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这种时候帮不了你,根本就毫无意义了!」
新抓住我的肩膀,气势汹涌地逼近我。他认真的眼神看起来好可怕。
尽管如此,我的心愿还是没有动摇。
「有意义的……有非常大的意义。
因为帮我实现看海这个心愿的,是新你呀!新给了我莫大的幸福。
所以,我不想回去仓手被工人到处破坏,我讨厌那样。我不想被你看到那种样子。我拥有莫大幸福的此时此刻就足够了。如果我一定要被拆除,就希望能维持这副模样,待在新的身边幸福下去……然后消失。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愿。」
——倘若幸福的此时此刻无法持续到永远,我宁愿就在这时候结束。
新一脸愤怒地瞪着我。他的双眼满是泪水,逐渐滴落下来。一颗、两颗、三颗……无数的泪珠流过他的脸颊滚落,我们始终无言以对。
打破这片沉默的是新。
「我刚刚……答应过你了吧?我说我绝对不会反对你……我要遵守诺言,实现你的愿望……」
低下愤恨的脸庞,他硬挤出声音说道。
「谢谢……」
我只能努力说出这唯一的一句。
「我去跟大家说,返回的计划改变了。」
说完,新跑下顶楼。
目送着他远去,我的眼中也浮现了泪水。明明我是这么开心,这么幸福,可是眼泪还是连绵不绝地涌出来,止都止不住。
天开始亮了。
留在沙滩上的只有我与新两个人,参加百鬼夜行的众人,已经先行返回。
虽然因为我的任性,让百鬼夜行的计划泡汤了,但是没有任何人责备我。就连小纹老先生都温柔地告诉我「因为这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
现在,我们并肩坐在顶楼的地板上,望着海。
打从百鬼夜行的同伴们回去的时候开始,我们两人就没有再流泪。
无可避免的「最后」,就在眼前等待着我们,把时间用来哭泣或是悲伤都太浪费了。难得与最爱的人在一起,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无谓的事情上。此刻,我们静静地沉浸在能够坐在彼此身边的喜悦。
也没有太多话可说。
非说不可的,已经全部说完了。
要说我们交谈的话语,就只有海面上看得到的小船渔火,与离群飞来的早起鸟儿时,我会问「那是什么」。
其他我们做的事情就只是眺望大海。
看着天空与大海的暗色逐渐变成了深蓝。再从深蓝色之中,分别出天空的颜色与大海的颜色。天空的颜色从深蓝开始,经过紫色与红色后,逐渐变浅而清澈的橙色与光芒。海的颜色从深蓝开始,慢慢沉入滴落了一滴绿色的浅灰色之中。
看着这幅景色,我呢喃着:
「大海,真是美丽。」
新不发一语。
「即使变成了神灵,我也一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还有自己想做什么。可是,我很庆幸自己变成了神灵。虽然也有很多后悔跟给别人添麻烦的事情……但是能够看见这么美丽的大海,我还是觉得变成神灵真好。喜欢一个人,而喜欢的那个人也喜欢我……这一切够了……幸福的事情我全都经历过了。」
「真的全部经历过了吗?说不定还有你不懂的幸福。」
「不,现在我不需要我不懂的幸福。要说还有什么我不懂的……大概就是结婚了吧!」
「那,我们结婚吧?」
「嗯。」
「要怎么样才能结婚呀?」
「我完全不懂呀,该怎么做才好。」
「我这种笨蛋才不知道呢!」
我们好像真的到最后一刻都很笨拙。
这里没有神社的祭司也没有教堂的神父,也没有纯白的服装或是婚纱,更没有敬酒用的酒杯与结婚戒指。没有任何一个跟结婚典礼沾上边的东西。
可是,只要有新郎与新娘,那就是最豪华的结婚典礼了吧?
「总之……只能来个誓约之吻了。」
「现在就只好忍耐这么克难罗。」
我坐在原地,脸朝向新,闭上双眼。其实应该要站起来才对吧?可是我实在太疲累了,没有力气站起来。
轻轻抬起下颚,等着新的行动。
他的双手环抱住我的肩膀。他说「嗯,我用跪着的好了」,我想像着他的模样。
——抱歉。这种姿势应该不太好亲吧?
嘴唇接触,其实只有短短一瞬间。不过,我知道那就是新的嘴唇。
我还以为会更紧张,或是更心情激动。但是,并非如此。只有到目前为止的幸福感不断延续着。只不过是完成了一个小小的程序,心情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啊,对喔。因为我已经不可能比现在更幸福了。
我想看新的脸,于是睁开了双眼。
我看到,新那硬要弄出伤脑筋的表情,逗得我发笑的脸,以及升起的朝阳。
朝阳洒了下来,我的身体变成透明的。接吻只有短短瞬间,是因为我的实体即将消失。
——幸好,还来得及。
「新,我真的……真的、真的,非常谢谢你。我能喜欢上你,实在太幸福了……」
伴随着这句话,我的意识逐渐模糊,静静地消失了。也许,我在新面前显现出来的人类模样也跟着一起不见了。可是,我已没有方法确认是否如此。
尾声
——好吵喔……
似乎有什么正在吵着舒舒服服作着幸福美梦的我。
我不想睁开双眼。
因为不可能有什么事情比我现在作的梦更幸福了。
——我好希望,就让我这样下去……
这是我真实的想法。可是,那个在呼唤我的家伙好像不愿死心,我都已经打定主意不予以理会了,对方还是不断地叫我起床。
——怎么有这么不体谅别人的人!
烦死人了。我有点生气。
想要叫我起来的那个声音,隔着一定的距离在呼唤我。我心想差不多又是要喊我的时间,便做好准备。都惹人厌到这种地步了,不能坐视不管。一旦决定不再装作不知道,就差点因为过于愤怒而醒来了。而且,声音呼喊的频率偶尔又会改变,这种时候就让人更为光火。
——够了!我想早点搞定这么讨人厌的事情!
大概是因为遭到愤怒的传递,那个声音终于进入了我的意识。
「孝,你还起不来吗?」
我认识这个声音。这是留在我最幸福的记忆之中,比谁都重要的那个人的声音。
「孝,你也差不多该醒了啦!因为我马上就要毕业了。」
——新!
我醒了过来,新站在我的大门前面。他长高了,脸也变得很成熟,但我很肯定是新没错。彩霞满天的温柔落日,从旁边洒下光芒到他的身上,他的身影看起来似乎有什么地方脱离现实。
他稍微抬头仰望,看着我的身体——校舍。
「啊……你是新吗?或者,这也是我……在作梦?」
我战战兢兢发出来的声音,让他的表情霎时变得开朗。一想到是自己的行动引起这样的反应,我就觉得又害羞又高兴。这是种非常让人怀念的感觉。
「孝!你终于醒了,还好赶上了!」
新奔向校舍,就那样要拥抱我的样子,四处触摸我的柱子跟墙壁。这种触感终于让我真切地感觉到,他不是我作的梦,是真真实实的新。
「告诉我,为什么我还在呢?我不是要被拆除吗?」
周围的景色是我记到不想记的老地方——仓手南国中。建在体育馆后方的我,可以清楚看见就在旁边堤防上头的樱花。樱花树的树枝充满花苞,正式宣告春天的脚步近了。
可是,没变的只有周围景色而已。自己身为校舍的感觉已经跟以前不同,觉得自己好像变小了很多。有种身体的内部消失,被用力压缩的戚觉。
「发生了很多事情呀。说来话长,不过你要全部好好听清楚喔。」
那次的百鬼夜行过后,我留在沙滩上的校舍,似乎造成了各种影响。为什么位在仓手山中的旧校舍,会在一夜之间移动到直线距离约十五公里远的海岸边?这要不引起骚动实在不可能。
由于电视节目把旧校舍的移动当作灵异现象介绍,那里变成了全国知名的灵异景点。电视特别节目大大小小加起来拍了将近二十个,众多观光客涌入,引发了热烈讨论。
除了这种茶余饭后等级的喧闹之外,也有行政上的问题。我移动到的海岸,是跟仓手镇毫无关系,隔了两个乡镇的香贺冲镇海岸。关于旧校舍的处理费用要由何者分担,似乎也产生相当大的争论。仓手镇窃喜移动旧校舍的处理费因此减少,但是站在香贺冲镇的角度来看,毫无关系的旧校舍跑了出来,真是个大麻烦。「不能容许建筑物非法弃置」之类的示威游行活动,好像曾经到过仓手镇的样子。总之由于费用负担的问题,我的解体工作一时之间便搁置下来。
就在因为这番骚动而成为全国著名景点的时候,仓手镇内的旧校舍保存运动再度成为话题。虽然新也不知道详情,不过似乎是小纹老先生在暗中运作。藉着呼应这波保存运动,校内也兴起了抢回旧校舍加以保存的运动,中心人物正是新。他为了旧校舍的保存运动,甚至成为学生会会长。
最后,仓手镇向保存运动的压力低头,决定指定旧校舍为重要文化资产,并将其移建回原本的国中校地。为了完成这项决定,必须在各方面想办法筹钱。虽然移建的只有镇民深思过后决定的的玄关与文化价值较高的古老部分,不过花费还是增加了;还有,原先答应负担部分移建费用的香贺冲镇也反悔了。香贺冲镇因为冲着旧校舍而来的观光客一时受惠,所以即使要求他们负担部分费用也算不得报应。何况旧校舍没有移建的部分,留下来的墙壁或柱子,可以当旧建材出售,价格好像出乎意料的好。据说除了搭上旧建材的风潮,加上又是著名灵异景点的旧校舍,更是增添了价值。
经过这么一番波折,我好不容易变成了仓手南国中的会议厅兼自习室。
「为了让你的保存案尘埃落定,可是大费周章呀!你要感谢我。」
一边笑着一边要求感谢的新,脸上满是骄傲。
「结果新你到底做了什么?学生会又没出钱。」
「为了把你要回来,我可是说服了全校学生跟校方喔。我写了请愿书,还号召大家连署,然后送去给镇长跟县教育委员会。还上地方媒体宣传,因为表演了所谓勇敢国中生的请愿书,我想是满有效果的。」
新自豪的表情,因为突然从背后传来、挑毛病的声音而垮了下来。
「不要说的好像都是你一个人的功劳!新。起草请愿书,还有找来报纸跟电视台的人都是我。」
是友久。虽然长高了,不过因为那财神爷的脸庞还是老样子,所以我马上就认出来了。
在他后面走来的是夕子与莉安。夕子的注册商标马尾也都是老样子,不过气质上变得十分成熟了。原本就很稳重的莉安,尽管气质没变,不过头发长了,最显眼的是穿着我不认识的制服。应该是高中的制服吧?
「我又没说是我的功劳。可是,你们几个出现的时机也太刚好了吧?好像全都知道今天孝会醒过来的样子。」
面对满是疑问的新,莉安给他一个无奈的眼神。
「你还真的忘记了呀……我不是跟你说过,孝不是会在立春就是会在惊蛰的时候醒过来吗?立春的时候什么事也没发生,下一个醒来的机会就是惊蛰了。所以我们今天才会过来。」
「你跟我说什么惊蛰,我也搞不清楚是什么意思,当然就不记得啦!」
新似乎毫无兴趣。不过,因为这是我切身的事情,所以我很在意。
「惊蛰是什么呀?跟神灵有关系吗?」
「孝也不知道吗?那是这个国家在以前的历法上定出来的节气——用来划分季节日期的某一天。据说惊蛰这一天冬眠的虫子会醒来,然后离开地底,是个非常适合醒来的日子。」
——唔……就算听了解说我也是一头雾水。可是,这样好像在说我跟虫子一样,总觉得好讨厌喔。
「我会醒过来,真的跟那个什么惊蛰有关系吗?我醒过来,是因为新呼唤了我无数次。我在梦中一直觉得有人要叫我起来的样子,然后我就醒过来了。」
我决定把自己曾经对于新叫醒人的声音,感到生气的事情当秘密。但是……
「一旦打开开关,新的执着可是很惊人的。我还挺意外的,你在梦里没被他给惹毛吗?」
我没说出口的真心话,都被夕子给猜中了。
「没、没这回事啦!我很庆幸新来叫我起来,真的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孝醒过来了。因为我有一定得跟你说才行的事情。」
夕子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气势惊人地怒斥我:
「我说你!为什么要擅自放弃,自以为是悲剧女主角,想要默默消失不见!你到底在想什么?这怎么能让人原谅呢?你忘记我跟你说『要幸福喔』的时候,你还答应了我吗?既然如此,你就好好给我过着幸福的日子啦!」
——呃……我明白她为什么生气。即使如此……
「因……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方法可以保存我……所以我想要在幸福的状态下消失……」
「不要说这种藉口!」
夕子喝斥我的辩解。
「孝说的也有道理呀!现在旧校舍保存下来,就像是刮起大风结果是卖桶子的赚钱一样,世间百事都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呀!」
插嘴进来的友久也遭到夕子的反驳:
「你给我闭嘴。我才不管是什么原因!是因为这个女生做了绝对不该做的事情。孝!你知道我们这两年是什么心情吗?因为你做的事情,让我们有多伤心!你应该不知道吧?」
「我……」
我答不出话。
我可以想像每个人的心情……留下来的人们的心情。但是,越是想像,就越是体会到那份悲伤有多沉重。不论我想像得多么悲伤与痛苦,也不能跟真正的心痛相提并论。这两年每个人感受到的真正痛苦,我无法感同身受。
——夕子说的对,我不能好好体会留下来的人们的心情……我只想到我自己。虽然除此之外我无计可施,但我的心愿真的许错了。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吗?知道的话,就给我好好反省。」
或许是从我的沉默察觉到我的心情,夕子尽管还在气头上,不过声调已经稍微冷静了。
新见机不可失,赶紧安抚她。
「好了啦。好不容易孝才醒过来的,别老说这种事情么。」
「我也不想讲呀!但是总要有个人出来讲不是吗?反正你一定轻易就会原谅她的!」
看着再度拉高声音的夕子,新笑咪咪地说:
「我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打算轻易原谅孝喔。」
——咦?
「咦——」
我内心的惊讶,与夕子的吃惊声重叠在一起。
「等、等一下!新,你不是为了孝才努力要保存旧校舍的吗?」
态度彻底动摇的夕子提出疑问,新肯定地回答:
「不是。我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还想见她,所以大费周章把旧校舍保存下来,要她醒过来见我。」
「就、就算是这样,都还是不肯原谅我……」
听到他说「因为我还想见她」,让我很高兴——应该要高兴的,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因为我错误的心愿伤害了他,这是无可原谅的……
「对、对不起!我知道道歉太迟了,可是我真的很抱歉!该怎么做,大家才肯原谅我……」
我的声音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又微弱又发抖的声音。
「不要发出那种快哭出来的声音。」
至今独自站在后方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