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说这话很奇怪吧?说这话我也觉得奇怪。
但在我写信的地方,在世界的这个角落,在我生命中的这个地方,一切都好像很奇怪。
在我写信给你叔父时,我原本早该出发去南极探险了,而不是在尚未离开码头的船舱里,在酷热的里约热内卢。
从我提笔写这封信的时刻起,我下船的次数还不到6次。
去年春天,就在我们准备出发前,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攥住了我的心。
我想象着皮尔里从北极得胜而归的情形。
在我梦中,宣告他大功告成的报刊头条频频出现,我只得下令所有报纸不得上船。
皮尔里从未在公共场合承认过我和你父亲在远征北格陵兰期间救过他的命。
在一次暴风雪中,他的腿被船的舵柄压成粉碎。
要是遇上医术差一点的医生,他必死无疑。
德夫林,最平凡的事情似乎是最有先兆的。
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之所以陷入这样的状态,是因为我一直在犹豫不决,该不该向你吐露这个秘密。
我发现自己事事都犹豫不决,甚至连最简单的决心也很难下定。
我听说皮尔里20岁时在给他母亲的一封信中写道:〃我要出名,必须出名。
〃他比我强在为实现目标他可以不择手段,而我……我却缺乏那种铁石心肠,对于探险这种事,恐怕那种心肠是必不可少的。
德夫林,除了你,没人知道我正在经受着折磨。
我不敢把自己的疑虑告诉他人。
要是大家知道了我的思想状态,谁还会愿意资助我去远征?谁还会信任地让我统率这些远征?我常常从记不得的噩梦中醒来,大汗淋漓,据船长告诉我,睡梦中我莫名其妙地尖叫,好像有人闯进了我的房间。
这就是我在过去几个月中的身体状态,船长因此以为我染上了疟疾。
我告诉他,由于为本次远征筹资耗尽了精力,我现在所经受的是〃短时衰弱〃。
再过三周,我们本该驶往巴塔哥尼亚 ,7月份我们从那儿出发去南极冰川。
但船长和其他人不肯走,要等到他们所说的我身体好转之后。
他们也不肯就这样既不去南极,又不折回,白白地再等上一个春天。
如今,我们已经在此停留了7个月。
我知道自己绝望的缘由,但愿因此也知道疗治的办法。
就是那件事,就是你父亲失踪前夕我便无法忘却的那件事。
你接下来要读到的将令你吃惊,或感到震撼,所以,你要有思想准备。
我想象不到库克医生会对我透露什么样的事。
我头晕目眩,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在北格陵兰探险途中,在你父亲失踪前不久,他把我拉到一边,给我讲了一件事。
一开始,我以为那只是一个人因为极地远征的严酷而变得疯疯癫癫一阵之后的幻觉。
然而,他喋喋不休的应该说是对他妻子的责难吧,只不过他的语气是如此的镇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他说你不是他的儿子。
我要他拿出证据,证明他不是你父亲,而全世界所有其他人都知道你是他儿子,想以此来让他意识到远征的过度疲劳已经使他神魂颠倒了。
但他提供的一些细节却使我深信他透露的事情是真的。
那些细节还为我证实了我心中秘而不宣的某件事情。
我一生中跟不少的女人有过来往,不可能全记住她们。
但作为老于世故的人,我还是能记住我的初次。
在你父亲讲他的事情时,我意识到他提到的那个男孩正是我自己的儿子。
相信我,所有这些完全不是我的捏造。
捏造这样的故事除全然没有必要之外,向你吐露这些事等于是把我自己置于巨大的危险之中。
你手里拿着的这份以我的笔迹、我的签名写成的信一旦公之于众,可能会极大地伤害我和我的声誉。
你叔父和叔母也会受罪,在人们的记忆中,你父母,尤其是你母亲的形象会受到极大的毁损。
从你父亲应该说从弗朗西斯·斯特德口中得知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当时我的心快要碎了,从未有过的痛苦。
德夫林,你还太小,不懂真爱是如何的珍稀,在这世上是如何的少有,当它真正出现时,又是如何的短暂。
而且它一旦失去,无爱的生活是如何的艰难。
我曾试图〃写信〃给你母亲,把我的思想传达给她,权当她依然活着,但我却从中得不到任何慰藉。
最后,我意识到,我应该写给的人是你。
写这封信时,我充分意识到它将对你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无法想象我自己像你这样的年龄会如何接受这样的消息。
如今,你我作为父与子仅仅是血缘上的关系,生物学上客观的血缘关系。
这种关系如何改变,我无法预见。
显然,我不能公开这封信上的内容(你叔父会就此与你细谈)。
不管怎样,我能再次给你写信吗?在下一封信中,我会向你提供细节,向你证明我所说的是千真万确的。
在这封信中,我之所以略去不写,并不是要激起你的好奇,而是我不忍向一个也许收不到他回信的人倾吐我的全部故事。
等你叔父对你说完他的话,我想让你当着他的面在这个信封上写下〃是〃或〃否〃,然后把信封给他。
他会把你的回答转寄给我。
如果你回答〃是〃,我会给你写信,你会以我向你叔父建议安排的方式收到我的信。
如果你的回答是〃否〃,我会不再给你写信。
你的 F。A。库克医生 1897年2月11日 读完这封信,我脑子里翻腾起模糊不清的思想和疑问。
平台的那扇门开了,爱德华叔父迈步进来时,我被惊了一大跳。
在他看到我的表情之前,他还是很镇静的。
直到我看见他盯着我的手,眼睛里全是惊恐的神情,我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抖得如此厉害,信纸因此也抖得厉害。
〃不用说,达夫妮会反对你与库克医生通信的。
〃他竭力想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如果她发现了这事,她会与他联系,你就再也收不到他的信了。
如果你同意接收库克医生的来信,那等你读完、手抄完每封信后我就把它烧掉,你可以抄这封信。
你可以等在这儿,看着这封信烧掉。
从现在起,我们就在你父亲的诊室会面。
记住,就说你手抄的这些信件是你自己写的,不过,这些信的风格和内容不像是你这样年龄的孩子能写得出来的,因此,把它们拿去给别人看是愚蠢的,让他们以为你是在自己给自己写信。
〃他指了指桌上的笔和墨水池。
〃把你的答复写下来。
〃他说。
我走到桌子跟前,在信封上写下〃是〃,然后把信封递给他。
他看了看我写的字,叹了口气,是无可奈何、如释重负,还是自怨自艾,很难说。
〃把这信抄了。
〃他边说边递给我两张白纸,〃快一点。
〃我飞快地抄着信,爱德华交叉双臂站着,背对着我,好像是在保证他没看到一个字。
〃抄完了。
〃我说。
〃把抄好的信放进你的夹克口袋里。
〃他说。
等我放好,他转过身。
〃先把原来的那封信折起来。
〃他说。
我把信折好,递给他。
他接过信,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手臂伸得老远,仿佛他不想跟这信有丝毫的干系,飞快地把它扔进火里。
〃叔父〃我叫道,可他举起手,然而他的脸色似乎表明,参与进这场诡计当中,他是心甘情愿的。
他为何如此冒险深陷其中?好像他特别急于让我与库克医生联系。
如果我说〃是〃或〃否〃,他的得与失又是什么?毫无疑问,他很想看到我跑去找达夫妮叔母,或许已经预见到终有一天整个事情会把我俩分开。
他嫉妒我,认为她更喜欢我而不是他,这似乎很荒唐。
也许从这些信中他看到了自己的一线希望,不必继续在她仅次于对我的关爱下度过余生。
可这些理由根本无法解释他为库克医生充当〃信使〃的原因。
无疑,他以为由他作中间人,斯特德家门再遭辱没的可能性会小一些。
他知道,库克医生写给我的信属于见不得人的那种。
他行事的方式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
库克医生要我在信封上写下我的〃答复〃,他是知道的,可他似乎又真的没有看过这封信给我的时候信依然封着,而且事先告诉我等还给他时他会烧掉它,仿佛必须要我看着他烧掉,以证明他从未读过这封信。
他走回到自己的桌前,坐了下来,转过椅子面朝窗户。
〃不知道库克医生什么时候再写信来,什么时候他的信寄到。
他肯定要收到我的回信后才寄出。
从……〃他胡乱地指了指天花板〃天知道从哪儿寄来,可能要寄很长的时间。
因此,我得预先提醒你,必须耐心等。
我估计最早也得到12月份了。
〃离现在还有三个月。
〃信来没来,这样你就知道了。
〃他说。
清晨下楼吃早餐时,他会在自己西装背心的口袋里塞一张红色的佩斯利手帕。
达夫妮叔母最讨厌这张手帕,觉得为了她他至多只能隔几个月才佩一次这可能与收信的次数差不多。
〃只要我一佩上它,那就是你庆'信'的日子。
〃他说,后悔般地皱眉蹙眼,仿佛是我在用双关语捉弄他。
那一天,他会告诉护士他要在门厅对面他兄长的诊室里用午餐,因为在那儿他可以拿本书安静地休息一下。
我会告诉达夫妮,因为唱诗班要练歌,所以中午我不会回家吃饭。
为了确保不让其他同学看见,我会去他的诊所,先绕到那扇通向后面僻静花园的铁门(他会让那门开着锁),然后经过那扇写着〃医生专用〃的门,缓慢地、悄悄地上楼,走到楼梯平台处。
在我父亲诊室门外的平台上,他会坐在一把椅子里,病人进来的那扇门从外面反锁着。
换句话说,我的一进一出都没法不让他看见。
我得在12点半准时到达,不要对他说一句话,然后走进诊室,那封信会在桌子上方抽屉里等着我。
在诊室里,灯不能开。
大白天读信和抄信,光线是够的。
等完成之后,我回到楼梯平台,把原信给他,不能说一句话。
接着,我俩一同回到诊室,相互当着面在壁炉里把信烧掉,然后我再离开。
到达和离开,以及在我父亲诊室的这段时间里,我不能说一句话。
假如有人看见我离开诊所,问我在做什么时,我就说是来看我叔父,做个检查。
万一去诊所这事让达夫妮知道了,我们就说为了免除她不必要的担忧我们才没把检查的事告诉她的。
离开诊所后,我没回学校,也没有直接回家。
在我见到达夫妮之前,在她看见我,问我出了什么事之前,我得有所准备。
她非得问出点什么,否则是不会罢休的。
我担心哪怕是陌生人也会注意到我的悲伤,于是我抄小路钻进树林,沿小路走了一段,然后离开小路,背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
在那儿,过路的行人看不到我。
难怪库克医生没法想象他的信会对我产生何等的影响。
既然原信已经不复存在了,那想象它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也是件容易的事,或者说库克医生疯了,甚至那封信是有人假借他的名义写的。
可第二封信会接着寄来,因为我在信封上写下了〃是〃。
读了第一封信之后,我又如何能告诉他不再写信给我?我的头在旋转。
要是库克医生说的话是真的,那我的父亲从一个我没有记忆的人变成了一个我素昧平生的人。
对于我,父亲永远是个陌生人,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
可如今,好像他又活了。
如今,这个陌生人名字不同,而且依然活着。
我的这两位父亲都是从医生变成了探险者。
两者无从区别,除了有一位给我写过一封信。
我记得信中的词句,不必去翻阅口袋里的那份手抄的拷贝。
〃生物学上客观的血缘关系。
〃〃这种关系如何改变,我无法预见。
〃〃你手里拿着的这信……一旦公之于众,可能会极大地伤害我和我的声誉。
〃那份原件会给他带去极大的伤害。
可爱德华叔父说,我的拷贝要是拿给别人看的话,则只能伤害到我自己,而不是别人。
他为何写信给我?如他所暗示的,如果我们不可能相见,不可能作为父子公开出现甚至不想让我给他回信那他为何给我写信?他为何以为写信给我就能重振他的勇气?在开头几段,他或多或少地承认自己差点失去了理智。
还有我母亲。
想想看,她竟然让我,甚至鼓励我把她那位离家出走的丈夫想成我的父亲,而她自己却始终知道他根本不是!我们共同生活的那段短暂的时光已不再像她所营造的那样了。
每时每刻已经被讽刺、被她所知道的和我所不知的那一桩桩的事实所动摇,那些事实她一定是准备永远瞒着我。
我起身朝家走去,犹豫着是否应该告诉达夫妮。
走到家门时我还没拿定主意。
等我推开门,达夫妮沿着门厅迎了上来,几乎是一路小跑。
〃你终于回来了。
〃她说,〃谢天谢地,你放学回家太晚了,我正要……德夫林,爱德华没查出你什么问题吧?他说了些什么?〃我本该回答〃没有〃,以免她错下结论,但我不敢信任自己的声音。
〃德夫林?〃我摇摇头,努力吞咽着以免哭出来。
〃亲爱的,你看上去……爱德华说了什么?〃〃他说我很好。
〃我飞快地说,又咽了一口。
〃肯定有什么问题。
出了什么事?〃我怀疑自己是否能让任何解释听起来令人信服。
〃只是有些我不想说的事,摩西·普劳迪说的事。
就这些。
〃〃爱德华真的没查出什么问题?〃我点点头。
〃如果您愿意,问他吧。
〃我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躺了下来。
她是不是有可能知道一切,也在一直误导我?我决定拖延一阵才告诉她,至少拖到下一封信寄来的时候。
经过那扇门,走进为父亲保留着的那间诊室,拉开桌子抽屉,读信,抄信,看着爱德华把原信烧掉,我在想做这些事会是什么感觉。
与叔父谈话后的第二天,我特别期望他下楼吃早餐时背心口袋里塞的是张红手帕。
可他佩的却是蓝手帕,第三天是绿手帕。
一想到库克医生给我的信正在路上,我就很难去想别的任何事情。
爱德华说,从现在算起三个月以内期盼来信是没有意义的。
在这三个月里,每天早晨我都要看他佩的手帕是什么颜色,只要哪天他下楼时口袋里伸出一截红手帕,我就会欣喜若狂。
三个月的时间满了,从爱德华把我叫到他诊所的那天算起刚好三个月,可他的手帕是灰色的。
我问自己,叔父估计的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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