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彬彬有礼地等着小费,可直到他走了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
我再次把他叫来,把他已经告诉我去餐厅怎么走的问题又问了一遍,等他答完,我飞快地朝他扔去一块硬币,他接住钱,身体畏缩了一下,好像以为我想砸他。
我在餐厅里转悠,想找个空位,一对老者邀我坐在他们旁边,可我拒绝了,嘴里咕噜着,像是在说〃我的朋友在别的什么地方〃。
有天半夜,我起了床,觉得有人在敲我的舱门。
可站在黑暗中,除了轮船单调的嗡嗡声以外,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试图用电话联系库克医生。
以前我从未用过电话。
我一遍遍地对着话筒说话,可就是没回音。
我又一次醒来。
船上声音嘈杂,好像人们正在慌忙撤离。
头顶上和外面走廊上,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和孩子的呼叫声。
在脚下,我第一次听到从统舱传来的声音,像是被捂住的,听起来像惊吓甚至恐慌的叫声。
我从舷窗斜着看出去,瞥见我以为的曼哈顿,但后来才知道那是斯塔滕岛。
我离开自己的船舱,加入到人流当中,朝二等舱的甲板走去。
来到甲板,海风吹拂着我的脸,此时我才意识到空气是多么的热。
船舱内依然保留着大西洋凉爽的空气,可甲板上却又热又闷。
我走到舷栏边,所有人都站在那儿,凝望着那尊自由女神的雕像,巍然如同伟大的预言者,全世界的人都见过她的照片,她早已为人们所熟知。
在下面统舱里,由各种语言汇集而成的旅客的喧嚣声沉静了下来。
船从雕像的旁边驶过,仍有一些旅客回头凝望,但大多数人期待着曼哈顿更令人惊叹的壮美。
我见过这个角度拍摄的曼哈顿的图片,巴特雷的城墙像雾中的幻象一样若隐若现,仿佛在它们背后的土地上,还有更多更大的奇景。
但那些图片依旧让我对眼前的这景象措手不及。
站在这儿,在得知这座城市一幢幢大楼的名称之前,在行走于楼与楼之间的街道之前,在通过亲身体验而非从书本上得知这片带状的石头建筑实际上仅是眼睛的错觉之前,在得知这艘轮船将驶往哪个码头停靠之前,在得知码头只有号码没有名称之前,我必须努力记住它的全貌,记住它给我留下的印象。
还有好多我无法称呼、没有看见的东西,我只是把所有这一切都统称为〃曼哈顿〃。
这城市看起来不像是由许多建筑构成,而像是一个整体,从单独的一块巨石上耸立而出的座座高楼。
我忍不住想寻找它的核心,与所有其他建筑相连接的核心结构。
最奇怪的是,我从库克医生的信中所得知的这座不断成长,不停变化的城市看起来却非常陈旧,那些楼房像我在书刊中看到的哈得逊河边的岩石一样古老、久远。
想想可笑,这就是我对那个〃异乡〃的初次感受。
我回想起当初站在信号山山顶上所看到的情景,一排巨大的冰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昂起头来,像一座城市从平坦空旷的平原上拔地而起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人工建造的庞然大物。
据我所知,船上再没有第二个纽芬兰人了。
我想,在这条船上所有人当中,包括儿童,也许只有我是从未出过远门的人。
即使是那些在偏远山村过了大半辈子的旅客,在这次即将结束的旅程中,也曾经见过欧洲的一些旧城,见过它们伟大的城堡、宫殿、桥梁和大教堂,或者见过更加古老的城市的废墟,巨型神殿的柱头。
尽管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这座他们为之张口结舌的城市实际上起源于他们抛在身后的那些城市。
可我现在意识到,自己既不属于旧世界,也不属于新世界,而是来自于一个非常偏远,非常独特的地方,那儿的人类生活与别处的人类生活迥然不同,这个概念需要反复地查阅古籍和地图才能消除。
这座城市从根本上讲是这些新来者的,不是我的,至少现在还不是,而且我禁不住怀疑今后会不会是。
我仿佛跻身于历史,他们的历史当中,加入了他们抛弃过去,重新开始的一个新历程。
我跳上了他们那艘正在航行的船,是个偷渡者,比统舱里的那部分人更无根基,他们孤身一人飘洋过海,没有家人或朋友陪伴。
然而我告诉自己,这些都会改变的,因为这就是我眼前这些信件中所描写的世界,这就是库克医生的世界,是我人生起步的地方。
顷刻间,所有其他的东西我的过去、我的母亲、弗朗西斯·斯特德、达夫妮叔母、爱德华叔父、我住过的房子、圣约翰斯城仿佛全都成了一场梦中的些许残余,正在快速淡出。
但接着,这种感觉被另一种相反的感觉所取代,眼前的这个新世界似乎不那么真实,变得遥远了。
我刚想要接触它,或者准备走近它,便感到了这一点,这城市会从我眼前撤退,就像我们在梦中追逐的所有东西一样。
我嫉妒那些移民,他们没有选择,他们来这儿的决定永远不会改变,对他们来说,疑虑、三思、乡愁都是毫无意义的,不必沉醉其中,因为他们知道那是没有结果的。
对于他们,从第一眼见到这个新世界起,旧世界肯定就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再也看不见它和他们留在那儿的亲人了。
这很残酷,却非常简单,有一种我所渴望的专断。
可比起他们,我的家却离得很近,至少从距离上讲,我无法选择一个世界而摆脱另一个世界。
我想不出一个能一锤定音,摆脱一切犹豫和怀疑的办法。
我曾以为自己能像库克医生那样,带着同样奇怪的同情和高傲俯视与我同行的这些移民。
可我大错特错了。
突然,我觉得这好像是个错觉,我真的曾经收到过库克医生的信吗?我真的是他儿子吗?这个库克医生就在这个城市的河对面长大,他伴随着它的成长而成长,常常勇敢地走进它,有时候他说起话来好像对它早已习以为常,好像他的生活变得枯燥无味,唯有极地探险才能使其充满生气凭什么说这个库克医生觉得非得要把我找到,要寻求我的帮助,要乞求我跟他一起生活?我心中充满了一种令人难受的疑虑。
我是他儿子,万一这说法是个虚构,是服务于他的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弗朗西斯·斯特德在纽约停靠的时间并不长,可之后他便稀里糊涂地死了。
很难说一个在这儿度过一生的人会不受到影响。
我走到船的另一边,那儿只有几个人,自由女神像和曼哈顿的轮廓他们一定是看过好多次了,他们斜倚在舷栏上,神情茫然地注视着对面的布鲁克林,谈话时流露出讥讽的表情,当激动的欢呼从船的另一侧响起时,他们不时地相互笑笑。
布鲁克林也有自己令人难忘的景象。
假如河对面与之媲美的不是曼哈顿的街区,而是美国的其他城市,那让旅客瞠目结舌的肯定是布鲁克林。
沿岸,纵帆船的桅杆林立,看上去犹如一片树枝和树皮全被剥光了的树林,树林的背后是一排排随意排列的仓房,像两辆迎面会车的火车车厢。
工厂向四面八方无限伸展,在它们变细了的烟囱之上,在那片仓房之上,在那块我已经看出是曼哈顿岛上所能找到的最高的地方,坐落着一座城市,好像被分割成了一格格的教区,一座尖塔就表明那是布鲁克林的一部分。
教堂的尖塔比比皆是,耸立在房屋、树林和建筑物之上,与河对面的相比,这些建筑物很矮,不过远比我在此之前所见过的要大得多。
驶过总督岛,我能看见布鲁克林大桥。
因为这两座城市应有的烟雾,大桥仿佛悬在半空,没有支撑。
库克医生住在布希威克街和威洛比街的拐角处,在一个名叫布希威克的街区。
可那地方在布鲁克林桥塔的哪个方向,哪个位置,离桥塔有多远,我不知道。
我咒骂自己的土气和内向,从哈利法克斯出发的整个旅程中,这癖性使我窝在自己的舱位里,好像是不屑或者是不敢与非纽芬兰人或其他陌生人交往。
我说不清那到底是因为孤傲,还是害羞。
不过,我发誓,自己到纽约来不是为了成天碌碌无为,于是,我回到舱位,去拿自己的东西。
我收拾好那个印有弗朗西斯·斯特德姓名起首字母,装着库克医生书信的医用提包。
我想这些信虽然是他写的,我抄的,但可以作为我与他见面的介绍信。
在准备行李时,我曾打算把所有的信缩减成六七卷,可结果是不可能,首先是因为信的页数简直是太多了,其次是因为有些信我很多年都没看过了,很多年都没展开过了,我不敢把它们打开,害怕信纸破烂。
因此,当我走上甲板时,我的提包里装有三打卷起的信件,有的用线系着,有的用丝带捆着,像是文凭。
为了不让其他东西压坏这些信卷,我把它们放在提包的最上层,因此看上去好像包里装的全是这些信卷。
我想,要是有人往包里看,这些东西看上去一定很奇怪,很像什么奇怪的禁运品,明文禁止旅客带上船的什么物品。
但我没有理由认为有人会往包里看。
那艘把我从圣约翰斯送到哈利法克斯的纵帆船上的人告诉过我,坐一等舱和二等舱的旅客,只要外表没病,只须粗粗检查一下就可以上岸。
船的右舷靠上凸出海岸300英尺远的码头。
在得知离下船还需等待一段时间后,我沿着舷栏一直走到一团铁丝网状的障碍物前。
此时,我站在左舷,这里正发生的场面似乎对右舷的人或岸上的人没有任何吸引力。
透过障碍,我看见统舱的旅客正踩着几根跳板朝印着〃埃利斯岛〃字样的轮渡走去。
有些旅客像是以为不准他们进入美国,他们又哭又闹,奋力挣扎,被毫不留情的官员拖下船去,我想,这些官员已经对这种行为习以为常了。
我知道,在埃利斯岛上,要是你有情绪不稳的迹象,你就会遭到拒绝不得进入美国,你的肩上或背上就会被人用粉笔胡乱地涂上一个〃X〃。
我母亲要是坐统舱来美国,或许会遭到拒绝。
〃外表没病〃。
精神有病是最容易看出来的。
我担心在一双训练有素的眼睛看来,对一位这方面的专家来说,我会不会〃外显〃出许多人都坚信的那种留在骨子里的疾病。
我不觉得自己有毛病,可同样,对那些认识她的人来说,我母亲似乎也没显示出她有什么毛病。
一个坐统舱的人,胸前捧着一包信卷,我想象得到他被立刻驱逐的情景,尤其是某个官员不厌其烦地读了那些信之后。
我想不出任何能解救自己的理由,更不能说那个远非简单的事实了。
最不能说的也是那个事实。
纵帆船上的那个红头发曾告诉过我,如果问起,我应当说自己的行李已提前用行李箱托运走了。
〃不要告诉他们你只有这个小提包。
〃他说。
突然,我感到害怕,害怕被发现,一种对自己此次使命的古怪感觉油然而生。
顷刻间,我站在别人的角度来审视自己,要是他们不仅知道我提包里装的什么,而且还知道我此次旅行的目的,他们会怎么看我?必须说明的是,那一刻,我似乎觉得自己是个奇特、古怪的年轻人。
我回到右舷。
乘务员叫我们在离舷梯10英尺远的地方排成队。
我排在很后面,看不见队伍的起首,不过我能听见在每个人下船之前,有个男的在飞快地说着什么,像是在向这些人表示某种正式的欢迎。
全城的人好像倾巢而出,跑来迎接这艘船。
在人群的前面有一些警察,如果他们的举动有丝毫的协调一致,我或许会认为他们围起的是一条警戒线。
可在人群的前头,他们好像胡乱地分散开来,这儿站三两个,然后几百英尺以内却没有布岗。
有些警察背对着船,可只是为了便于跟前面的人交谈,其他警察背对着人群,手插在裤袋里,对为何把他们安排在那儿站岗的问题,努力装出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
偶尔,浑身肮脏的小男孩从由大人筑起的人墙前排中蹦出来,径直朝那些双脚刚刚踏上陆地的旅客冲去,抓起他们提包和箱子的把手,仿佛要偷他们的东西。
显然,警察也给逗乐了。
有些旅客毫无反抗地松开手,让那些面容凶蛮的男孩提着行李消失在人群中,自己跟在他们身后,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另一些旅客则紧紧地攥住自己的箱子,那些男孩经过一阵短暂、滑稽的抢夺之后,只得放弃努力,跑回到人群当中。
我看见在拥挤的人群后面排着一长串运载东西的车和马匹,此时我才意识到那些男孩是自己找活儿的搬运工。
我看见他们爬上各式各样的马车,站在车夫跟前,朝那些被迫成为他们顾客的人招手,高举起这些人的行李,以便让他们知道要坐的是哪辆车。
马车夫戴着高高的黑帽子,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睡着了似的。
等旅客和行李上了马车,男孩从车夫那儿得到报酬,然后又朝轮船跑去。
有个男子是这样把自己的包递给一个跑得疲惫不堪的男孩的,他把包拎起,离自己的身体有一英尺远,好让男孩从后面上前双手更容易抓住包。
我似乎听到人群中有几声赞许,既是为那男子,又是为那男孩,因为这行李交接得如此顺手,好像他们相互之间已经训练了好几年。
这也许是这座码头所独有的惯规,或者是全美所有港口普遍的现象,警察既不禁止,也不鼓励,只是冷漠地观望。
不过,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他们肯定会干预的,否则他们在这儿干吗?如果哪个旅客的箱包不是由身穿制服的搬运工在搬运,那他就得面对那些扑上前来的小男孩,自己捍卫自己了。
大家似乎以为,不管怎么说,人,甚至包括新来者,总是能自己想出办法的,不需要官员的介入。
要不是自己马上就要走进这场箱包的拉扯之中,否则我很愿意欣赏这有趣的混乱场面。
我心想,除了双手把提包紧抱在胸前,我别无选择,然而就像我构想的那个可怜的移民,那样做又不可能通过检查。
我得用一只手提着包,经过队伍前头的那个人,我听前面有人说,他是个医生,可他连装样子的听诊器也没带。
〃年轻人,从哪儿来?〃轮到我时,他问道。他已经秃了顶,脸犹如甜菜一般红,冒着汗。他的穿着完美无缺,在这中午刚过不久的时分,毫无疑问已经醉意渐浓了。
〃纽芬兰的圣约翰斯。
〃我回答,可他早已把目光移到我身后的那个人身上了,似乎能说英语就足以证明我没带任何的传染病。
我双手高举着提包走下舷梯。
刚一着地,一个男孩朝我冲来,好像要把我撞倒,我一转身躲开了他,可由于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我没看见另一个男孩从旁边冲过来,一个跳跃从半空下来双手抓住了我的提包把手。
当他双脚着地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