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打断他的话说:“这神话出在海南岛!”
“北满草原也知道这个神话呀!”爸爸争辩着说,“我不赞美小鹿和猎人的浪漫蒂
克,我赞美小鹿眷恋故土上草地的情怀。它对着它啃过青的草地囗叫了三声,没等猎人
勾动猎枪扳机,它纵身跳下了百丈悬崖!”
索泓一的心马上沉入了谷底——因为在反右的批斗现场上,爸爸就扮演了这头小鹿
的角色。当然,他当时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加上日本人一进北京,他就蓄须铭志,拒绝
了日本人用厚禄聘请他当翻译,他步入中年时就已然像个老叟。爸爸重气节,妈妈重感
情;爸爸性子硬得如同山坡上疙疙瘩瘩的枣树,妈妈生性柔顺,若同是依附于树干下的
小草。一场“雷殛木”,枣树嘎叭一声被击断了,孤零零的小草,没了遮阴的树冠,也
只好去承受命运中风霜雨雪的严酷洗礼。
“妈妈——”他突然懵懵怔怔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叫醒了他自己。看看周围,山,依然巍然而立,草,依然滴翠含青。那些脸
上蒙上一层塞外尘沙的同车人,还在嘻嘻哈哈笑着。车轮奔驰的声音太响了,人世间的
万物没有一个人听见他梦吃般地叫了一声妈妈。
孤独咬蚀着他。
忧伤折磨着他。
愁楚占有了他。
他在这一霎间,真盼望警车上手扣着机枪扳机的士兵,因卡车的急剧颠簸而失手走
火。那样一来,他这个坐在车尾上的摘帽右派,帽子和灵魂可以一块飞上九天,那儿有
举着双手迎接他的爸爸——那儿是一个深爱中国、直面人生的中国知识分子地下之家。
有这么一刹那,索泓一真的起了跳车的欲念,让后边的卡车来不及刹车,车轮就从他身
上辗过去,把一个中国男儿的血肉之躯留给雄浑的长城。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在作怪,
他总感觉紧握机枪的士兵在盯着他,坐在司机楼里的大胡子司机也在盯着他——他失去
了勇气,因为死并不像世俗所说,是弱者的行为,而是勇敢者的果断行动——在遗传学
的范畴中,他觉得更多的接受了妈妈的遗传基因。他很懦弱。
他那只风泪眼像融化的冰推,一滴一滴地落下泪滴,他那块擦泪的手绢很快就湿透
了,当他把手探出槽帮去拧干那块手绢时,目光有意地再次往司机驾驶室里看了看,眼
睛顿时像触了电一样不动:原来大胡子司机身旁坐着的那个人,正是给他带来“幸运儿”
绰号的李翠翠。
是天意?是巧合?还是李翠翠的有意选择?一个双身子的妇女(又是郑科长的老
婆),当然有资格坐在司机楼里,以避免因山路的颠簸而流产;但浩浩荡荡的车队有十
五六辆,她为什么偏偏坐在这个司机楼里?
她不眨眼地看着他。
他却很快避开了她追踪的目光。
不知为什么,他产生了抱怨她的情绪:一只“风泪眼”换掉了头上的一顶帽子,只
有他和她以及她的男人知道这件事。摘了右派大帽子,又箍上了“摘帽右派”的小帽子,
貌似成了公民,实则还是在原地踏步,机关枪的监督,严正地告诉了他这一点。可是他
为此变成了风泪眼,一生都要迎风流泪,直到他的泪腺枯竭为止,这都是李翠翠的恩赐。
想到这里,他狠狠地往司机楼里瞪了一眼。
隔着挡风玻璃,李翠翠似乎和他发生了心电感应。她忧郁地皱着眉心,好像完全接
受索泓一目光的批判。他把目光马上收拢回来,他发觉他没有权利谴责那个盲流姑娘。
那天夜里她拿了他的窝窝头和鬼子姜,也是为了延续生命,和他在矿山梯田上捣田鼠窝,
把它们的存粮放进铝锅里煮沸成粥以饱自己的肚子,同出于生存竞争的本能。至于这只
“风泪眼”,也怨不得李翠翠,谁叫你去追踪她呢?追踪她时又为什么把木棍当枪比划?
如果仅仅是一条木棍,李翠翠也许不会顺风撒灰,而自己崇拜枪的神威,结果反而承受
到了力的反馈作用。活该!谁让你以枪吓唬一颗饥饿的灵魂呢?!
反躬自省以后,笼罩在他心上的怨云一扫而光,他朝李翠翠抱歉地笑笑。
李翠翠马上有了反应,她用手绢擦擦自己的脸。这是示意索泓一成了土人,该用手
绢擦擦脸上的尘土了。正好,他这条手绢是水淋淋的,用泪水擦脸同样起到净水洗脸的
作用。他擦了擦,立刻感到精神了许多。
李翠翠微笑地点点头,像老师夸奖完成了作业的学生。
索泓一从口袋掏出干粮。这是矿山拔营起寨时蒸的土面馒头。尽管看上去和窝窝头
颜色绝对近似,但它是清扫库底的白面做的,索泓一一直没舍得吃。现在,他把它掏出
来,虽然极想把它吞下去,但演哑剧给李翠翠看的兴趣,暂时抑制了他的饥饿。他用那
块泪手绢蒙上它,当他掀开手绢时那黄馒头不见了;他向外一挥手,那馒头又从袖口滚
出来。
李翠翠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索泓一不敢笑,他怕被车篷顶上持枪的士兵看出破绽。
李翠翠身子背向司机,指了指嘴。
索泓一当真嚼开了黄馒头——他早就饿了。
李翠翠隔着车窗,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西红柿,作了一个要向窗外抛的姿势。这个动
作太显眼了,引得身旁的大胡子司机歪头看了看她,李翠翠解疑地把手收拢回来,把西
红柿放在嘴边闻了闻,又放回到书包里去。然后,持开袖口看看她手腕上那块手表。
索泓一猜测着这手势的含义:这西红柿是留给他的,只要一有时机,她马上想办法
递到他的手里。索泓一向她点点头,表示谢意。点头之后,他又摇头,示意他不要她的
馈赠。
李翠翠失望地噘起嘴。
索泓一连忙把摇头改变为点头。
李翠翠咧嘴笑了,那笑靥就像司机挂在挡风玻璃上的那束喇叭花。那束花是淡紫色
的,映在李翠翠浅藕色的褂子上,色彩非常别致。如果不是在像摇煤球一样的卡车上,
他真想用彩笔给李翠翠和那束喇叭花,画一幅水粉画。那将是一幅质朴无华的村姑肖像。
她有村姑的泼辣粗野,又有村姑的纤细甜润;她的生命真像野篱笆上朝天开放的喇叭花,
像春天的鸟群自由飞翔,像天空的云朵悠然飘荡……
落雨了,凉凉的雨丝撕碎了他的心中的梦。天上滚落下来的不是毛毛小雨,而是铜
钱大的雨点。索泓一仰头看看天,谁知道乌云是什么时候拥抱在一起的,反正云彩像抬
着大海一样涌过来了。没有雷鸣,只闻雨声,从燕山山谷呼啸而来。片刻时间,风卷着
滂论大雨,在这条环山公路上破天而落。树不见了,山不见了,就连近在咫尺的警车,
都变成一团水雾中的憧影。没有人下令,长长的车队都停了下来,干部家属的卡车上迅
速支开了防雨苫布,士兵穿起了一面胶的雨衣,其它几辆卡车上的贱民,被鞭子雨抽打
得嗷嗷乱叫,有人从网兜里找出脸盆顶在头上,有的扒下上衣顶在头上,还有的像鸵鸟
一样把头紧缩在两膝之间,让暴雨发威地惩罚他的背脊。索泓一最初把打饭的铝盆顶在
头上,这家什分量太轻了,一阵疾风卷过,他那个打饭的家什就叽哩眶嘟地被吹落到了
地上。索泓一不敢下车去捡它,怕士兵误认他要逃跑而对他射击。大雨刚落时,开路的
头车已经鸣枪示警。枪响过后,郑昆山就用大喇叭喊话了:
“不许下车——”
“原地待命——”
“谁若下车——”
“按逃跑论处,格杀勿论——”
在暴雨声中尽管他的声音显得非常微弱,但对索泓一的耳朵来说仍然如同一声声雷
鸣,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风卷着那个铝盆,向大山沟里滚去。他埋下头,弓起背,把脊
背当成蜗牛的壳,保护着他的脑袋;他冷得牙磕牙,浑身筛糠,他真怀疑自己要被这场
大雨给浸死了。这时,有个人狠狠拉了他胳膊一下,同时向他耳语着:“靠紧我一点!
我们将来还要看你变魔术哩!”索泓一听出了这是“头人”的声音,便把身子向他靠拢
了过去,身子挨着身子,果然产生了一点微温。“头人”是自己真的不怕冷呢,还是耍
光棍的横劲呢?索泓一说不清楚,他直挺肩膀,唱着他自编的歌儿:
雄赳赳
气昂昂
工业下马农业上
去种菜
去种粮
反正要比开矿强
有人笑。
有人叫。
索泓一却把背弓得更高了。“雄赳赳,气昂昂”这两句词儿大刺耳了,这不是志愿
军战士都会唱的歌儿吗?记得,那是一个下着毛毛雨的秋夜,他们这支文工队冒雨穿过
清川江。他们手拉手地在一座摇动的浮桥上走,后边有敌人追赶,头上有敌机轰炸。文
工队正走到江心时,敌机投在江心炸弹激起的水浪,一下子把文工队年纪最小的小姑娘,
掀到了江心。那时,他是何等鹰鹞,几乎没有一点多余的考虑,就一个大雁展翅跳下了
冰冷的清川江。借着敌人照明弹的闪亮,他一手揪着这个小姑娘的辫子,一手托起她的
身子,硬是泅水把她拖到了江滩。那时的清川江水冷得扎骨头,可是他喝了几口白酒暖
暖身子,背着小姑娘赶上了部队。后来,军首长追悼相声大师“小蘑菇”(入朝的著名
曲艺演员,牺牲在朝鲜战场)的大会上,向索泓一颁发了荣立三等功的军功证书。想起
昔日的风华岁月,索泓一本能地抬起头来,企图挺直胸膛和鞭子雨对抗一阵,那“头人”
像老母鸡保护幼雏那样,一下又把他的脖子强按下去,骂道:“你活腻歪了?天在下小
刀子,它能宰了你!”索泓一只好又把头埋回到怀里,让暴雨在他拱起的脊梁上暴施淫
威。
哗……哗……哗……
天地之间只有滂沱大雨敲打大地的声响。
呜……呜……呜……
山洪顺山沟倾泻下来了,像一千头牛狂叫。
整个车队像一条惊恐的巨蟒,不安地蠕动起来,仿佛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似的,装
载家属的卡车首先反应:孩子哇哇大哭,妇女扯着嗓子尖叫,竹笼里的鸡、鸭像被黄鼠
狼咬住了脖子似的,发出凄厉的嘶鸣。装运囚徒和劳教分子的卡车,倒是一片死寂,除
了人头钻动,脊背像羊群出栏一样乱拱之外,没有一点声音。他们饱经生活砺石的磨砺,
忍耐已经潜入骨髓,形成了一种本能;就是大雨转化成冰雹,他们也只能在车上默默地
干受。
还算幸运,暴雨耍了一阵威风以后,太阳又从云层缝里钻了出来。铜钱大的雨点,
变成了时断时续的细细雨丝。山从云雾中露出轮廓,树也从水雾中显出身影,这时人们
才看见在这条公路的一块岩石上,站着面孔黧色的郑昆山。他没穿雨衣,没戴雨帽,手
里紧握着一支手枪,目光炯炯地环视着四周。显然,他从落雨时就站在这个制高点上了。
他浑身滚落着水珠,就像是大雨洗涤过的一尊石雕。
索泓一向他望着。
囚徒们向他望着。
家属们向他望着。
士兵也向他行注目礼。
在这大雨乍停的公路上,突然响起一片嘈杂的音响:
“恨透铁——”
“活钟馗——”
“拿破仑——”
“黑老包——”
他穿着那双湿淋淋的大头鞋,慢慢地向车队走过来,就像常胜将军检阅辎重车队。
一个劳改干部跑上去给他送去一条干毛巾,他用手扒拉开,就从第一辆囚车,一直走到
索泓一乘坐的这辆卡车,清点人数的结果是:无人跳车,无人逃跑,只是在老右那辆卡
车上,发现一个被大雨浸死的右派。
“姓名?”他挑着嗓子问道。
“丁琳——”
索泓一蓦地低垂下头——这是吞噬他画的那张挂炉烤鸭的人。当时,丁君画饼充饥,
此刻,他永远不会感到饥饿了。索泓一深感自己不该戏弄这个伙伴,他低声地抽泣了……
六
“船桅——”褚大个儿兴冲冲地叫喊:“索泓一你看看,在苇尖上晃动的是船桅
吗?”
索泓一头也不抬地回答:“是。”
“你抬头看么!地上又没有银子!”
索泓一难以割断他对了君的忏悔之情,忧怨地说:“地下没有银子,可是地下埋着
金子。”索泓一记得,丁君是地质学院勘探专业的大三学生。划右的原因十分滑稽。系
支部书记规定斗争右派分子时,举拳头呼口号必须用左手,而丁君举了右手。丁君说:
“我吃饭用右手拿筷子,写字用右手拿钢笔,去野外实习时用右手拿榔头,我不习惯举
左手。”支部书记指出丁君思想意识有问题,丁君反唇相讥道:“请问,你发言时怎么
不把右半边的嘴唇用胶布粘起来,用左半边的嘴发言,既然一张嘴分不出左和右,左胳
膊和右胳膊对人的躯体来说,也是一个整体。我用右手用惯了,这也犯忌?”够了,丁
君被戴上极右帽子,送来劳教。索泓一之所以对他如此熟悉,不仅因为他戴帽的原因荒
谬绝伦,还因为他是广东人,和索泓一的妈妈是同乡。在索泓一的记忆中,他有着非常
机敏的大脑,右派队中有少数几个能背对背下“盲棋”的人物,他就是其中的一个。在
饥荒年月,他的细密的数学脑瓜,和他体躯内二百零六节南骨,埋在了北国的芦花荡。
“你总往荷塘里看个啥?”士兵纳闷地问。
“找那座埋有金子的坟!”
“这野地方还有古墓?”
“有。”
“你咋就知道?”
“我参加了挖穴坑,后来又给坟头添土!”
“那咋会是古墓呢?”
“对后人而言。”索泓一说,“当我们的后几代子孙,研究这具干尸时,会发现他
的肠胃里没有食物纤维。”
士兵终于明白了,板起脸来教训索泓一道:“你……你……你又犯你右派的老毛病
了!”
“没有。他是在转场时被大雨浸死在半路上的。那儿既不是劳改矿山,也不是劳改
农场,那儿是一条盘山公路,责任在于老天爷不该刮那场扫帚风,下那场鞭子雨。”索
泓一解释说。
“为啥没埋在半路上?”士兵好生不解。
“是神的归庙,是鬼的归坟,怎么能埋在半路上呢!”索泓一淡淡地回答。
“噢!”
泥泞路上,出现了暂时的安静。索泓一边走边往左侧的苇塘里眺望着。他清楚地记
得了君就长眠在附近的一个土岗旁。由于这儿都是盐碱地,苇塘里极少树木,丁君墓地
的土岗上,倒是长着一棵曲曲弯弯的矬子柳。从树身的枝杈去看,这棵树已经有了不短
的树龄,但因土质不好,树长得畸形怪状,它站在因饥饿而精神扭曲的丁琳坟前,和死
者倒真像一对孪生兄弟。
这儿除了有矬子柳遮荫之外,风水还算不错。在静夜里能看见银钟河絮语的波涛,
能听到鸥鸟的啼鸣;春天听苇尖拔节上长的声响,秋天听苇叶沙沙和苇花落地时的轻柔
叹息。丁君所以能埋葬在这儿,绝不是郑昆山想叫丁琳在地下寻找诗情——他对专政对
象永远是块难以熔化的合金钢,浑身上下没有一颗浪漫主义细胞。实因当时正是盛夏,
丁君的躯体在过银钟河轮渡时,已发出呛鼻的恶臭,因而劳改队的脚尖刚刚踏上劳改农
场的管界,郑昆山就下达了安葬丁琳的命令。任务交给谁呢?理所当然地落在这群刚刚
解除劳教和刑满释放成员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