
睛,再一次向大夫表示了谢意,便推开房门。
大夫在后边叮嘱他:“别叫干部看见!”
“嗯!”他迅速地把那纸口袋揣进怀里。
“还要注意‘三只手’,别叫他们给扒走!”
“嗯!”索泓一的绷带被泪水涸湿了,“请问大夫,您……”
“我姓柴,柴禾棍的柴,我很欣赏你的才艺。”大夫关切地说,“你眼睛受伤的事
情,我是要向你们郑科长汇报的。走吧!”
索泓一记得非常清楚,当他回到铁丝网内的劳教大院后,屋里的“同类”都出工了,
空荡荡的房子静无一人。他第一个动作,就是颤颤惊惊地从怀里掏出那袋葡萄糖粉,用
牙齿咬开纸袋的角角,像耗子吃食那样,用舌尖先舔了舔那滋补品。凭心说,他从昨天
晚上到天亮,还一直没进一口食儿,极需热能的支持,但饥荒年代对食物的珍视感情,
还是抑制住了他吃掉它的渴望。可是在这间屋子里,放在哪儿比较保险呢?塞进炕洞怕
老鼠——饥荒年间的老鼠无所不吃,就连‘老右’的皮箱都被它们咬噬得像漏筛一样,
四面都是洞眼;挂在铺位前的梁柱上?那更不行,高明的扒窃比“三盗九龙怀”的杨香
武还有能耐,他们不需要进屋来偷,只需把一根竹竿头上绑上铁丝,就能从窗外把它钩
走。索泓一在屋内转悠了老半天,最后决定把它塞进棉絮里,这袋葡萄糖粉也是软的,
放在棉絮当中间不容易被人发觉。他开始用剪刀拆被头,一根白线已经被他挑开了,忽
然又停住手:“哎呀!你索泓一真是傻瓜,这年月,人的嗅觉能力赛过觅食的狐狸,万
一被人发现了呢?小偷为这包糖把我的棉被也给抱走,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他左思右想,觉得偌大的空间里,似乎放不下他这袋滋补品,还是把它装在贴身小褂的
口袋里,是一切保卫方案中的上策。耗子啃它时能打,小偷来偷能抓;除此之外还有一
个优点,睡觉时把头半缩在棉被里,可以嗅到那袋东西的淡淡香味,这气味能从精神上
抵制肚饥……索泓一就这么睡着了。
根据索泓一不十分精确的统计,这袋半斤装的葡萄糖粉,他一共吃了八天。他白天
对自己进行严密的控制,只能闻味,不能入口;只有到了他值夜班的石灰窑,才拿出它
来和烤热了的窝头一块进肚。他吃这袋滋补品的方法,也很奇特,不是用热窝头沾着吃;
而是用手指捏那么一小撮,放在窝头的圆眼睛里,直到窝头吃得只剩尖尖了,他才让这
口糖粉和那窝头尖尖一块咽下食道——仿佛这样可以产生更多“卡路里”的热量似的。
索泓一不会记错,那是从食用这包滋补品的第八个晚上,他把包糖的纸袋翻过来,
舔净糖渣之后,先去几个窑门检查了一下火力,然后照例地靠在窑门火墙上打盹。不知
道是为了什么,这几天在石灰窑值班时,他时常想起那盲流李翠翠,他从理智上判断出
她已经走了,可是从心窝深处又希望她去而复返。他甚至这样想过,如果她又来石灰窑
讨吃,他宁可饥肠饿肚,也要分点窝头和糖粉给她吃。为什么对她会这么大度?他不知
道也说不清。反正在河沟山泉旁他心神颤栗的霎间,久久使他难以忘却;他只要一闭合
上睫毛,就失去控制地回忆起那个场景:她的手指,她的眼睛,她的……因为这在他生
命中还是第一次,第一次的记忆总是深邃而又使人难忘的。由此,他又联想起在前两天
夜里,他还碰到了另一个“盲流”的事儿:他靠着火墙闭目养神时,听到窑边有窸窸窣
窣的声响,他立刻把头探出窑门,朝着有响动的地方望了望,来的不是两条腿的人,而
是一只四条腿的狗。他走近看了看它不是狗,而是一只野山羊——它在一钩弯月洒下来
的幽光下,从容而安详地啃着石缝间冒出的草芽。索泓一后悔自己没有带出来那根烧火
棍,要是带着那根棍子搂头盖顶地给它一下,那他就可以在石炭窑过年了。他匆匆忙忙
跑回窑门,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那只野物已经不知去向,只留在山坡上一片淡淡的月
光。
他拄着那根棍子,在清冷的月光下站了许久,自己问着自己:“你是不是饿疯了?
怎么见什么想吃什么?如果那只野山羊,白天吃饱了食儿,会到这个鬼地方来嚼夜草?”
正在他反躬自问之际,忽然它又出现了:它从一块巨大的山石后边闪出身子,跳了几跳,
到另一个山石缝儿去啃青。它似乎望见他了,歪着脑袋朝他瞅了瞅,就把嘴伸进了石缝。
索泓一刚才的自问,此时一扫而光,贴着脊梁的瘪肚皮,命令他去攫取它。索泓一悄声
屏气而进,由于那块岩石遮挡住了野山羊的眼,它不知道有个“万物之灵”正在接近它;
它依然用嘴巴拱着活石头,想把石头拱开连根嚼掉那丛石缝中的小草。
索泓一已然把木棍举在了半空,但当棍子往下落时,李翠翠的影子突然映进了脑海:
她是个讨吃的盲流,它也是个羊群中的盲流吧!野山羊都是成群结队而行,为什么它孤
单单地一个窜到这儿来吃草?他的胳膊软了下来,棍子眶嘟一声摔在石头上。野山羊被
这声音惊吓得一跃而起,三跳两蹦就消失在夜幕之中……此时,索泓一舔净了糖纸,意
识到今后是没有任何盼望的夜晚了。他闭着眼睛,暗自责骂自己,那天夜里不该放走那
只野物;不然的话,他可以把那只野山羊肉,藏在灰窑旁边的岩洞里,再把洞口用石板
堵严:今天夜里吃羊腿,明天夜里吃羊头……最后,用他那只缺了耳朵的破铝锅,在窑
上熬羊下水杨喝;再把那张剥下来的山羊皮,在窑门烤干,带回去铺在褥子下防潮。晚
了!完了!那只侥幸躲过棍棒之灾的小家伙,是不会再光临这儿了。他失望地垂下头,
嘴角流出了口水……
嚓——嚓——嚓——
这轻微的声响,马上在索泓一的心里产生了条件反射的功能,他本能地抓起棍子就
跑出窑门。使他失望的是,这次向石灰窑移动着的黑影,不是四条腿的动物,而是两条
腿的人了;但失望中又蓦地升起了希望:接班的还不到点,谁到这儿来呢!莫不是李翠
翠她当真没离开这大山沟?他兴冲冲地迎了上去,差一点嘴里就呼喊出“翠翠”的名字;
可是迎面射来的一道银白的手电亮光,使索泓一的梦顿时破碎了;他用手中的电筒回敬
了一下照射他的人。心里格登一跳,来的人竟然是郑昆山。
索泓一赶忙闭上电筒,喊了一声:
“郑科长,是您……”
“是我!”
“您是来查窑?”
“……”郑昆山没有作答。
索泓一看见他没有回声,马上缄默不语了。从那次他感慨地冒了一句“作茧自缚”,
索泓一见他如同耗子见猫,偶尔,他和“鱼干”走在对头时,他总是绕路走;每次,郑
昆山在台上训话时,索泓一无一例外地总是把头扎在两膝之间。他当过演员,见过大世
面,面对着大剧场的几千双观众眼睛,他坦然自若;但只要和郑昆山那双黑炭块似的眼
球对视在一起,他立刻手足无措,心随之咚咚地跳得失去规律。“一物降一物,盐卤点
豆腐”,他承认他在郑昆山面前,就是那软软的豆腐。因此,当郑昆山没有回答他的问
话时,他也赶快闭上了嘴巴。
相对无言大约有半分钟,郑昆山答话了,“我是来查窑。顺便看看你那双眼睛。”
“您知道我的眼睛……”
“柴医生向我汇报了。”郑昆山麻利地回答。
“噢!”索泓一心里略略安定了一些,“那……那……是我应该干的。”
“你应该歇几天工伤么!”郑昆山说话的口气,似在对索泓一进行表扬,“咋样?
现在眼睛还疼吗?”
“不疼了!”索泓一有点喜出望外。
“会留下啥后遗症吗?”
“风泪眼”三个字已经蹦到他的唇边,他舌头猛然拐了个弯:“不会。谢谢您的关
心!”
“叫我看看!”郑昆山手里的电筒亮了。接着,一束强光直直地照在他的双眼之上。
索泓一在强光下本能地闭上双目,郑昆山用手在翻开他的眼皮,瞅了几秒钟,松开手说,
“兴许没啥问题了。你是咋个搞的?”
索泓一心想:既然柴医生已经向你汇报了,你又何必来问我呢?!他心里虽觉得诧
异,嘴上又不敢不答。只好把他那天支吾医生的话,对郑昆山重新说了一遍:“那天夜
里风大,我怕大风吹走了石灰堆,便想用石头去压灰堆上的苫布,结果被石头绊了个跟
头,脑袋扎在石灰堆里,被石灰迷了眼睛。”在郑昆山面前,他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惟
恐露出一点马脚,使郑昆山生疑。
“当时就你一个人值夜班看石灰窑吗?”
“是的。”
“你的眼睛被烧伤之后……”郑昆山似在寻找准确的提问字眼,“你……你……你
们同屋的右派,问过你负伤的情况吗?”
“问过。”
“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和刚才对您说的一样。”
“嗯!很好。你最近一段的改造表现,比前一段大有进步。怕大风吹跑了国家财产,
眼睛因而负伤;负伤后拒拿工伤假条,照常来这儿看石灰窑。我作为管教科长,一定记
住你的这些表现。”
索泓一虽然连连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心里却暗暗觉得“鱼干”今天的情绪有点反
常。因为全矿上下,从劳教干部到下等贱民,都知道他是一个武断跋扈的人。他通常是
用点头和摇头,表示他的肯定或否定意见,在井下或井上的劳动工地上,他不像其他劳
改干部那样,用宣传、鼓动会激励劳动情绪,而是用他的行动去指挥。他到了灰窑的
“开山组”,立刻抡起山桃木把儿的十八磅大油锤;他到了“装窑组”,登着颤悠悠的
跳板往窑壁上码着石灰石,既充当没有嘴的师傅,又充当没有嘴的苦力。所以,他每到
一个班组只要往那儿一站,那儿的喧笑声顿时下跌,劳动干劲马上暴涨;即使是因为耍
胳膊根儿而进了劳教大院的“龙”“虎”们,只要睨见他的影子,“龙”立刻卷起“龙
须”,“虎”马上夹起尾巴。索泓一记得,那是五九年盛夏的一天下午,有三个老右为
“鱼干”打赌,谁要是能使郑昆山到灰窑工地上不干活,再说上三句半话,可以赢得另
外两个老右的晚饭窝头。打赌的甲先走上去:
“郑科长!您把油锤给我吧!我这把锤子把儿折了。”
郑昆山直起身腰,指指修理工具的木匠,让甲马上去找他换锤把儿。
“郑科长!去那儿往返要走十分钟,还是您——”
郑昆山把自个儿使用的大油锤扔给他,没有去拿那个折断了把儿的铁锤,顺手拿起
鸭嘴撬棍,顺着大块石灰石的裂缝,把“鸭嘴”伸进石缝里撬开了石头。
甲还想再说什么,但“鱼干”面色如铁,他只好扛上大油锤,乖乖地走了回来。过
了一会儿乙走到郑昆山面前,他悄声说:“郑科长,太阳这么毒,送开水的还没来,大
伙要是中暑,可是影响装窑进度,您看……是不是我把窑上烧灰用的水桶涮测,到山沟
挑一担泉水上来?”
郑昆山喉头蠕动了一下,用袖子抹抹脸上的汗,向远处眺望了两眼,点了点头。他
刚抄起撬棍要干活时,乙又向他表示说:“郑科长,这儿有桶没有扁担。我看您就歇会
儿吧!我用撬棍当扁担,硬点也凑合了!”
郑昆山二话没说,回身就奔向了一棵被石灰烧死的小杨树。“嘎叭”一声,那根小
杨树被他从根部折断,又用脚一蹬,折断了树梢,把光溜溜的树干往乙面前一掷。乙傻
眼了,正想多磨蹭一会儿,再想点别的新道道时,郑昆山两只黑炭块似的眼球,已然冒
火了。乙只好拾起那根小树干,扭身就走。
丙嗫嚅了,仅仅是两份窝窝头的诱惑,已使他失去见郑昆山的勇气,因他确实有事
要找郑昆山,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地往前挪动着脚步。待郑昆山锤声一住,他马上说:
“报告郑科长!我有急事要向您汇报。”
郑昆山手按着撬棍儿喘着粗气,等待着听雨的汇报。
“是这么一回子事。”丙哆哆嗦嗦地从裤兜里掏一封信,伸手递给郑昆山,“我当
了右派来劳教以后,老婆和我闹离婚。我想也别耽误人家的前程,散就散了吧。可是……
您看信上写着限我七天以内请假赶回北京,否则她把属于我应分的那份财产也要装汽车
拉走。郑科长,这几天我夜夜失眠,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平常碰不见您,今天您来灰窑
了,我跟您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