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起航驶向更北的约克角,8月1日半夜到达。
布莱克尼船长拉了三声汽笛。
没多久,爱斯基摩人的皮艇就从岸边划来了。
很多爱斯基摩人登上船,其中有三个曾在北格陵兰的探险中作过向导,他们曾和弗朗西斯·斯特德一道工作。
库克医生把我介绍给他们,说我是斯特德医生的儿子。
他们似乎觉得我来此地的目的是为了援救我父亲,于是话语中便有深深歉意,就如同他昨天才和他们分手,他们却已不知他的去向。
他们盯着我,似乎要度量出我的失望和悲伤。
三人中最年长的叫斯普斯,他正与库克医生交谈,语速快而柔和,仿佛在替他转达从哪儿来的讯息。
他告诉库克医生,皮尔里要么在伊塔,要么在英格尔菲尔德湾。
库克医生接受了请求,让他们与我们一道去伊塔,把他们的皮艇放在了船上。
离开峡湾转入伊塔狭窄的水域后,我们所看到的第一件事物便是海滩上爱斯基摩人的村庄。
一簇簇的皮帐篷,像我在书上看到的棚屋一样。
“夏天爱斯基摩人便住在这里。
”库克医生说道。
“海岸上面就是海象聚集的地方。
”像爱斯基摩人一样的人从山顶跑下来,很快我就知道,他们中大部分就是风向号的船员。
伊塔是个凹进颇深的港口。
平静的海面上泊着风向号。
船只完好,船帆收拢,似乎几个月来没有动过。
船长叫山姆·巴特利特,个子不高,是个壮实的纽芬兰人。
他一直盼着有船能带个人来,一个有权让他的船和船员与皮尔里,还有他的探险解除合约的人。
罗伯特·巴特利特是风向号上的大副,也是船长的堂兄弟。
库克医生把我介绍给他们。
他们都知道弗朗西斯·斯特德,也都安慰了我。
他们说,他们住在布鲁克林,但夏天常常在纽芬兰度过。
我在思忖,冒险结束后,他们得花多长时间去把我的事儿传扬开。
船只用绳索系着,并排泊在一处。
船舷上缘碰到一起时,就用捆着绳子的跳板隔开。
和埃里克号一样,风向号也是捕海豹船。
两船看上去非常相像,或许原本就是姊妹船。
两根船首桅杆就像一对獠牙一样。
“皮尔里在哪儿?”库克医生问道。
巴特利特船长指指海滩。
岩石遍布的山那头儿,背风处立着顶皮帐篷。
他说皮尔里身体很差,有一个月没离开过帐篷了。
这段时间唯一见到他的人是他的黑人随从马修·亨森,现在就坐在离帐篷入口几尺远的地上。
说皮尔里在“睡觉”的爱斯基摩人都躲着他的帐篷,风向号的船员们也躲着。
他把自己关起来的头一天,曾有人隔着帐篷问过他何时返航回家。
巴特利特船长告诉我们,皮尔里平静地问答说,下一个问此问题的人会挨枪子儿。
乔·皮尔里和六岁的女儿玛丽在她们的船舱里。
自打皮尔里夫人发现他和一个爱斯基摩妇女有了个孩子,她们便谁都没来看他,也没和他说过话。
她是自己发现的。
她碰到那个爱斯基摩女人,背上正背着那孩子。
是个男孩,肯定是皮尔里的,头发和他爸爸的一样红,眼睛也一样蓝。
皮尔里夫人形容那女人“几乎没有人样”。
那女人却觉得,既然和同一个男人都生了孩子,她们就应该是“同事”。
皮尔里夫人原打算夏天在格陵兰岛上过6个星期,她已经在伊塔停留13个月了。
从她们到达算起,她和玛丽也已经离开家5个月了。
有人在门外告诉她,说有艘来接她们的船刚刚穿过狭窄水道。
皮尔里夫人答道,她已从舷窗看到了。
她不愿离开下面,她想和救援队的领头单独谈谈。
“皮尔里指挥官不在时,他母亲去世了。
”库克医生说道。
“我觉得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问题,皮尔里夫人还是愿意亲自把这个噩耗告诉给他。
”船长带领库克医生来到风向号的甲板下,他说医生进去见皮尔里夫人的时候,他会在外边等候。
约20分钟后,他们走上甲板,皮尔里夫人跟在后面。
这大概是风向号驶离费城后她第一次出现,而脸上已是一副习惯于别人注视的表情。
身上衣服很厚,像是为应付科尼岛寒冷的日子。
她穿条哔叽布裙子,齐腰长的斗篷系在身前,扁平的帽子带着有斑点的面纱。
她头发一定很短,全塞进了帽子,从外面根本看不见,就像没有一样。
她很瘦,脸颊两侧因为没有头发,显得更加消瘦。
她下巴是尖尖的V形,V形的两边连着深陷的耳后。
她脖子更细,脖颈后面的中间也都洼陷了下去。
只一下,她便显出各种的疏离:一个女人与一群粗鲁男人间的距离;一位有社会地位的女性,和一群既无地位,亦不理解其价值的男人间的距离;一次需要听从船员摆布的冒险,而航海旅行史上却从没比此更糟的记录;不管她在北极生活多久,也不会变得和爱斯基摩人一样,这是白人妇女与爱斯基摩人的距离。
我记起10年前,达夫妮叔母看到皮尔里夫人在格陵兰探险所拍的照片时,曾说过“她是多么非同寻常的一个女人啊”。
疏离、非凡但却不协调。
好像库克医生和巴特利特船长从下面带来了个囚犯,最后她得来证明自己的无用了。
从她或库克医生的举止上,看不出他们曾彼此熟识。
他们如同只曾多年前在某次晚宴上说过几句话的人一样。
可他们曾于赴北格陵兰探险的途中,在相邻的船舱里生活过18个月。
在红石屋的那段时间,更是被暴风雪所困,他们只有一块临时的帘子相隔。
我觉得拉起那样一块帘子,不仅是为夫妻俩留点隐私,或是把探险领队与其下属分开,也是要把皮尔里夫妻和比他们社会地位低下的人分隔开。
看着皮尔里夫人,我不怀疑,鉴于她的性别和他们不同的社会地位,即便是在北极数月的长夜中,她肯定也总和库克医生以正式的社交准则保持距离。
两人之间的这种默契在她那边更明确。
甲板下相遇的一刻,他已不是带领人员救助她的探险队指挥,而又变回她的仆人。
我们看着库克医生陪着她,乘坐两个船员划的船到了岸上。
她和库克医生一同向那顶帐篷走去。
离帐篷还有三分之一路程时,库克医生停下脚步,皮尔里夫人独自向前走去。
她走下海滩,默默地而又不失风度地拒斥此处的原始与荒蛮——拒斥它的境况、纬度、地形、当地土著,还有她无法了解但丈夫却一直生活于此的环境。
她掀起帐篷帘走了进去,库克医生坐在一块岩石上等她。
一个多小时后,她出来了。
库克医生走到她身旁。
觉得皮尔里听不到他们说话声时,两人停下脚步。
皮尔里夫人背向码头,两人面对面说了很长时间。
她突然转过身,好像库克医生的什么话惹恼了她。
他又追上她,一同走到了小船上。
他们回到了风向号上。
皮尔里夫人脸色依然苍白,她回到了自己的船舱。
她告诉库克医生,几个月来,这支探险队都没有医生,原来的医生戴德里克被皮尔里从伊塔赶走了。
皮尔里怀疑他想破坏这次探险,觉得他有意破坏探险储备,还与爱斯基摩人一道反抗他。
戴德里克医生住在海岸上面几英里外一个更小的村庄里,两人远远地僵持着,都发誓说决不会先回家。
皮尔里认为要是他走了,戴德里克便会自己向北极进发;戴德里克觉得,只要他在格陵兰,便是对皮尔里的折磨(折磨皮尔里已成为他这次探险之旅剩下的唯一目的了)。
长期毫无意义的荒野生涯,与世隔绝而无精神寄托,两人所剩的信念就只有看谁能耗过谁了。
妻女都已到来,他也不愿从可能击败戴德里克医生而荣膺安慰奖的竞赛中退出。
虽然他也不断告诉自己,雪再次落下时,他要重新踏上极地之旅。
他妻子告诉了他母亲的死讯。
只过了短短几分钟,他却又开始琢磨起戴德里克。
她把他母亲的死说了好多遍,每次他都会哭上一会儿,然后便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好像他不仅忘了她跟他说过什么,就连她站在这儿都不记得了。
第二天,马修·亨森陪伴库克医生上了岸。
他走到那顶帐篷前,钻了进去。
几个钟头后,库克医生回来便去了皮尔里夫人的船舱。
他告诉她,无论如何她得劝他马上回家,他不可能活得过北极的下个寒冬。
皮尔里夫人答道,都试过成千上万次了,以他目前的状态,她看不出自己能办得到。
另外,既然库克医生是受皮尔里北极俱乐部之托来接她丈夫回家的,无论如何他也应该去试试。
“时不时皮尔里觉得我就是戴德里克,然后倒霉的亨森得赶紧按住他,要不他便会冲上来打我。
我给他做身体检查,他似乎都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问他有什么症状,他也不理我。
”库克医生告诉我。
“做完后,我告诉他不能再探险了。
如果还要,肯定会失败。
以他的身体条件再去探险,一定会送命。
我本不愿这么直率地告诉他,但这可能是劝他离开最好的办法了。
”库克医生说,皮尔里现在既憔悴又虚弱。
他皮肤没有弹性,耷拉在骨头外面,像袋子一样。
因为多年前的霜冻,他只剩下了八个脚趾头,创口疼痛却无法愈合。
和戴德里克的争执,他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他几个星期都没怎么吃饭,几乎一年都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
他只吃罐头,不吃爱斯基摩人给他的鲜肉。
“他苍白的脸色真可怕。
”库克医生说道。
“他眼里无神,好像知道游戏对他来说已经结束了。
但他宁愿让人觉得他是死于探险,也不愿让人说他半途而废。
我跟他说,他没法再在冰雪上行走,没有大脚趾,就没法穿雪地鞋。
‘别跟别人说我没有脚趾头,’他央求我,像个要人哄的孩子。
他害怕别人知道这个秘密,尤其怕皮尔里北极俱乐部的人知道。
他说他要在这儿再呆一年,要最后争取一下他所谓的‘世上迄今最大的礼物’。
我想劝他,以他的条件,绝不可能在这儿再捱过一冬,他又把我当成了戴德里克。”“我们该怎么办呢?”我问道。
“我们得等。”库克医生说,“或许他会改主意。”这样,我们开始了在伊塔并不平静的守候。
每天,亨森都会在皮尔里帐篷旁的岩石上呆坐几个小时。
他盯着港口,双手放在膝上,好像在等另一条船的到来,船上有一位比库克医生更具说服力的人带领的救援队。
时不时,他会跳起来,走近皮尔里的帐篷,好像听到皮尔里在叫他。
我从没在白天听到过皮尔里的声音。
他把东西拿进去又带出来,有时是几个珐琅盆子,盆里的东西他会小心翼翼地倒在山崖边岩石堆旁的小溪里。
他在附近小溪里给皮尔里洗衣服和床单,洗好后铺开晾在岩石上。
爱斯基摩人很尊重他,要什么都会马上给他,尤其他说那是给皮尔里的时候。
两艘船泊在一处,起起伏伏如同一艘——双船体、双甲板、双主桅的一艘船。
午后时分,纯净而湛蓝的天空上,我有时可以看到星星。
我觉得可能是幻觉。
我把这告诉库克医生,他说他眼睛好的时候,也能在这个时间与纬度上看到星星。
库克医生把这叫做“夏日奇景”。
要是在纽约,会被人当做是初春时分。
这儿的冬天有10个月,剩下三个变换迅速的季节便被压缩到两个月了。
即使在最暖和的日子,每次我吸气时,感觉都像喝了一大口冰水,寒意渗入身体的各个部分,而我以前从未有过如此的感受。
大块大块正在消融的浮冰散落在海岸边,如同一支白色船队失事后的残骸一样。
身体健康的爱斯基摩人为了过冬在不懈工作。
木材在这个一无树木、二无灌木的地方尤为宝贵。
这个季节,他们几乎都不会用木头生火。
他们用皮毛交换木材。
对白人如此重视常见的皮毛而轻视罕见的木材,他们颇为不解。
有些爱斯基摩人会整日搜罗其他探险队遗留下来的木头,像是废弃的小屋或划艇,破损的桅杆,还有类似加固埃里克号船体时使用的几英尺厚的大木块。
每天,爱斯基摩人和船员便去岸上的海象栖息地,以前没下船的付费旅客会走得更往南。
整个早上跟下午,都可以听到远处的枪声。
布莱克尼船长说,那些俱乐部赞助人的孩子会对每样活物开枪。
他们回到伊塔时,满载皮毛和兽牙的捕鲸艇吃水都到了上缘。
太阳快落山时,他们把小艇拖上岸,然后回到铺位,拿出自己带的东西吃喝起来。
每晚,在船长的小屋里,库克医生和我都会躺着谈论我正读的那些书。
我总觉得,皮尔里夫人和她女儿就在离我们几英尺远的舱里。
巴特利特船长把他的房间让给了她们,他的房间恰好正对着我们的。
两艘船船体的厚度,用英尺或什么来表示,就等于我到风向号的距离。
库克医生的铺位是在埃里克号这边,冲着另一个方向。
我想象皮尔里夫人和玛丽在风向号上的样子。
寂静的夜晚,波浪轻拍船体,她们会躺在那儿,其他船上会飘过窃窃的私语声。
有时,能很清晰地听到皮尔里夫人在给玛丽念书。
很多时候,听上去是玛丽在妈妈的提示下背诵祷词。
怕吵醒她们,也怕让她们听到,库克医生轻声告诉我,那天皮尔里躺在帐篷里时曾说过他,或者应该说是指责过他。
他说库克医生“背叛”了他。
“斯特德医生,库克医生,戴德里克医生,命里注定医生都会背叛我。
”皮尔里说道。
到底库克医生如何“背叛”了他,却没有说起。
“他经常神志不清。
”库克医生说。
“他觉得我是被派到这里替代他的。
我跟他保证,他错了,只要他同意离开,我马上和他一起回到埃里克号上来。
我告诉他,如果愿意,他可以到埃里克号上看看,他会知道我并没有准备在冬季航行。
‘我这儿有你需要的一切,’他答道,‘我一走,你就会用我的工具。
要是我进了货舱,你会立刻把门锁上。
’”“他醒着躺在那儿,透过帐篷顶上的开口盯着天空。
我告诉他,读点书对他有好处,会帮助他集中注意力,可他不理我。
他最后需要的就是集中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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