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政委的关心!”索泓一被那杯苦酒呛得连连咳嗽,“我……我……我真不会
画毛驴。”
“会画马吗?”杨绪把胖胖的脸转向院子拴着的马。
“也不会。我原是在文工团搞美术设计的,只会画点背景什么的。”索泓一诚实地
回答。
“可是你在我山墙上画的猪,就活灵活现么!”杨绪把烟卷举在了手上,两眼直盯
着索泓一,似在审查他的诚实,“当然,也有毛病,你把它画得瘦了一点!”
“政委,我……我吃饱了!”
“你再吃点!”杨绪关切地说。
“不了!”索泓一点头哈腰,表示着对政委给他这顿饱餐的谢意。
“还有一只箱子没有描凤!”窝瓜娘娘终干发言了,“是不是请……”
“我明天准时来您家。”索泓一心领神会地回答。
政委杨绪站起身,把桌子上半盒“熊猫牌”香烟,塞进他的口袋。索泓一本想告诉
政委他不会吸烟,但唯恐又引出别的话来,便再次向杨绪表示了谢意,匆匆出门。不知
是为了什么缘故,索泓一很不愿意多在政委家停留,是对分场头号人物的本能恐惧?当
然不能排除这个因素;但在索泓一心里更觉得不能适应的,是杨绪对他过分的宠爱。他
甚至恍惚感到这个白白胖胖、小腹微微外凸的政委,不仅仅是让他画驴,而是把他真当
作驴骑,去到上司面前用“驴”上供。索泓一回头看了一眼,他留在政委家山墙上的那
口猪,觉得那形象倒正如他的一幅自画像,他不敢多看那壁画儿,埋下头来快步离开杨
绪的家。
在他路过家属区边沿的那栋红砖房时,他情不自禁地朝那苇子夹成的篱笆院望了望
——这儿是郑昆山和李翠翠的家。篱笆院里静悄无人,只有挂在房檐下成串的干白菜头
和几个耀眼的小红辣椒,在风里晃动着。他在篱笆跟前停下脚步,想听到一声女娃啼哭,
或者是母亲哄逗女娃时的笑语,那将是对索泓一的巨大安慰——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
索泓一用最快的速度,算计了一下那女娃的月份,秋天到初冬,女娃不过才出生了三个
月左右,李翠翠又不会抱孩子走娘家,这母女俩此时肯定在这三间红砖房里。可是这儿
竟听不见人声,就连一缕炊烟也没看到。本来,索泓一心里就像吞噬了蒺藜,现在更增
加了心中的沉郁。
西沉的太阳落到苇梢后边去了,苍茫的田野顿时抹了一层灰褐的颜色;唯独索泓一
脚下踩着的一层微雪,在茫茫暮色中闪着银色的冷光。往常,他走完这段路,不知要歇
上多少回。这次由干在窝瓜娘娘家吃了肚儿溜回,他当真脚下有了些力气。路过那棵大
槐树时,他没停步;路过那棵雷殛木时,他也没有停步;当他钻出苇丛之间的小路后,
他却蓦地定在了那儿。在一片昔日开阔的红薯地里,飘动着一块樱红色的头巾。一个妇
女,正举着镐一下接一下地刨着什么。原野四处皆白,因而那妇女的影子,能看得特别
清楚;她腰肢一弯一直的动作,她慢慢往前移的脚步的姿势,迅速告诉了他——她就是
李翠翠。
索泓一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虑,就迫不及待地向她走去。田野是空旷的。苇尖是枯
黄的。在白皑皑雪地上刨食的乌鸦,扇动着黑色的羽翅,呱呱地鸣叫着飞向树巢。天穹
下只有她一个人,把身子不断弯成弓,并用镐头叩向大地,这形象一下绞碎了索泓一的
心。
首先顺风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但是索泓一没有找到那个女娃。直到他走近了李翠
翠,才看清她把婴儿用夹被缚在了脊梁上,女娃在她脊梁上不断哇哇地哭,她在不断地
刨。这块荒漠的土地上除了母亲和女儿以外,还有一只会出气的动物——那是一只瘦骨
嶙峋的半大猪崽,也被李翠翠用麻绳捆在腰上。它哼哼叽叽地叫着,在李翠翠身前身后
转来转去。
索泓一最初以为,这是李翠翠到野地来放猪崽。过了会儿,他才完全明白了:用麻
绳拴在她腰上的那只猎崽,被她用来当作为“探测器”,那猪崽凭着敏锐的嗅觉,能不
断地发现“地雷”。只要是猪嘴往哪儿拱,李翠翠一脚踢开它,就在那儿下镐。刚刚上
冻的土层被铁镐刨开后,准能从那儿刨出一块半块的红薯。
本来这是很能逗人发笑的场面,但是索泓一那只坏眼和好眼一块儿涌出泪水,因为
这幅画面太严酷了,严酷到几乎使他失去走近李翠翠的勇气。他看看她身后被镐刨得坑
坑洼洼的土城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创出来的红薯,便悄悄地走上去,将这些零乱的红薯
堆在一块儿,好使她带回家时方便一些。就在这时,李翠翠为哄逗哭着的女娃,直起身
腰,一边叨叨着“好丫丫不哭,娘给你刨红薯”,一边回过头来。
孩子倒是停止了哭声,可是孩子娘不禁惊愕地叫了一声:
“你……你……啥时候来的?”
“刚到。”
“咋不言语一声?吓了俺一大跳!”她消瘦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喜色。
索泓一透过蒙蒙泪光凝视着她。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她就像红薯地旁那片苇林一样,
由葱绿变成枯黄。眉眼虽然还是过去的李翠翠,两腮却凹陷下去了,如同一颗挂在枝头
的水蜜桃,突然受了雹伤,不但失去了圆润的外形,而且失去了鲜美的光泽。
“咋的了?”她发觉了他的怜悯目光。
“你太苦了!”
“生了个娃,俺家多了个张嘴吃食的,又有啥法儿呢!”她把头巾往上撩了撩,一
绺头发垂落下来,挡住了出现在她眼角旁的细碎皱纹。
“我听说了。”
“瞅瞅她吧!俺背上驮着的小狗儿!”她歪斜过身子,把这苦娃的脸甩给了他,
“生下这娃以后,俺奶水不足,喂些高粱面茶汤,当小狗儿一样拉扯着。这女娃也真皮
实,除了不吃柴禾棍子,啥都能吃。”
索泓一用手指逗逗那“小狗儿”,小小的女娃像通灵性似的,朝索泓一咧咧嫩红嘴
圈,露出鼓鼓的牙床——她还没露一颗牙尖哩!索泓一掏掏口袋,这边的装着政委送他
的半盒“熊猫”烟,那只口袋里装着窝瓜娘娘塞给他的一把糖块,他捡出几块软糖来,
递给李翠翠:“留给孩子吃吧!”
李翠翠接过糖块,像看什么稀罕玩艺似的,喜中有惊地问:“哪来的?”
“杨绪儿子要结婚,他老婆给我的喜糖。”
“为啥给你?”她刚刚绽开的嘴角并合了。
“嗐!拉我去给他儿子的家具涂油漆。”
“你是油漆匠?”
“干东不干西,反正我只有两只手。”
“给你啥好处了?”
“给领导干活,都是尽义务!”
“谢谢,俺娃不吃!”李翠翠麻利地把糖块塞回索泓一手中。她把那绺垂下来的头
发,往头巾里一塞,一抖绳子,把小猪又在上找上哄赶起来。
“翠翠……这是……这是……”
“俺娃不吃当奴隶换来的食儿!”她说,“哪怕就是燕窝鱼翅。别看俺娃嘴上沾着
高粱面。她和她爹一样,还嫌这糖块脏呢!”
索泓一木然地愣住了。
李翠翠一边刨着土垅,一边气囊囊地说:“俺那口子别看脸黑嘴黑,心可不黑。那
些婊子娘们儿,整口袋整口袋地从库里往外偷粮食,那些干部装看不见,俺那口子饿得
夜里在地下来回走遛儿,也不拿姓‘公’的一粒粮食。俺也骂过俺那口子是傻瓜,是木
头人,也用你们的嘴骂过他,说他是‘拿……啥……破仑’,‘活门神’,和他在一块
滚的时间长了,倒觉得俺那口子,真还有他的长处哩!我敢打保票,在农场几百个会出
气的干部里头,就属他手脚最干净。”
索泓一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俺理解你骨头软,但是俺可看不起你去卖身。”
“卖身?”
“咋不是卖身?你就是真正的罪犯,也是给国家干活,谁叫你给人家去当长工了?”
李翠翠直起身腰,歪头瞪着索泓一说,“当然啦,人家办喜事时,你给人家吹喇叭,抬
花轿;人家死了人,你给人家糊纸幡,摔罐子,人家会赏你口吃的,或在你们那伙人中
给你个芝麻豆粒大的官儿当当;可是,你的良心呢?一个喝过墨水的人干这份差事,俺
都替你害臊!”
索泓一脸猛地红涨了一片:“杨政委亲自去找我的。”
“你就不会顶回他去。”
“我不敢。”索泓一心悸地回答。
“去几天了?”
“今天是第三天,明天还要去一天。”
“算了,明儿个你去银钟河岸看苇子。”索泓一背后有人开了腔。
索泓一回头一看,郑昆山汗流浃背地站在他的背后。他什么时候来的,索泓一全然
不知,但他看见了田边的小路上,停放着满满一辆小平车芦苇,——索泓一猜得出来,
他是去拉过冬烧柴,路过这儿停步的。索泓一偷眼看了郑昆山一眼,他脸色阴沉得像黑
锅底,两道扫帚眉紧皱着,好像这座火山会立刻喷发出烈焰似的。他赶紧向郑昆山应了
两声“是!是!”回身便走。
“你站一下。”郑昆山呼喊道。
“您是不是叫我把柴禾给您拉到家去?”
“我自个儿会干。”
“那……”。
“我告诉你,河滩上堆满砍倒的芦苇,这是咱们农场今冬明春的烧柴,谁叫你你也
不能离开那儿。少了一垛芦苇,我可找你算帐!”郑昆山下着硬性命令,“关于改变你
工作的事,待会我去通知你们队长!”
“政委要是骑马去喊我呢?”索泓一颤颤惊惊地问。
“毬毛!我对你说过了,谁叫也不行。”郑昆山加重了“谁”这个字眼的分量,
“你听懂了吗?”
“懂了!”索泓一身子挺得笔直。
郑昆山一摆手:“走吧!”
“别走!”喊他的是李翠翠。她把堆放在土埂上的红薯,递给索泓一几块,声音也
俨然像是下达命令:“拿着!”
“我不饿!”索泓一推拒着。
“给人家当长工吃了顿饱饭,可饱不了一辈子!”在她抱怨的口吻中,明显地掺杂
着嘲讽。
“拿着吧!”郑昆山的口气,倒显得比李翠翠和蔼,“回屋里用锅煮煮,能顶顿饭
吃!”
索泓一的手掌已经伸出去了,但是他那只手像触了电一样抽缩了回来。他没有勇气
去接那几块红薯,就踏着田野上的积雪踉踉跄跄地跑了。按体力,一个患二级浮肿病的
人,是没有奔跑能力的,但是内疚和羞愧像两把剪刀,剪得他心疼。这种从内心升腾起
来的净化力量,竟然支持他一口气跑出田野,跑上小路。
天渐渐昏黑下来,索泓一在一片枯黄的芦苇后面停步喘息。透过那摇摇晃晃的苇尖,
他跷足眺望白皑皑田野,郑昆山和李翠翠的身影,虽然显得模模糊糊,但依然能把他和
她分辨清楚。矮矮的郑昆山举起镐头,继续在田野上寻找着食物,李翠翠背着娃、牵着
猪崽,充当着她男人的向导。由于母亲直着身腰走路,女娃不再哭了;那猪崽似乎感到
了有失公平,嗞哇嗞哇的叫声时断时续。
索泓一的头像成熟了的葫芦,从他细细的脖颈上垂落下来:“到银钟河看守芦苇也
好,那儿清静,可以静静心思。当然,在那儿难以见到李翠翠了,可是那儿能看到穿梭
般的白帆,和对岸的自由世界。”
七
银钟河终于走到了。
日影西斜。
鸥鸟低飞。
一股浓浓的水草气息迎面扑来,两个行者都急不可耐地跑到河边,用手捧起河水咕
嘟嘟地喝了个够。当他们抬起头来,同时遥望对岸时,发现了那只小小渡船拴在一棵水
曲柳上,竟然没有摆渡人。秋风吹皱一河碧水,那小船随着水波的起伏,上上下下地打
着秋千。
河面很宽,拖轮和风帆穿梭往返,每条船的后尾,都翻起一道长长的水花,像犁铧
耕过去,留在大地上的一条条土垅。河滩上草尖已经开始发黄,但是那枚串红却开得艳
红似火,和野菊淡紫。淡黄、乳白色的花冠交辉,银钟河岸仍像一条五彩缤纷的彩带。
“喊摆渡的人吧!”索泓一提议说。
“先歇会儿!”士兵把军帽扔在草坡上,撩起河水冲洗着他的板刷头,并问索泓一
说,“你不洗洗?”
“不。”索泓一回答了一个字。顺势坐在了河坡上。
五匹马组成的一支巡逻队,沿着河坡呱哒呱哒地奔驰过来,褚大个儿遇到了同伍,
便和他的伙伴聊天去了;河滩上只剩下索泓一孤零零的一个人。他顺手掐了朵野菊,放
在鼻孔下边闻着;然后把这朵花掷进河心,看着这朵野菊随波逐流……
褚大个儿似在向战友们述说他过河的任务,“右派……戏法……画画”一类的字眼,
不断被风送进索泓一的耳里。管他呢?索泓一又掐起一朵野菊,边问边想着他自己的心
事。
……他对这儿太熟悉了,看芦苇的那年冬天,他就常在这河滩上漫步。当时,河滩
上有一间苇笆房,外面抹着一层黄泥,他身下铺着的是厚厚的干芦苇,压在棉被上防寒
的也是干芦苇。在向阳的河坡上,前任看守员给他留下一具砌好了的锅灶,他每天在河
坡上,用锅蒸煮他那份口粮。银钟河是条永不封冻的河流,他每天看船,看帆,看云,
看水,不知为什么,这千篇一律的风景画,他总是看个不够。尤其使他惬意的是,河里
有鱼虾可捞。偶尔有船工把船靠到岸边,借他的锅灶煮鱼蒸饭时,总是慷慨地给他留下
一些吃的。这里,既有答谢使用他的锅灶之意,也有对这个骨瘦如柴的人怜悯之情。一
冬过来,他的浮肿逐渐消退,体重猛增了十二斤。
最初,他把这些仅仅理解为“因祸得福”,仔细想想,却也包涵着郑昆山的苦心安
排。一场席卷大地的饥饿,比一切都更有力地改变着人际关系。李翠翠和郑昆山的距离
本来很远——尽管他们在一盘炕上睡觉——远得就像天河两岸的织女和牛郎星,但在饥
饿面前,他们的心贴近了。表面上看,是郑昆山正在驯服着李翠翠的野性;李翠翠也渗
透和影响着郑昆山,使“拿破仑”人性回归;实际上饥饿以其无可估量的蛮力,改变着
人的结构组合。在索泓一心里,永远也抹不掉在那片落雪的红薯地上,郑昆山和李翠翠
相德以沫的画面。那是悲恸而令人心悸的:女娃。瘦猪。一对土里寻食的苦难夫妻。不
要说李翠翠,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郑昆山身上蕴藏着一种可贵的东西,他经历了对他的
惧怕之后,竟然觉得他真有些可爱之处呢!
那天,他心里火烧火燎地回到屋子里,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兜里的糖块,抛给他的同
伙;接着,他把政委杨绪给他的半包“熊猫”牌香烟,分赠给屋里的所有成员。几块糖,
半包烟就使得这间屋子,像是过了年节。
“这些宝贝你从哪儿变出来的?”首先说话的是只剩下半口气的性变态狂。专政的
威力没能医治了的奸尸犯,被大自然赐予的饥饿征服了。这个长着一张吹火嘴的多事之
徒,最近很少谈到女人。他的浮肿已经到大腿根部,好像上帝有意惩罚那个“爱溜缰的
牲口”似的,连那家什也变得虚泡囊肿。他终于发现了世界上有比女人更重要的物质—
—那就是粮食。没有它一切都会枯萎,因而他首先倒着那半口气,表述对索泓一的谢意。
“是家里人送来的?”第二个成员向索泓一提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