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话呐,你听见没有?”
“是。”索泓一心情不那么轻松了。刚才叉开站着的双脚,赶忙地合拢在一起,像
个士兵“立正”,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郑昆山面前。
“对你说老实话吧,在火车上我就看着你不老实。别的‘右派’都耷拉着脑袋反省
过错,你干啥来着?给那些流氓、小偷用手绢变戏法,逗得他们朝你挤眉弄眼的。你知
道你是干啥来的不?不是到长城外边来逛景,也不是上铁矿来演出魔术,你是来洗资产
阶级的肠胃来了。你可能把我们这些本地的土干部都看成乡巴佬了吧!告诉你,你刚才
是把你们比作自个给自个织网的蚕,发泄不满情绪,是反改造情绪的大暴露。”
索泓一哑了,乖乖地垂下了头。
“这笔债先给你记上帐!”郑昆山倒背着双手,用他那双黑炭块一样的眼睛,狠盯
了他几眼说,“你如果再二再三,劳教队和劳改队只隔着一堵墙。你看见没有?”他指
了指劳教队的邻居——那儿矗立着丈八高的大墙。
“看……看见了。”索泓一嗫嚅地回答。
郑昆山是什么时候离开他身旁的,他全然不知道。直到在他身旁用铅丝编网的“老
右”说了声“鱼干走了”,他才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从这时起,索泓一算是对郑昆山
了解了一点点,别看他又矮又黑,其貌不扬,看上去完全像山沟沟里的土老橄,还不是
好糊弄的呢!没过上两天,从队长嘴里听说,郑昆山只上过本地的初中,年过三十了,
依然是孤身一人,连山乡的女娃都嫌他长得太丑,他发誓一辈子不结婚了。正因为他没
有一点家庭牵赘,他白天、黑夜都对这些劳改分子睁着眼睛——索泓一是他向反动“右
派”打响的“第一枪”,索泓一在老右中第一个当了靶牌。
为了挽回他留给郑昆山的不好印象,索泓一收敛他爱发感慨的习惯。他每天收工像
个“白无常”似的从窑上回来,强迫自己多干些工作。伙伴们聚在一块因饥饿而“精神
会餐”,他拖着咕噜噜乱叫的肚子去写黑板报;每逢节日到来,他一次次地登台表演那
些以假乱真的魔术。这些玩艺儿,虽使许多干部为他鼓掌,但他从郑昆山那两只黑炭块
似的眼睛里,从来没找到一点反应。那神情就好像看牛拉套,马犁田,毛驴转磨盘一样,
不要说为他的表演鼓掌,那张黑铁板一样的脸上,就没露出过一丝笑纹。好像因为他说
了“作茧自缚”那句话,就难以再改变郑昆山对他的印象,他真要像一只作茧的蚕一样,
吐尽了丝便在自己织的网里长眠了。
现在,包围着他的茧突然有了空隙——他被宣布解除教养同时摘掉右派帽子,这是
他做梦也梦不到的事情。他思前想后,忽然间闭塞的脑子好像一下开了窍:噢!这幸运
的渊源都是因为眼睛——那只左边的眼睛……
二
士兵终干受好奇心的驱使,向索泓一提出了问题:
“喂!俺想问你一下,你那两只眼睛咋会是两个模样哩?”
索泓一的思绪被打断了,这时他才发觉士兵已然和他走到一条平行线上来了。他沉
吟了片刻,回答说:“我的左眼有病。”
“啥病?”
“遇着风吹就流泪。”
“噢!俺老家那边,管这个叫‘风泪眼’!”士兵说。
“那就把这只眼也叫‘风泪眼’吧!”
“咋得的?”士兵刨根问底。
“娘胎里带来的!”索泓一胡诌地回答。
“你咋不治治?”
“不治之症。”索泓一急于想中断士兵的盘问,继续想他那只眼睛的事情,便含蓄
地说,“秋天风多,我只好让它像烛油一样,一滴一滴地往下流了。”
士兵单纯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把枪往肩上背了背,独自低声哼哼开河南梆子:
一支红浊万滴泪,
一更流到五更天
…………
……士兵的梆子调哼哼过后,芦苇塘重新回复了刚才的寂静。索泓一非常需要这种
沉寂,好把眼睛——幸运儿的过程,重新咀嚼一通。
索泓一自信自己是个唯物论者,并不相信人世间真有什么命运,但命运偏偏向他叩
门。这要追溯到六○年的暮冬早春,大雁虽然早已经拍着翅膀飞过群山,向人间报告春
天的信息,但塞外的倒春寒,仍然很冷。那天夜里,刮着五六级的大风,索泓一龟缩在
石灰窑的火墙上值班看窑,他木呆呆地听着大风的喧啸,那凄厉的声音一会儿像饥饿狼
群的嘶叫,一会儿又像是谁擂响了千面大鼓,最初他听着这大自然的雄浑粗犷交响乐,
心里倒是十分惬意。他把双手揣进破棉袄的袖口,身子往火门上抹着泥巴的墙上靠了靠,
想在这牤牛吼叫的风声中打个盹;但他的肚子咕噜噜地向他提出了抗议——他饿了。其
实,两个玉米面的窝窝头,和几块刚刚从封冻的土地里抠出来的鬼子姜,就在他的手边,
他摸来摸去就是舍不得吃。“我不饿!我不饿!”索泓一经常使用阿Q抑制肚饥法,现
在又使用了出来,他伸手摸摸已经烫手的窝窝头,又把它放下,“嘎渣儿还没烤焦哩!
再等一会儿吃更香!”
为了转移饥饿对他的挑战,他微闭着眼睛,开始想些快乐的事情。他记得有那么一
天,几个老右在宣传室外向阳的墙根下“精神会餐”。甲说:
“全聚德的烤鸭香得流油。”
乙答:“又一顺的也够味儿!”
丙插嘴说:“别忘了,还有一家烤鸭店是便宜坊!”
丁君眉飞色舞地喊道:“我愿意用我的行李卷,换一只烤鸭;不,哪怕是只换一条
鸭腿,我也认了。”
当时,索泓一正在这间屋内画劳教队的墙报报头:一个身强力壮的矿工,头顶上举
着一块超过自己体积的矿石。他听见窗根下同伙们正在精神会餐,他陡然起了个开玩笑
的念头。他用画笔醮着调好了的颜色,在一块白纸上画了一只浑身油亮的烤鸭,又用一
截短线头拴好,从窗棂慢慢地下坠到他们面前。像天上掉下馅饼来一样,这几个老右先
是愣愣了一阵,短短的寂静过后,甲乙丙丁中的两位,摇摇头向探出窗口的索泓一贪婪
地一笑;而剩下那两位戴眼镜的秀才,竟然伸手去抓那张画饼充饥的烤鸭。那个起誓要
用行李卷换一只烤鸭的丁君,手疾眼快地一手抓住了鸭头把纸上的烤鸭狼吞虎咽地咽下
肚子。大概是因为颜料气味反胃之故,他的嘴又像喷泉一样,从他喉头一下把一团团乱
纸吐了出来……索泓一急忙跳出窗子深表歉意地为他捶打后背。没想到丁君反而感谢他
说:“你变的戏法不错,偏方治了我的饿病,这回我一下午都不会饿了,谢谢!”
这幕饥饿世界的真实童话,索泓一深深地记住了,以致在他的半睡半醒中,那只冒
着油光的烤鸭的形象还历历在目。他打着盹,流着口水,两只手本能地各抓着一个窝窝
头,好像生怕被大风刮跑了似的。忽然,他觉得手中的热窝头,被什么东西拉动了一下。
“兴许是寻食的长尾巴松鼠吧!”他迷迷糊糊地想,“你有松籽可吃,何必来和我争
食!”他恍惚地感到另一只手上的窝头,也蠕动了一下,索泓一猛然惊醒了,他掏出值
班用的电筒向左右看了看,松鼠倒是没有看见,两个窝头和那几块鬼子姜却不翼而飞。
他用电棒向前扫了扫,看见不远处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正在向前飞跑。
“月黑风高的更深午夜,谁到这荒山野岭来抢我这口食物呢?!或许是后半夜来接
班的同伙,在和我开玩笑吧!”索泓一猜测着。所以,他靠在石灰窑的火墙上悠悠然地
喊道:
“喂!我看见你了!”
黑影不理睬他,继续往前跑。
“别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这是我晚饭领来的两个窝窝头,没舍得当时吞下肚子,
特意拿到窑上来烤着吃的!”索泓一语声里掺杂了躁音。
那黑影不但没停住脚步,反而脚步加快了。
索泓一警觉地站起来,顺手抓起身边那根捅火棍子,朝那人影追了过去。在电棒的
光束下,他看见那个奔跑的人,后背上的棉袄咧着嘴,袒露出开花的旧棉絮,头上戴着
一顶耷拉着耳扇的棉帽子,那两个耳扇因为奔跑而忽扇忽扇地上下摆动着。
“站住!”
“你给我站住!”
“我开枪了!”索泓一拿着那根拨火棍比试着,他想让他停下脚步。
哪知这一下那个抢了他窝窝头的人,反而和他打开了“游击”,那黑影不再笔直地
朝前跑,一闪身躲到了石灰窑后边去了。——显然,这个人当真认为索泓一手里拿着步
枪。这儿一字排开有七座高高的石灰窑,石灰窑旁边还有一堆堆用破苫布、烂席头盖着
的石灰堆,那个人凭借这一个个小山头和他兜开了圈子,给索泓一对这位不义食客的追
寻,增加了很多麻烦。
索泓一毫无畏难之意。因为这两个窝窝头,对他来说太贵重了。晚饭时,他拿着两
个窝窝头,思想斗争进行了足有一个时辰。一会儿,他急不可奈地想吞掉它——这不需
要更多时间,只需要几秒钟。一会儿,他又想把它装在口袋,等到了窑上值夜班时再吃。
在窑上吃他可以先用自制的木片刀,把烤得焦黄的窝头切成像蚕豆大小的块块,然后用
刀尖叉起这些小块块慢慢咀嚼,反复咂摸滋味够了,再把他咽下喉头。在度荒年月的劳
教队,这是生活中的一件乐事。索泓一自认为并没有因饥饿,精神塌方到丁君那样的程
度,明知是画饼硬要拿来充饥;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饥饿给他带来了精神变态。比
如:他吃饭之前,先要抱着铝制饭盆,喝上一饭盆水,直到他一挪动身子,腹内发出咣
当咣当的水响时,才停止他的牛饮。之后,开始对着窝头相面,先看看个头大小,再翻
过来看下边的眼儿大小,第三道工序才是检验是否少校缺角,最末一道检验程序是看手
中的窝窝头周身,是不是在那儿被粘掉了一块皮……这天,索泓一这四道工序统统检查
完毕以后,他思想斗争才有了结果:把它带到窑上去吃,他知道抵抗塞外夜寒需要热量。
于是他先把稀稀的菜汤盆对满了水,咕噜噜地喝了个水饱肚儿圆,便揣起窝头到石灰窑
来了。哪知,他靠着窑门火墙打盹时,竟然冒出来一个“三只手”,索泓一怎么能善罢
甘休呢?!
他用电筒苦苦地搜寻着,终于看见了那个猫腰和他转大窑的人影。电筒是新换的电
池,光圈很亮,这使他能看到这个“三只手”的一切动作。使他心悸的是,那个人好像
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填着什么。索泓一知道事情不妙,只好一边追一边向这个人展开了宣
传攻势:
“喂!放下窝头、鬼子姜,我不开枪!”
“你的嘴怎么还在蠕动,我可要开枪了!”
“你别跑了!我把那几块鬼子姜送给你吃了!”
“你可得把那两个窝头给我扔下。”
怎奈那个人好像也是个饿死鬼投生的,依然故我地边跑边吃。索泓一忍无可忍,把
裤带往里紧了一扣疯了般地朝那个人扑了过去。他身体因腹内缺食就够虚的,那位“三
只手”似乎比他还要虚弱,因而在360度的圆周的追遁中,索泓一和那个人距离在不断
地缩短。眼看,索泓一扬起胳膊,那根木棍就要够得上那个人了;那个“三只手”突然
弓下身子,从石头压着的烂席片下抓起一把石灰,顺风扬沙地向他脸上一洒。
索泓一手中的木棍落在了地上……
他双手捂住了疼痛的眼睛。
他的饥饿被眼痛所代替……
索泓一一屁股坐倒在石灰窑旁。
之后,发生的事情完全像是一场梦。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好像是被一个人背在了身上。
去哪儿,他不知道;背他的是谁,他没有工夫去想。他只感到左眼火烧火燎地疼痛,直
到他又能重新睁开一条眼缝。
这个地方是距离灰窑不远的一条不封冻山泉,他躺倒在沟沟里一块长长的青石板上。
暮冬之夜的月亮外边虽然绕着一个大风圈,但皎洁的光亮仍像一盏天灯!他模模糊糊地
看见一个人,半跪在青石板前,一捧一捧地把冷冷的泉水浇在他的眼上。他从那顶棉帽
上茸拉着的耳扇辨出:这就是和他争食的人。
“告诉俺能看见月亮了吗?”是个外乡女人的声音。
索泓一蠕动了几下下巴颏。
“可吓死俺了,俺以为你手里是杆枪,真要开枪打死俺呢!”她语音里流露出惊喜,
两手不断抚摸着索泓一的眼皮说,“我捡起你掉在地上的电棒照了照,原来是根烧火棍!
你要是不用枪吓唬俺,俺也不会去抓石灰!”
眼睛没瞎,使索泓一的怒气消了一半。他睁开烧伤较轻、已完全复明的右眼,看了
看这个满脸污垢的女人,诧异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盲流!”
“哪儿的人?”
“河南兰考大沙窝的!”
“怎么到了这儿!”
“俺饿!”
索泓一的心像被钳子夹了一下,一挺身腰从青石板上坐起来:“饿?”
“你知道俺河南饿死多少人吗?……”
“别说了。”索泓一不愿听见这些,“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只身跑到这儿来了?”
“俺是成群逃荒出来的,进了北京被抓‘盲流’的给抓散了。俺溜进了车站,坐上
北京开往张家口的火车。俺想:去哪儿都行,就是不能回那兔子也不拉屎的兰考,哪怕
俺就是到边关去抱瓢讨饭,也比饿死在大沙窝强。俺可没想到,火车上查票查得那么紧,
要是被铁路警察抓了去,还得送俺回兰考。趁路警不注意的当儿,俺在康庄车站溜下了
车,又趴在一辆往啥矿拉煤的卡车,看见这儿有灰窑,俺想暖暖身子,便趁着卡车爬坡
慢行的当儿,俺滚下车来。俺在一座窑门火墙根下睡了一觉了,醒来嗅到一股烤玉面饼
子味儿,俺挨着几口灰窑找这气味,找到了你歪斜身子打盹的那口窑门,俺……俺
就……”女盲流坦然地向索泓一谈着她的来历,毫无难为情的样子——索泓一凭直感判
断,她对风餐露宿的盲流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了。
一种人类同情不幸的本能,迅速抓住了索泓一的心。他第一次认真打量了一下这个
逃荒的女人,她脸上沾满煤粉,黑得就像来自地球的另一角落——非洲,这使索泓一无
法判断她的年龄;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脸颊向下移动,那开花棉袄也像她的脸蛋一样,像
是在煤堆上打过滚似的一抹乌黑。这个女盲流,似乎发现索泓一在凝视她,她立刻蹲在
山泉边哗啦哗啦地撩水洗脸,然后从一个草黄色的破背包里掏出一条毛巾,擦净脸上的
水迹,重新坐回到青石板上,把棉帽子往石板上一扔,仰脸看着他。
索泓一马上闭合了眼睛。因为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和一张
没有皱纹的脸。索泓一心想,她顶多不过二十岁出头,竟然离乡背井独身流浪到这个山
洼里来了,他心上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你咋合上眼了?”
“我眼痛。”
“俺再给你洗洗!”
这次她不叫索泓一躺在青石板上洗眼睛了,而是拉起他的一只手,把他拽到山泉边,
强令他仰起头来,翻开眼皮往上撩水。她怕冷水顺着他的面颊流进脖子,便把她擦脸的
那块毛巾,围在索泓一的脖子周遭。索泓一几次想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