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人在那儿等候他了。在拘留所,审讯员询问案情时,他手里已经没有了鞭子,但
还有硬硬的脑袋,他像公羊顶架一样撞了审讯员一铁头。三鞭子加上一铁头被判处劳动
教养一年半,“解放”后当了“新生”班班长——被称为“头人”。
索泓一用手摸了摸树干上的那几个字,看看士兵脸上已流露出明显的怒意,不待士
兵催促,仿佛是和这土疙瘩永别了似的,向那座土坟弯腰鞠了一躬,踅身便走。
苇塘的那条窄路,开始变得宽阔起来。从那稀稀落落的苇子间隙,已能睨见银钟河
上像蝴蝶翅膀一样的灰色船篷。士兵好像被银钟河涛语和蓬帆迷醉了,他迈着快步超过
了前边的索泓一,神色专注地朝那一张张船篷眺望。索泓一没有去追踪那片片帆影,他
仰头观看着天空几只叽叽而鸣的白色海鸥。那几只海鸟像是白雪塑成的,比那风帆和云
片洁白,比漫天飞舞的团团芦花更有活力。哪儿是这些候鸟的家?是天空?是陆地?是
大海?是沼泽?它们似乎没有家,又似乎哪儿都是它们的家。这倒真有点像昔日的李翠
翠呢,在中国的国土上任意游荡;不过,现在她的翅膀被折断了——她走上了生活的圆
周。
索泓一曾不只一次地碰到过她。她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挎着篮儿在西荒地挖着野
菜。不只是她一个人在挖,那些队长的家属们,为了叫丈夫们不在荒年躺倒,胳膊弯里
都多了一个柳条编成的篮儿。记得,那是刚到农场的第三天,索泓一奉命去老残队墙垣
上去刷写标语,在岔路口上,他碰到了一群去打草籽充饥的妇女。她们肩上都扛着一个
苇坯编成的小篓子,朝他迎面走来。
“魔术师!”
“变戏法的!”
“……演员”
矿山来的家属们窃窃私语着。
索泓一很怕和这些妇女的目光相撞,他已经习惯于低头走路仰脸看天。
“他好像在哭。”有一个妇女说。
“那叫风泪眼。”有的妇女回答。
“啥叫风泪眼?”
“见风就流泪!”
索泓一鼓起勇气来睨视了妇女们一眼。这目光不是回敬娘儿们的议论,而是在这群
妇女中寻找李翠翠。他很失望,这儿什么花儿都有:窝瓜花,狗尾花,惟独没有挂在卡
车挡风玻璃背后的那朵喇叭花。他低垂下头来,静待这群乱咕咕的家鸽子,从他身旁走
过去。
究竟是来农场的路上,索泓一和李翠翠流盼交织的目光使他的童心复归了呢?还是
在坟场上,李翠翠霹雳闪电般的行动,震撼了索泓一的心呢?反正从躺在农场上的大炕
时起,李翠翠的影子就开始在他面前晃动,她似乎粗野难驯,但在粗野的背后深藏着人
类极为可贵的礼仪;她身上带着几分乡土妞子的土腥气,但却又比有些满肚子文化水儿
的知识分子深明大义。当丁君的尸体,刚从轮渡上抬到这块土地时,有几个昔日和他下
过“盲棋”的同窗友好,因其尸体发臭掩鼻而过;而这个与丁君素昧平生毫不相关的李
翠翠,竟然像流星赶月一样来到坟场,在这冷漠的土地上,演出了一场人与人之间的热
剧。索泓一深感自己灵魂卑微之余,心里萌生了一种沉重的失落感。他想也许在石灰窑
的那个夜晚,是他命运的一个转折,但他错过去了;他如果真是个男子汉,说不定此时
正和李翠翠不知在那个角落里过着相濡以沫的生活呢!当然,一个盲流和一个逃犯的结
合,道路是充满艰辛的,也许他们脚下永远没有鲜花,只有蒺藜;但他相信她对他的绝
对真诚,和在困境中不可动摇的坚贞。现在,一切如同黄鹤一去不返复了,在难能得到
爱情的沙漠,他失去了一次可以得到它的契机。想到这些,索泓一那双浮肿的腿,仿佛
又增加了千斤分量;他靠在一棵被盐碱夺去了枝叶的枯树干上,回头眺望那群渐渐远去
的妇女背影喘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芦苇丛的小道上传来。片刻之间,一个赤着脚板的女人身影,
出现在小路的尽头。索泓一猜想这女人着急地赶路,一定是去追赶那群干部家属的;可
是他的眼睛马上瞪大了,追赶她们的竟然是李翠翠。他的脊梁像电打了似的,顿时离开
了他靠着的枯树干,失常地向她轻呼了一声:
“翠翠——”
李翠翠在离他有十米左右的地方,骤然止步。当她看清了呼喊她的是索泓一,像一
股旋风似地跑上前来,跑到离他有两米远的距离,又突然收住了脚步。
“翠翠,你这是……”
李翠翠把肩上扛着的小篓子,放在了地上,低下面颊回答说:“碰到草厚的地方打
草籽,碰到水塘捞鱼虾。”
索泓一机械地点点头:“这儿比矿山还苦!”
“……”李翠翠没有应声,头仍然低垂着。
“你怎么了?”索泓一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反常情绪,“是不是不愿意再看到我?”
她摇摇头。
索泓一发现她的头发蓬乱如草——过去,她梳理得十分自然的发鬓上,曾插着过一
朵白色的玉管花。眼前,由于她头低垂得挨进了胸脯,索泓一看见了她短发后边扎系的
绿头绳。他不无感伤地往前迈了一步,再次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儿了?”
她突然仰起头来,直视着索泓一的眼睛说:“俺被俺那口子揍了一顿,就为那天埋
葬丁琳的事儿。”
索泓一这才看见她眼圈红肿,额角上还残留着一个隐约可见的青包。他不知道该怎
么去安慰她——有生以来他还没有安慰过一个女人哩!
“俺只嫌他打俺打得太轻了,要是下手重一点,把俺肚子里那块肉疙瘩给打下来,
俺就自由了。”李翠翠眼里闪出一星泪光,“可是那肉疙瘩也真结实,俺咋折腾他都不
掉下来。”
“别那么想,孩子是你们的骨肉……”索泓一实在欠缺安慰别人的本领,懵懵怔怔
地说,“那天,你……你……让郑科长下不了台了,做得过火了一点。”
“他一边捶俺一边说:‘你在哪儿显能不好,关起门来可以由你去疯,你咋偏同着
那伙人,往俺的脸上贴膏药?’他又说:‘农场是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有人
到分场政委杨绪那儿去告我一头,说俺对坏人仁慈,给阶级敌人吊孝,俺几年换来“狠
透铁”的名声,就会变成河里的水泡。你明白吗?’俺细想想,他的话也不能说不对,
所以他骂俺,俺不还嘴;他打俺,俺不还手;俺只骂俺自己,那天不该在石灰窑跳车,
在那个山旮旯落脚!”
“不,怨我当天不像个男人!”索泓一说。
“俺没听懂你的话。”她凝视着他。
“要是从石窑一块……”索泓一害怕地闭住了嘴巴。
“现在你想通了?”她眼神闪亮了一霎,但顿时就熄灭了,“晚了,就是俺真把肚
里的娃子弄下来,俺也不配跟你一块了;过去俺身子是干净的,眼下,俺……俺……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俺就是打掉娃子,也是孤雁单飞,不会给你搭帮拉套了!”
“我还不想走。”索泓一呐呐地说。
“为啥?”
“中央政策明确规定,对摘了右派帽子的人,一律不予右派看待。也好,这条会在
我身上兑现呢!”索泓一说。
“枪口对着你到是兑现了。”她眉梢挑得老高,“你忘了,在转场时卡车上的那挺
机枪?实话告诉你说吧!俺当时都有点为你心麻,一个堂堂的大男人,干啥要受这个?
就是抱着瓢去化缘要饭,也比这个松心。俺那些干粮和西红柿,就是想给你溜号时吃的,
结果喂了那个死鬼!”
“依你说,对我们就总是这样了?”
“俺看不出啥好兆头。”
“那为什么还总是叫我在墙上刷写‘前途光明’的大标语呢?”索泓一指指腋下的
板刷,“我就是为这四个字,才拖着浮肿的双腿,在各分场来回跑的。”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跟俺想的不一样。”李翠翠说,“俺爱看实际,你们爱幻想。
走不走由你,反正俺李翠翠话是说透了。”
“再容我想想。”
“那俺要去打草籽了,掺到红薯面里顶粮食吃!”李翠翠把小篓子扛在肩上。
“等等。”
李翠翠停下移动的脚板,但小篓子仍然扛在肩上。
“……”索泓一低声说,“你瘦了!”
“你还会讲人话?!”李翠翠抱怨地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是个木头人哩!”
“翠翠,我心里常常想着你……”
“别说了。”李翠翠嘴唇翁动着,“俺怕听这话。”
“为什么?”
“俺都快当娃子的娘了。”
“我不嫌弃这一点。”
“俺自个儿嫌弃自个儿。”
“翠翠。”索泓一往前迈了半步,乍着胆子拉起了翠翠的一只手。他腋下夹着的板
刷,“叭哒”一声掉在了地上。
李翠翠眼睛顿时湿润了。她抑起头来,像仰望天上的一轮朗月那样,凝视着索泓一
的脸。索泓一惊恐地向四周望望,周围苇叶婆娑,知了嘶鸣。他把李翠翠拉近了自己,
用手抚摸了一下她头上那个青包,俯下头来用嘴亲吻着她的额头。
李翠翠哆嗦着身子低声哭了。在这短短瞬间,她平日的野气消失了,像孩子一样依
偎在索泓一怀里,泪瓣儿无声地淌下眼边。索泓一吻着她的泪脸,吻着她的鼻窝,但当
他和她的嘴唇将要碰撞的一刹,李翠翠突然用力地推开了他,她粗声喘着气说:“不!
俺不!”
“翠翠……”索泓一冲动地再次拉着她的手,“你……”
她甩开了他的手:“俺不能……不能……”说着,她咬咬嘴唇,扛着小篓子匆匆跑
了。跑了几步,她又踅转回来,对痴呆发愣的索泓一说:“你要真不嫌弃俺,今后你就
把俺当成你的亲妹妹看吧!”她不等索泓一作出反应,就跑进苇塘弯曲的小路。
事后,索泓一不止一次反省自己的莽撞。如果他在苇塘里的行动被人发觉,等于把
他头上这把难火,烧到李翠翠头上。不管怎么说,李翠翠毕竟是只有巢的鸟了,而且即
将哺育幼雏,这把难火蔓延开来,将会焚毁了她的巢穴,那就意味着把一个公民,也拉
向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索泓一发誓,绝不能再重复这样的行为。在否定自己盲动感情
的同时,另一种意念却跟踪而来,他沉入心底的逃跑念头,常常像潮涌一样翻卷上来,
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席卷他的身心。
农场,农场,按着名词解释它该是生产粮食的地方,但偏偏在这儿,比矿山吃粮还
少。农场比矿山不但定量下降了十多斤,而且“进口货”的质量也下跌了不少。在矿山
的时候,尽管也难以填饱肚子,还吃的是净米净面;到这儿以后,难以再见那黄灿灿的
窝头。看起来这儿的窝窝头比矿山的要富于色彩,它是红薯面掺高粱面粘合而成,颜色
紫红紫红的;这家什经看不经饱,像棉花糖一样松软,噙在嘴里没等腮帮子蠕动,牙齿
咀嚼,它就溶化到你的喉头,流进你的肠胃。如果仅仅是饥饿,索泓一倒也能忍耐,使
他最感痛苦的是,他常常被拽到各分场去表演魔术。这种用精神抑制饥饿的办法,虽然
能使台下的囚徒们一时忘却痛苦,但却无法医治索泓一自己的痛苦。因为他迈着浮肿的
腿上台后,还要装得像健康人一样强开笑颜,以招徐观众,完成演出任务。
有一次,他奉命去总场演出,全场的干部和家属都来看他的表演。总场场长点名叫
他演出“大变活人”。他在这一霎间,忽然想起来丁琳,如果当真能把丁琳这个死鬼变
活,他宁愿从天黑演到天亮。他之所以不愿意演出这个节目,还有除了丁琳之死的第二
种因素:来农场后,他经常在天擦黑时,看见马车上拉着一口漆木斑剥的棺木,奔往被
称之为五八○的乱坟岗子。最初看到它时,他心灵虽然为之震颤,但还深感农场对死亡
囚徒的人道待遇;后来,他屡次看见这口棺木,却听不见木工打制棺木的声音,不禁疑
窦顿生。后来在马号喂马的刘鹏,告诉了他这个秘密——那是一口无底的活灵柩,它既
姓张,又姓王,既装赵钱孙李,也装周吴郑玉;到了坟场只要把棺罩一摘,一扬车把,
人就顺到穴坑里去了。而大变活人的舞台道具——一个活底的大木箱,就酷似那只无底
棺材。索泓一想起它,就引起心理上的条件反射。他谎称演出大变活人的道具坏了,总
算躲过了这个节目的演出。
魔术是什么?不管它手法如何翻新,也不管它怎么使台下观众眼花缭乱,说穿了就
是以假乱真。而生活却展示着它全部的严酷的真实,这常常使索泓一陷入不能自拔的矛
盾之中。夜晚,他躺在大炕上,面对着窗外的一轮明月,久久难以成眠,他发现自己正
像魔术师蒙哄观众一样,欺骗着自己的灵魂。不同的是变魔术主要靠两只手表演弄假成
真,而他欺骗自己则常靠头脑里编织出来的琼楼玉阁——实际上是幻觉中的海市蜃楼来
以假当真。有一天夜里,他承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自我折磨,便披上一件褂子,悄悄走
出屋子,到院子里来排解忧闷。
时正秋初,天气已然很凉。在这静静的秋夜,喧闹的世界像是死去了一样,没有一
点声息,只有房舍附近的马棚,响着马儿安闲的咀嚼草料之声。他漫无目的地向马棚走
去,借着棚柱上的桅灯,他一匹一匹地打量着槽头的马儿,它们仿佛没有忧愁,也没有
欢乐,白天拉车,夜里歇息,在车把式的鞭子下,走着它们自己也无法知道的漫漫路程。
他觉得他的生活也像是其中任何一匹马,乱蓬蓬像柴草一样的头发,是它们的颈上鬃毛;
两只浮肿的腿,是它们奔波的蹄子;不,他还不如它们,因为它们没有痛苦,而他则越
来越感到精神在塌方,说不定什么时候,精神伴随着肉体一块埋在这块荒漠的土地上。
他走到马槽的东头,神往地看着那匹老马,他骑着它到距离远的分场去画过宣传画,它
已然有八岁口了,此时它静静地站在槽头前,不吃草,不尬蹄,闭目养神,像一尊已然
成了古化石的雕塑。而他——索泓一刚三十岁出头,正是“而立”的年纪,也真要像这
匹老马一样,静待踏上“西天正路”吗?
草料棚里咋叭咋叭的声响,使索泓一的思绪中断。他朝草料棚里走去。去干什么?
他没有任何明确的意识,他只是感到他需要声音,需要和声音对话,以驱赶他头脑里那
团乱丝。隔着板墙的空隙,他看见草料间里闪着灯光。他推开虚掩着的木门看了看,是
“头人”刘鹏正掰开喂马的豆饼,一块块往嘴里填。他狼吞虎咽地嚼着,竟连索泓一的
开门声,他都没能发觉;直到桅灯下出现索泓一的人头影儿了,他才骤然地回过头来。
当他发现来的不是巡夜的队长,而是索泓一,便向他招手说:“来!快来——”
索泓一被他那圆鼓鼓的腮帮,逗起了一点快意说:“我说你总没掉膘呢?!原来是
如此这般!”
“这年头各有各活下去的高招儿,你搞宣传,喝高粱面茶汤(糨糊);我喂骡马,
我吃马料。”刘鹏蠕动着双腮,伸了一下脖子,把满嘴的豆饼渣咽了下去。并拿了块豆
饼,在柱子上磕了两下又把它用手一搓,搓成豆饼渣子,塞在索泓一手里,“吃吧!比
吃棉花糖(指红薯面窝头),还能抗肚饥呢!不信你试试?”
索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