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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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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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看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再看看后尾的署名,个个目瞪口呆。原来质问索泓
一的不是别人,正是索泓一自己。食堂门口顿时哗然:
    “这小子把魔术变到食堂墙上来了!”
    “这是世界上最高级的魔术!”
    “他是吃了豹子胆啦?”
    “快去报告杨科长。”
    不一会儿,这张小字报被沾着水的扫帚刷掉了。索泓一手里捧着的那碗稀粥还没喝
完,就被专政的铁扫帚扫进了严管班。严管班设在远离场部的狱墙脚下,白天岗楼上有
值勤的哨兵,夜晚高墙上的示警红灯眨着眼睛。被送到这儿来的成员,除了他这坚持反
动立场的摘帽右派之外,几乎清一色是“二进宫”“三进宫”……的亡命之徒。这二十
几块“特殊材料”,不属于任何中队,直属管教科管理;这些亡命徒,嘻笑颜开地称呼
这个集体为杨绪的“嫡系部队”。
    内炼筋骨、外练皮肉——脱胎换骨的劳动改造开始了:炎阳似火的盛夏,索泓一和
这些成员,在没有一棵树遮荫的荒原上,挖掘着排灌大渠。有一天,天气奇热,由于沟
渠里热得如同蒸笼,所有成员一律脱得一丝不挂。索泓一最初还以一条短裤保持自己的
体面,后来索性入境随俗,也光起身子干活。这天,正好碰上杨绪来工地视察,别人光
腚干活,他似乎视而不见,只把索泓一一个人叫到堤岸上来——那儿有一个专为干部和
警卫搭起的遮荫凉棚。
    “你怎么也光着身子干活?”杨绪问道。
    “热。”
    “你该知道你是有文化知识的人,他们……”
    “我和他们一样,都是被严管的反改造分子!”索泓一赤条条地站在那儿,毫不脸
红地说。
    “你背过身去和我讲话。”
    “我不理解!”
    “它脏。”
    “赤裸出来的东西都不脏,只有隐藏在心底的东西才脏哩!”索泓一回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随便您怎么理解。”
    “你可不要后悔!”杨绪侧过脸去,目光从他光条条的身上移开。
    “我早就不吃后悔药了!”
    “真?”
    “真!”
    “你这是侮辱管教干部,来人——”杨绪解下随身带的小细麻绳并把它扔给了跑上
堤岸的严管班班长。
    于是,在挖渠工地上,出现了一场光腚人捆绑光腚人的表演。索泓一被捆在支撑凉
棚的一根木杆上,让太阳暴晒。收工的时间到了,捆他的那个班长,来给萦泓一解绳子。
细细的麻绳已经被汗水洇透。杨绪走上来,拦着这个班长说“他不是愿意光腚干活吗?
让他在这儿光上一夜!”
    “杨科长,这……这……”捆他的班长为索泓一求情说,“苇塘里的黑蚊子会把他
叮烂了!刚才我们不也光着身子干活了吗,您……”
    “他和你们不一样!”
    “是!是!”
    严管班的队列,扛着铁锨,背着抬筐,叫着一、二、三、四的响亮口号回窝了。在
水渠工地上,只留下索泓一和他的影子。索泓一微微闭着眼睛,静待着夜幕降临后花脚
蚊子的惩罚。他不后悔刚才的行为,却有点害怕妇女从这儿经过。这儿虽然比较荒凉,
但堤下不远就是一条小路。如果他赤身露体地站在沟渠之内,将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存
在;而他所站的地方,是一个制高点,小路上只要有过往行者,都会看见他这个被钉在
耻辱柱上的原始动物。他忽然想到,进化的人类总是谪贬原始社会,那时候的人虽然没
有现代的物质文明,却远比现代人纯真,就像他现在这样袒露着生命的一切似的。后来,
出于御寒的目的,更出于怕丑的心理,老祖宗腰间开始围上兽皮,又进化成各种时装,
不但遮盖了人的本来面目,而且矫饰了心灵……
    堤下的小路上,当真有人走了过来。他完全能估计到,别人发现他时的惊讶表情,
最好的办法不去看来者——不管他是干部还是就业人员,或者是囚徒以及劳教分子;只
要女劳教队不从这儿经过就阿弥陀佛了。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声音就像饺子下锅,显得
零乱而无章法。在劳改农场生活久了的人,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右派队走过来了。他很想
睁开眼,看看昔日和他同窗的那些好友。还没容他启开眼帘,堤下的声音就飞到了堤上:
    “喂!快看,那不是‘幸运儿’吗?”
    “他为啥光着身子站在那儿?”
    “是在表现男性的曲线美吧!”
    “哎——伟大的公民你怎么不说话?”
    “幸运儿”“伟大的公民”这两个称呼,像针尖麦芒戳进他的耳鼓,他心里一阵酸
痛,两只紧闭着的眼睛立刻涌溢泪水。他不想让伙伴们看见眼泪,蠕动了一下手背想抹
掉它,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手是无法动弹的。他扭动着脖颈,用肩头蹭着脸腮上淌下来
的泪水,同时自己对自己下着严格的命令:索泓一,你不能哭,要是在这时候流眼泪,
当初何必冒充男子汉呢!
    好奇心重的伙伴,顺着大堤的斜坡跑了上来,直到距离他二三米远的光景,才发现
他不是向大自然展示一个男性的曲线——他是被麻绳捆在棚柱上的。
    “你……”
    “你们不要解绳子,那是一根法绳!”索泓一向伙伴们示警。
    “为什么?”
    “别问了,给我揪几把茅草来,塞在我必须遮挡的部位就行了。”索泓一请求。
    茅草没有送来。有人到沟渠里拿来索泓一的衣裤,小褂斜披在他肩上,裤子蒙在他
的腰胯之间,再把两条裤脚管打个结系在凉棚的木柱上。这就算是对索泓一最诚挚的帮
助了,至于那根绳子,无一个右派敢于问津。多亏了这块遮羞布,因为右派的队伍过去
之后,一群光着脚板的妇女就走过来了,她们是去稻田施肥的,有人提着化肥袋子,有
的手里拿着脸盆;不知哪个眼尖的妇女,发现了他,一声尖叫过后,有人用手遮住眼睛,
有的用脸盆挡住了自己的脸。
    “缺德鬼!”
    “臭流氓!”
    “好像是那个变戏法的。”
    “别看了,谁看谁长眼疒丁!”
    在妇女的叫骂声中,索泓一只是像死人一样地听着,等女工班的脚步渐渐远去,他
才睁开他那双眼睛。他定睛搜索着这群妇女的背影,生怕其中有李翠翠在内,他宁愿那
群娘儿们把他看成畜牲,却不愿李翠翠眼皮子里沾上一粒灰尘。索泓一失望到了极点,
因为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藕色小褂的人——那正是她。她走在人群最后,虽然没有回
首张望,但显得步履蹒跚,显然她是看到他了。此地,此景,她如同又喝了一杯意想不
到的精神苦酒吧?!
    索泓一记得,他初进严管班那几天,在出工的半路上,他曾遇到过她一次。她站在
十字路口,貌似在等后边的女伴,实则专为在等候他,因为她有意扬了扬手中的草帽,
草帽上用红墨水写着一个偌大的“走”字。当时队列中的同伙,只认为这个俊俏妇女在
用草帽扇风,只有索泓一知道,她是在示意他离开这块受难的土地。他微微晃了晃头,
李翠翠顿时蛾眉高挑,狠狠地在地上跺了跺脚。那些色迷瞪眼的成员,以为她是“呸”
他们的,顿时收敛了轻佻的目光。索泓一却难过地垂下了头。
    索泓一盼着落日早点下山,夜幕降临后他就会变成乌有,但苦于盛夏昼长夜短,那
太阳迟迟不肯谢别天幕。好容易熬到天色昏黑,蚊子开始搔扰他这充满汗腥气味的身体,
他手脚不能动弹,只能任凭这些东西在他身上吮血。为了转移浑身的骚痒,他尽量想些
有意思的事情,用精神来抑制痒痛,想来想去,有意思的事情不多。童年的摇篮虽然令
人回味,但距离自己十分遥远;抗美援朝时跳进江水抢救那个女文工队员的往事,固然
激起他的兴奋,但在他整个生命中只像一道流星之光;对了,在市内在文工团里,苏雪
这个姑娘值得回忆,她透明得像白雪凝成的冰,但因为她太透明了,留给索泓一咀嚼的
东西反而显得很少;只有当他想到了在石灰窑的那个晚上,他的思绪才掀起狂澜:“雁
娘”不就是她自己的投影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许只有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
才把它信奉为生活罗盘。塞外的狂风吼叫之夜,他不情愿地奉献给她两个窝头几块鬼子
姜,至使她蔡绕于怀至今念念不忘……
    夏夜的热风吹了过来,索泓一那只眼睛盈出了泪滴。他喜欢这阵风,风可以驱散聚
拢在他周围的蚊子。风声中传来电铃的声响,那是大墙里的犯人开始学习的讯号;风声
中传来了堤下行人的脚步声,他不再害怕这种声音,因为没有人会看到他的存在。他是
一株衰草,他是一块淤泥,他是荒原上一株不吐花的芦苇,他是被砍掉了枝条的一根树
桩。没有人会注意他,他也不需要别人的注意,只有一钩弯月和满天星斗对他眨着眼睛。
它们像对待人世间的万物一样,给予他应占有的一线柔光……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索泓一终于分辨出来:这不是个过路的夜行者,而是沿着渠堤
的斜坡,弓身向凉棚走来的人。是杨绪?他的行动总是伴随着马蹄声的,他不奢望杨绪
对他施舍善心;是夜班沿着渠堤去稻田放水的人员?可是来者肩上没扛改畦口的铁锨。
忽然,一个念头闯入心扉,难道是她来了?索泓一顿时睁大了眼睛。
    正是她。
    在离凉棚几米远的堤捻上,她停住了脚步。
    “你回去。”索泓一难为情地低头看了看遮羞布。
    “…………”
    “你不该来这儿!”索泓一再次提醒她。
    她依然沉默无声。
    “我在赤着身子!”索泓一急切地告诫她。
    “俺是过来人了,俺不怕!”李翠翠嘴上这么说,可是并没有移动脚步。她显得有
些踌躇,站在堤上对他说:“俺原来不想来,刚才场部有线广播喇叭广播,说你侮辱了
干部。俺一想,一定是那个姓杨的给你小鞋穿了,俺猜想不会让你一个人在河堤上罚站,
一定是给你上绳了!”
    “郑队长知道你来这儿吗?”
    “他去东北伊春接逃号去了。你记得有个喂马的‘头人’叫刘鹏的吗?”
    索泓一心里蓦地一跳:“他被抓住了?”
    “他在林区当了几个月的黑户伐木工,被当地公安机关查获了!”
    “他已经是解教释放的就业人员了!怎么……”
    “你不也是解除教养摘了右派帽儿的人了吗?”
    索泓一哑了。
    李翠翠两步迈过来,绕到索泓一的背后,动手解着木柱上的绳扣。她边解边说:
“老郑对那‘头人’印象不坏,可这是他的职业,你要当真跑了,他也要下令抓你!”
    “你别解?!”
    “为啥?”
    “我愿意在这儿接受惩罚!”
    “你愿意俺可不愿意,俺看着心里难受。”
    “眼不见为净。你还是走吧!”
    李翠翠把解开的麻绳往地下一扔,背过身去说道:“抖落抖落胳膊踢踢腿,省得哪
儿淤着血。把裤子快蹬上,俺嫌你这样太寒碜。”
    多亏那个带班班长积德,绳套捆得不算太紧,索泓一稍稍活动一下,胳膊大腿就恢
复了知觉。他匆忙地穿上那条汗渍斑斑的短裤后,才感到浑身痒痛难耐。他蹲下身子,
拼命挠着自己的双腿。李翠翠从背后助阵,用尖尖的指甲抓挠着他的后背说:“要是还
不解痒,你就像卸了车的骡马那样,躺在堤坡上打个滚吧。浑身裹上泥巴,蚊子就难下
嘴再叮你了!”说着,她从兜里掏手电筒,朝地上照了照。“这儿地挺平,没有草裸子
蒺藜狗扎你。”
    “我不痒了。”
    “浑身这么多大包,咋会不痒哩!”
    “我不习惯!”索泓一袒露了心声。
    “俺看你们这些喝多了墨水的人,就是有一股子酸气。”李翠翠说,“真驴儿都当
了好几年了,还怕当一会子假驴儿?”
    “我干不来!”
    “俺真想骂你几句,可那管个啥用,又把你骂不出农场去。”她叹了口气,狠狠地
在索泓一后背挠了一阵,直到挠破了皮肉才罢手。她走到堤边,提过来一个柳条篮子,
往索泓一眼前一放,“饿死鬼,吃吧!”
    索泓一借着她手电筒的光亮看了看,篮儿里有几张玉米面贴饼子,两块咸菜疙瘩和
一个空碗。李翠翠说:“俺在篮里装了一碗鸡蛋汤,夜路难走,撒了个净光,要渴我给
你去灌渠舀碗水去!”
    “用不着!用不着!”索泓一边说边抓起饼子往嘴里填。他饿急了,挖土方的活儿
最容易饥人,特别是和这群剃着光葫芦头的亡命徒干活,索泓一全力以赴还不是他们的
对手。他从渠心往大堤上挑的泥兜,装泥人用锨拍了又拍,直到拍成一个小山头,才允
许他挑走。杨绪对这些光葫芦头有过关照:索泓一是个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的臭知
识分子,要给他肩膀上增加分量,才能叫他脱胎换骨。因此,索泓一一个下午就挑折了
两条扁担,两个肩膀连同后脖梗子,被磨得血迹斑斑。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一趟趟
从渠心把泥兜挑到堤上,冲闯着劳动上的鬼门关。此刻,他肩上解除了沉重的负荷,身
上剥掉了捆绑的绳索,大口大口地吞噬着李翠翠送来的食物,不禁潸然泪落……
    李翠翠看到这般情景,声音也变了调儿:
    “别……别……哭!”
    “没哭。”
    “俺看见你泪花都掉在饼子上了。哎!这事儿想前想后都怨俺。”李翠翠机械地摇
晃着索泓一的小褂,为他轰着嗡嗡叫的蚊子,叹着气说,“当初,俺要是不在石灰窑跳
车,碰不上你这‘白无常’,也许不会在矿山落脚。俺要是役在矿山落脚,你那顶右派
帽儿也被风吹不掉,也许这时候还顶在你脑瓜上和右派们一块生活哩!俺和老郑是一片
苦心,倒结了个苦果子!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
    索泓一再也咽不下去玉米饼子了,他说:“这怎么能怨你们呢,都怨我手里的画笔。
当初,戴上帽子送劳教怨它,现在遭罪还是怨它。我要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
就免灾免祸了!”
    “你要是那号人,俺就是拿这篮饼子去喂猪,也不会给你挎到这儿来。”李翠翠抱
怨地说,“这儿的猪多的是,只会吃喝拉撒睡。”
    “难保我几年后不会退化成一只四肢发达的猪。”索泓一悲悯地自语着。
    “俺早就对你说过了:离开这儿!”李翠翠高声地说。
    “走?”索泓一仰起了头。只有在今天,这个怕人的字眼,才唤起了他内心的回声,
“往哪儿走!”
    “俺早就对你说过,哪儿的黄土都埋人!”
    “刘鹏不是又被押送回来了吗?”索泓一犹豫地问道。
    “该他倒霉”。
    “…………”
    “别三心二意的了,你要是胆子小,俺送你到银钟河。”
    索泓一站了起来,匆匆穿上褂子,李翠翠把篮里剩下的玉面饼子,塞进他的衣兜,
打开电棒,寻找下堤的小路。索泓一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说:“翠翠,我……我……我……
我不想走了!”
    李翠翠厉声问道:“咋了?”
    “我想再等一段时间,对摘帽右派的政策也许会落实下来的!”索泓一惶惑地低声
说。
    李翠翠咬牙切齿地说:“好!那俺再把你捆上!”她不由分说地把索泓一拉到凉棚
立柱旁,用绳子在他身上绕了三圈,突然把麻绳一扔,怨声怨声地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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