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令他仰起头来,翻开眼皮往上撩水。她怕冷水顺着他的面颊流进脖子,便把她擦脸的
那块毛巾,围在索泓一的脖子周遭。索泓一几次想挣扎着坐直身子,不再让她洗眼睛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开口,而是让那盲流姑娘的湿手掌,不断揉擦着他的双眼。
“俺想知道你叫啥名儿!”她说。
“我叫索泓一。”他答。
“俺叫李翠翠。”她自动报名。又问,“你是公社烧灰窑的?”
“……是烧灰窑的。”他虚掉了他的从属单位。
“索师傅,你顶多不过二十八九吧?”她问得非常唐突,但口气十分自然,就好像
唠家常话。
“你估少了两岁,我今年已经三十一。”
“你家在哪儿?”
“……”索泓一只好虚指了一下东南。
“家里都有啥人?”
“……”索泓一模糊地感到这姑娘好像有点什么心思。
“你咋不言语?”
“我眼睛好像不那么疼了!”索泓一的脸移动了一下位置,躲开了盲流姑娘的手。
这一霎间,他的理智完全清醒过来:我的命运就够苦的了,不能这样对待这个比我更不
幸的逃荒姑娘。
“生俺抢吃窝头的气了?”她很敏感地瞅了索泓一一眼,“原谅俺吧;俺太饿了。
俺上过村里小学,知道人有脸,树有皮,可是俺再不吃食,就快饿晕了。从上了火车,
只吃了一个面包,那是乘客看我这个盲流可怜,施舍给我的。”
“没有生气,只是那两个窝头太少了。”索泓一低垂下头。
“那……是抱怨俺向你脸上撒石灰?”她神色沮丧地自问自答说,“俺怕你拿枪打
死俺,俺娘生下俺来,活到二十三也不容易!要死死在兰考,干啥跑到这山旮旯来吃枪
子儿?俺出来就是为了有吃,活下来。俺今天碰上你,你就救救俺吧!”
“李翠翠,我……”索泓一低垂着的头仰起来。“我的命运……”
“你的命在天上,俺的命在地下。”那姑娘好像怕这只救生圈随水飘走了似的,急
不可耐地截断了他的话,“你有窝窝头吃,俺是讨饭的叫花子。”就着,泪儿从眼角夺
眶而出,滚下脸腮。
索泓一乱了阵脚,他几次翕动着嘴唇,想告诉她自己的命运并不比她好,然后,再
说点空头的安慰话,让这凄楚的盲流姑娘另奔他乡。可是这些话,如鲠在喉,难以吐出
口来;他不是怕暴露自己卑贱的身分,而是怕在她苦涩的心田里再浇上黄连。深更半夜
的高山大峒,你叫她往哪儿走?盲流姑娘一掉眼泪,索泓一就更没了主意,他把想说的
话,一下锁在了舌尖上。
“俺知道你的心思了!”盲流姑娘用袖口沾沾脸腮上的泪痕,“你是怕俺进你的家,
只会吃你喝你,是吧?地里的镰刀,炕上的剪子,俺样样抄得起来。五五年互助组合并
为农业社的时候,俺还当过两年社劳模哩!俺现在不需要别的,就需要一个能吃饭的
窝!”
索泓一眼窝酸涨了,他避开姑娘求救的目光。他装作去洗那只被石灰烧痛的眼睛,
蹲在咕嘟嘟冒水花的山泉旁边,貌似洗眼,实则是用泉水冲刷眼泪。冷水浇在他赤热的
脸腮下,他紊乱的心思似乎冷却了一点,经过缜密的思考,他觉得无力拯救这个姑娘,
便把温手在棉袄上蹭蹭,从内衣小褂口袋里掏出白天刚发下的劳动工资——二十四块钱,
他把四块钱自己留下,把两张拾元一张的票子,转身递给这个盲流姑娘:“喏!给你。
明天天亮,你到康庄车站,是南归是北上,你看着办。翠翠姑娘,我就这么大的能力,
帮不了你别的忙了!因为我的身分比你盲流还不如。就这么办吧!”
盲流姑娘没有伸手接钱,睁大两眼直溜溜地看着他。
“拿着吧!都是天涯沦落人,用不着不好意思。”
盲流姑娘一动不动,大眼睛里再一次盈出泪光。
“你怎么了?”索泓一诧异地问。
“俺不要。”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为什么?”
“俺领你的情了。可是二十块钱只能买三十个高价窝窝头。俺把三十个窝窝头吃光
了,还是没俺一个窝呀!一个女孩儿家,东逃西窜的到哪儿才是俺的归宿?”盲流姑娘
颓然地坐倒在青石板上,又霍地从青石板上站起来,“索师傅,俺看出你的心思来了,
你不信俺李翠翠是个正经八百的好女子,不敢往家里领!俺该怎么向你表白呢!”她低
下头看了看她那双咧嘴的棉鞋,突然像旋风一样靠近了索泓一,索泓一还没纳过问来的
时候,他的一只手已经被她塞进了她的棉袄襟,同时嘴里喃喃地说:“你摸摸……它还
是硬的,俺是真正的黄花闺女,索师傅,你就收下俺吧!俺看得出来,你是个老实的光
棍汉,岁数又和俺差不多,俺愿意跟你吃糠咽菜……你要是还不信俺是个好女子,俺可
以在这儿把身子给你,让你试试……”她边说边哆嗦着肩膀嘤嘤地哭起来,颤嗦嗦的声
音像发抖的孩子,“俺……俺……再不当盲流了,收留下俺吧!俺这就把身子……身
子……”
索泓一万万没有料到盲流姑娘的唐突举动。最初的几十秒钟,他有些晕眩。那只被
李翠翠紧紧按在胸上的手,引起了他极度的冲动,他甚至在姑娘的圆硬的奶子上抚摸了
几下,当他的嘴唇,本能地贴近姑娘的嘴唇时,他嗅到了泪水的苦涩气味——她在为寻
找落脚的枝头而哭!“你站的那根树枝能允许翠翠落脚吗?那是男性劳教分子睡的大炕!
你要真干出来那件事,等于是乘人之危!”索泓一猛然惊醒,继而有力地把盲流姑娘从
身边推开,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倒在青石板上,双手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手指。
李翠翠不再哭了,冷冷地骂道:“俺把你真当成汉子哩!怨俺瞎了眼!”
“翠翠,我在这儿没有家,我是个劳教分子!”索泓一怕她听不懂劳教分子这个词
汇,咬文嚼字地告诉她,“用俗话说,就是专政对象。”
“甭骗俺,被专政的反革命能这么自在?”李翠翠怒冲冲地瞪着他。
“谁说瞎话让天上下来的雹子把他砸死。”索泓一难以找到让她信任的东西,对盲
流姑娘起着天誓,“让我这两只揉进石灰的眼睛都变成瞎子!”
起誓比解释的作用略大一些,那盲流李翠翠审慎地盯了他几眼说:“俺告诉你,俺
要在这山沟沟盲流几天,要是发现你骗俺,俺要撞到你家炕头上,像粘糕一样粘上你,
你吃,我也吃;你喝,俺也喝。俺逃荒在外没学会别的,学会了二皮脸。这年头横的怕
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还怕不要脸的哩!为了饱肚皮,俺学会不要脸了!”
“翠翠!”索泓一重新掏出那二十块钱递给她,诚心诚意地说,“留着你上路用吧!
这儿不是落脚的地方!”
“俺偏不!”李翠翠手一拨,把票子拨在了山石上,“俺在这儿要寻个汉子,让他
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气死你这烧灰鬼!”
索泓一猫腰拣钱的当儿,女盲流抓起青石板上的帽子,在身上狠狠拍了拍,套在头
上独自去了。她沿着水沟沟走了一段路,停步回头对索泓一说:“俺谢谢你那两个玉米
面窝窝和那几块鬼子姜,只要俺在这儿落住脚,俺还要偿还给你的。”
索泓一愣愣地站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直到她那黑憧憧的身影消失在一
块大石头的背后。他若有所失地垂下头,把刚才的事情琢磨了好久,直到风声中传来下
半夜接他班的老右呼唤他的声音,他才转身往灰窑走来。
围着风圈的月亮掉进大山背后去了。就如同火炉突然灭了一样,索泓一本能地感到
了寒冷。寒冷勾起了他的肚饥,肚饥使他双腿打颤。他掏出手电筒,用那一星光亮照路,
向阳的石缝里刚刚钻出尖尖的野蒜,被他抠出来在棉袄上蹭蹭泥土,顺手塞进嘴里咀嚼
着。好不容易爬上沟坡,夜风差点把他掀了个跟头。他忽然觉得左眼麻酥酥的,用手抚
摸了一下,那是一滴眼泪,他用手掌把它抹掉;但没上几步,那泪疙瘩又蒙住了他的左
眼。索泓一终于明白了:这个女盲流赏赐给他一只迎风流泪的“风泪眼”。
三
天地突然开阔了。泥泞道路两旁的苇墙,让位给了蓝天、白云、远树。
“真有意思。”索泓一喃喃地说。
“你说个啥?”士兵也因天地突然开阔,激起了说点话的兴致。
“你看两边的苇根留得多齐!”索泓一着三不着四地说。
“俺也能割得这么齐!”士兵搭讪说,“俺镰刀活儿不错。”
“你知道这片苇子是谁砍的吗?”索泓一兴冲冲地问道。
“俺说不清。”
“那时候,你或许正在别的劳改队值勤呢!”索泓一说,“有一天晚上,场里和金
盏乡的贫下中农开联欢会,我当然是必须要登台去献丑的了。大汽灯在空场上点着了,
农场里的各个中队的成员,像托儿所排排坐、吃果果的娃娃,在‘队长阿姨’的指挥下
一排排地在台前坐下,可是金盏村的老乡来得很少,只从拖拉机的拖斗里,稀稀拉拉地
跳下来几个半大后生。别看人少,他们可是代表贫下中农来的,所以节目照常开演。哎!
劳教队的节目演得倒挺带劲,哪知道人家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趁全场的人都聚
在这儿看节目的时候,他们大车、小辆地开进了这片苇子地,几个时辰就把这片铁杆苇
子砍了个精光。简直是一手绝活儿!比我的戏法变得还精彩。”
士兵的脸涨红了:“俺听说过这件事,那是地主富农干的!”
“我在银钟河边看过芦苇,打鱼的老乡告诉过我,他们这个村里倒是有一户地主,
可是,他早就死了!”
“他还有崽子哩!”
“他是个绝户。”
士兵脸上的青春痣都鼓了起来:“反正俺不允许你满嘴跑舌头,胡诌八扯!”
“班长!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到金盏村去问问。”
“俺的任务就是押着你去画画,俺不管那些闲事!”士兵白了他一眼,忿忿地说,
“你们的郑科长也真是怪了,干啥要给你这号右派下了帽子,要是俺……哼!”他呸地
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班长!我是不配摘帽,我……”
“少说废话,目标正前方。”
“是。”索泓一无可奈何地应声。
刚才平行走着的队列,又改回到原来的格局:索泓一在前,士兵跟在他身后。不过,
士兵不再专注地盯着索泓一的后脑勺了,因为这儿驿道两侧的芦苇,被老乡用大扇镰
(安着长长木棒的镰刀)给割光了,他可以不必担心索泓一会钻进芦花荡。索泓一像机
器人一样,僵硬地往前迈着两只泥巴脚。他看看天上互相追逐的云朵,又看着一丛丛的
远树,突然他两眼盯在一个小小的黑点上,那黑点越来越大,索泓一终于看清了:那是
一只顺渤海湾飞来的鸥鸟。尖尖的嘴巴,洁白的羽毛,嘎嘎地嘶鸣着,自由自在地飞掠
过他的头顶。秋风从开阔地带横卷过来,索泓一赶忙低下头掏出手绢——他那只风泪眼
又流泪了。
眼睛——他又想起了这只眼睛给他带来的一切。
那天后半夜,他瘪着肚子靠在石灰窑的火墙旁边,囫囵个儿地迷糊到天亮。他恍恍
惚惚地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时间、地点、人物杂乱无章:一会儿好像在河沟下的青石板,
一会儿是垂落着紫色幕布的舞台。幕布拉开了,索泓一眼前没有观众,有一片眨着眼睛
的小星星,那些颗璀璨的星儿,像万花筒一样突然变成一双双明亮的眸子。其中的一双
凝眸逐渐扩大,他辨认了出来,是她。
“苏雪——”他喊。
“你在台上叫喊什么?”她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这儿是劳教队!”他说。
“不,这儿是演戏的舞台,你正在表演两面人哩!”
“道具呢!快点拿来!不然要露馅儿了。”
苏雪递给他一个牛头、马面的脸谱。
他走上河沟那块青石板。
他像五角大师卓别林那样,变幻着脸谱。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牛头、马面……
笑声。
掌声。
拳头声……
口号声……
“右派分子索泓一,你本来就是两面人。人是你的画皮,牛头、马面才是你的本
色!”声音震耳欲聋。
他在青石板上低垂着头。
他在大舞台上抬起了头。
观众都不见了,只剩下满天星斗。
他在星斗照耀下的街市蹈蹈而行。
他在一所小四合院门口停步,想叩门又停下手。他离开小院,又折身回来,轻轻地
叩打门扉:
“苏雪——”
“苏雪——”
“苏雪——”
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苏雪好像正在九霄云外唱一只歌,歌声缥缈得像一缕游丝:
家门口 朝南开
牛头马面莫进来
“我要去劳动改造了!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门眶当一声开了,门口站着李翠翠。
“你?”
“是俺!”
“你不是盲流吗?”
“俺找着落脚的码头了!进来吧!俺给你包饺子!”
索泓一哆嗦了一下,被冻得醒了过来。他没有首先想起李翠翠,却情不自禁地想起
了苏雪。他和她原来在一个文工团搞舞台美术设计,后来索泓一以他一专多能的才艺,
走上前台当了魔术演员,苏雪就好像围着恒星转动的一颗行星,向团里主动要求在前台
给索泓一当演出助手。她卑纯透明,心地无邪,虽然每天台上台下围着他转,但没有向
索泓一说过一句越界的话。直到索泓一被送往劳教收养所的早晨,他向工作了几年的美
工室留恋地张望时,才发现她的头正探出窗口,泪眼汪汪地朝他看着呢!索泓一迅速低
垂下头,迈步登上了吉普车。索泓一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个石灰窑洞里做了这样一个
梦,过去她在他身旁活泼得像个小松鼠,索泓一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小妹妹看待;现在,
他蜷缩在灰窑的火墙上,倒真有点思念她了。想来想去他觉得他错过了命运曾经赐给他
的第一次爱情;但他同时又有点为苏雪庆幸,如果……她不是会和他同样的不幸吗?!
忽然,他又想起了盲流李翠翠,这个从河南兰考来的盲流姑娘,深夜沿着河沟走向哪儿
去了?如果真能像他梦里梦见的那样,她找到了一个站脚的码头,当然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在这大山沟哪儿有她的存身之地呢!?
天亮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艰难地登上窑顶,居高临下地向四周望了望,眼前山
峦重叠,一条条盘山公路曲曲弯弯,拉运矿石的汽车,像一个个小火柴盒一样在山间蠕
动。“但愿她又扒上矿车,去往火车站了!”索泓一默默地祝愿,“这里是劳改单位,
没有她这只野鸽子落脚的树枝!”晨风顺着山嘴吹了进来,他感到左眼模糊不清了,忙
下了灰窑往劳教队走去。他边走边擦着一滴滴涌出的泪水,只好先奔向铁丝网外的医务
所求医。
穿白大褂的医生正背朝他在蒸煮针头,他借机向医生专门用来检查眼睛的放大镜里
看了看,立刻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的右眼红得像八月的红枣,左眼只有窄窄的一条缝,
周围肿胀得像是一个圆圆的红石榴。他有点怨恨起那个女盲流来了:窝窝头让她抢走吃
了,还给他脸上添了一大一小的红石榴,这只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