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人知道她是不是一直等到天黑才下山去大海的。
我努力不去想她。
我怀疑这种离奇的巧合是不是爱德华有意安排的:母亲和儿子踏上同一条路〃离走〃。
也许真的没地方让帆船抛锚而又不被码头上的人看见。
就我所知没这地方。
〃斯特德家那娃又跑了。
〃第二天,这消息会传遍全城。
这一次是一去不返了。
留了张纸条,寥寥几个字向他可怜的叔母道别。
达夫妮会坚持叫人去寻找,去查寻,以为还能找到我。
爱德华会依着她,尽力帮她,然后在一无所获后安慰她。
我翻过第二个山头,看见离海岸300英尺远的那艘帆船上的灯。
我挥了挥提灯,帆船上的一盏灯也来回地晃了晃。
我走下山,看见在岩石嶙峋的岸边还有一盏灯,我想那是划艇上的灯。
这里没有沙滩,陆地在我右边突然沉了下去。
这路真不知怎么走。
当接近那盏灯时,我看见一条干涸的河床。
于是我沿着河床一直走到划艇的上方,那小船正在水上颠来荡去,靠一头锚和一个大个子稳在水面上,那人正用双手抓住一块岩石。
〃还好没风浪。
〃他说。
小船离我站的地方至少还有十英尺低。
〃我怎么上来?〃我问。
〃把灯灭掉,然后跟包一起递给我。
接着你跳下来。
〃〃包我拿着。
〃我说。
包里除了我的个人物品外,还有我母亲的那张单人照和我保存的库克医生写给我的信,这些信被紧紧地裹成卷在床柱子里藏了很多年。
〃随便你。
〃他说。
我把提灯递给他,当他松开一只手接住时,船颠得更厉害了。
他把灯放在身后尽可能远的地方,另一只手没有松开岩石。
〃好了。
〃他说,〃跳吧。
〃我犹豫了,又一次想起了母亲。
人们在远离海滩的地方发现了她,就在这艘船现在的位置。
尽管现在是夏天,水也一定很冷。
头还没入水就会感到寒冷刺骨,冷气倒抽,大口喘气。
如果人们正好在发现她的地方又发现了我,这样的巧合既离奇又合适。
我感到一阵恐慌。
如果有人在15年前我母亲跳海自尽的那块岩石下找到我的尸体,谁还怀疑我不是死于自杀?我告诉自己,这样想很滑稽。
爱德华肯定不会这样做,他肯定还没绝望到要把我从他生活中除掉的程度。
我跳了。
当那人抓住我的时候,他尽量在颠簸的船上保持身体的平衡,手卡在我的腋下,感觉好像是手在捏紧,拇指差一点就和其他指头合拢了。
甚至在他把我举在半空的时候,我还在担心他会不会把我举过船帮,摁到水下。
他这样做轻而易举,而且不留痕迹。
他慢慢地把我放下,让我坐好,面朝着他。
他坐下,拉起船锚,把划桨架在桨架上。
只划了一下,船便升到了浪尖。
很快,小船飞快地滑行起来,仿佛正被一艘蒸汽船牵引着。
此时,借着提灯的光,我能看清他的面容了。
他头戴一顶破烂的冬帽,一簇簇赤色的粗发从破烂处露出来。
怎么想他也不可能是爱德华的同伙。
爱德华叔父。
达夫妮叔母。
也许,我把她孤独地留了下来,永久地留给了他。
〃年轻人,从哪儿来?〃轮到我时,他问道。他已经秃了顶,脸犹如甜菜一般红,冒着汗。他的穿着完美无缺,在这中午刚过不久的时分,毫无疑问已经醉意渐浓了。
《纽约的探险家》第13章
我最亲爱的德夫林:
每天,我站在曼哈顿隔江遥望布鲁克林,或应邀跨过布鲁克林大桥,此时,我是多么地珍爱这地方。
科学、商业、工程、运输、交通,各个领域的发明家们每天都在申请专利。
每一个居住在曼哈顿的人似乎都是某一方面的专家,某项任务的大师,这任务事关重大,非他莫属。
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有〃往上〃的趋势。
在曼哈顿已经找不到建新房子的空间了,于是人们拆掉老房子,改建更高的楼房,有些房子建了还不到10年就拆了。
去年,一幢20层的楼房落成了,报纸说不可能再建更高的大楼。
可如今人们又在建更高的楼房,建30层、40层,让最雄伟的大教堂看上去像教区小教堂。
街道上交通拥挤,于是,在这些街道上面又建起了新的〃街道〃,高架铁路把唯一能射进街道的那一点点阳光也挡住了。
江面上挤满了渡船,于是,江上得架起桥梁,桥上有桥。
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人好像是在峡谷的深处。
只是在曼哈顿这样的峡谷里,没有孤寂和宁静,只有弥尔顿 所描写的地狱的喧嚣。
高架铁路的修建,只考虑到了那些乘车的人。
在下面行走是绝对危险的,每次火车疾驰而过,每次火车拉闸刹车,都会向下面的行人倾泻大量的通红滚烫的煤渣、火花、煤块和令人窒息的煤灰。
有时,我去曼哈顿的北面,参加一些募捐活动。
在那儿你能看出不久前整个岛是什么样。
一堆堆尚未连成片的棚户区,住着从未见过曼哈顿的人们,对他们来说,它存在的唯一证明是那些建筑发出的灯光,在夜晚映亮了南面的天空。
站在这片棚户区遥望南边那片光亮,站在这不断变窄变小的过去,遥望远处的现实和未来,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特别是我。
没有多少人像我这样看过曼哈顿的两面,一面在扩张,另一面则在萎缩,即将消失。
曼哈顿就像是个庞大的立体模型,展示了科技在过去百年发生的种种变化。
如果说棚户区的人们不知道这座城市的存在,那么城市里的人们更不知道棚户区的存在。
城北以外究竟是什么,谁都不知道,也不关心。
住这儿的人被称作棚户人家,我没有给他们谈起日复一日往北步步逼近的伟大城市,不过他们已经听说过了。
我想,不久他们就能听到它雷鸣般的建筑声。
要是我告诉他们,就在几英里以外,房屋拔地而起,拆房和建房都一样地快,告诉他们速度就是一切,像是赶在敌人入侵之前修建要塞一样,这些棚户人家肯定会以为我在说疯话。
在建筑工地,工人们像蚂蚁一样拥挤。
他们没有吊带,也不系安全绳,像猫一样信步走在几百英尺高的铁架横梁上,庞大的幕墙被这些铁架支起,就像帐篷的帆布被支架撑起一样。
有一次,我站在这样的一栋高楼里,工程已完,里面没危险,街对面的另一栋楼还在建。
我离铁梁上的人很近,看得见他们脸上的表情。
他们看上去是多么的不相称,仿佛不是他们爬上了这个高度,而是大地从他们的脚下消失,他们正巧站在这些铁梁上。
这些横梁好像没有垂直的铁柱支撑,没有铁锚固定,而仅仅是悬在半空,不知能悬多久。
在纽约的这些建筑物上,假如现在干活的人全都从楼上掉下去,第二天这些建筑场地将依然如故。
如今能用的劳动力可真是太多了。
我听人说,曼哈顿的下东区是地球上居住人口最稠密的地方。
我读到,轮船每隔几小时便启航一班,犹如排成一路纵队的舰队,像一辆接一辆的火车每天从美国伸向欧洲,艘艘满载,尤其是统舱,里面装来的就是这座城市,这个国家建设自己所需要的众多原材料的一种。
客船则满载他们的行李。
报纸说,每天经过埃利斯岛 获准进入美国的移民有10000人以上,大约有四分之一的人永久地留在了曼哈顿。
如今,人口最多的群体不再是爱尔兰人和德国人了,而是东欧的犹太人。
每天,3000个新的陌生人进入这座城市,他们不仅对曼哈顿感到陌生,而且对美国、对英语、对除自己同胞的习俗和传统以外的所有东西都感到陌生。
3000人。
要是没有看见他们迷茫、无语地浪迹街头,这似乎难以置信。
他们推着装有自己全部家当的箱柜和大车,其他家当早已被永远地抛弃在了不会再见的家乡。
在哈得逊码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走下轮渡,便再也不会离开曼哈顿岛,甚至不会坐船过江,或坐上最原始的马拉车跨过雄伟的布鲁克林拱桥。
就只这么一次,他们看看曼哈顿岛,看看它差不多完整的全貌。
当他们挤在围栏边观看我们这位绿铜色的,高举火炬的伟大女神时,当他们望着那些在亲戚的来信中读到过的高楼大厦时,我怀疑这些人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的亲戚比他们早来,为了让旧世界的人前来而在信中大加渲染,因为曼哈顿的这些新世界的人孤独、思乡。
可是,德夫林,一旦看见了它,你就不可能离它而去,似乎它根本不存在。
那些新来者从远处看到了它,看到远处用石头垒起的带状的曼哈顿被关在船上两周之后,这景象雄伟、恢宏、令人欣喜,没有那种压抑得受不了的感觉,即使有,他们也乐在其中,因为这些人所希求的就是那种受不了的感觉。
对于自己做出的而且是没法不做的这个决定,他们深信是正确的。
对他们来说,这个城市看上去似乎永远是这幅景象。
于是,他们走了进去,很快便忘了局限他们生活范围的那些小树林实际上就是很久以前的那一天他们站在远处瞥见的那一大片绿茵的一部分。
所有这一切既使我感到振奋,又使我感到恐惧。
我觉得自己之所以恐惧,并不是因为这飞速的成长所蕴涵的重大意义仍然很难解读,而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有可能跟不上这速度,有可能被甩下。
我没有屈服于这恐惧,继续与之抗争,当然这样做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我这样说或许你会吃惊,因为我似乎巴不得彻底地抛开文明一走了之。
但看到了这一切,你就不可能感觉不到自己正在落伍,感觉不到自己正在被人抛弃。
这好像正是鼓舞每一个人追求的动力不仅是那些正在用自己的双手建造这座城市的人们,还有那些付钱让他们干活,付钱给建筑师和工程师的人们。
没人愿意落伍,可至于前方的目标是什么,几乎也没人想过。
报纸上用〃新开端〃的振奋来解释人们在这里感受到的夜以继日的狂热。
但我却觉得,这一切与其说像新的开端,倒不如说是最后的机会。
什么机会?谁知道。
那就是我从人们的眼睛里所看到的。
我觉得如果这种狂热再加一码,这场争先恐后的竞赛就会变成一场争先恐后的撤离,这场追求就会变成一场大逃亡。
除了概念不清的〃进步〃外,我们所追求的,或者有朝一日惊恐逃窜避之不及的会是什么,我说不清楚。
但即使对此毫无头绪,我依然很难抗拒它的吸引。
我自己也身陷于一场竞赛之中,它的真正目标有时候好像也和那些房屋建造者的目标一样令人费解,无法确定。
探险者用崇高的语言表达迅速抵达南北极对于人类的重要性,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并非为了效力人类而辛劳。
我觉得自己属于为数不多的几位如此辛劳的人。
当望着那些跑来跑去的城市建造者时,我看到的没有自己,而是那些像皮尔里这样的人。
每个人都以为前方一定有目标,否则大家干吗要跑呢?于是,他也跑了起来。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身旁的那个人知道往哪儿跑,因此必须跟上他。
每个人都这样想:我不能、不得、不会落伍的。
你的 F.A.库克医生 1900年5月11日 船从哈利法克斯驶出后,我把库克医生的这封信读了好几遍。
这是我接到的最后一封信,是6月寄到的,它使我坚信,自己长久考虑的离家出走的计划不能一推再推了。
我没有把自己看成是前往美国的移民,而是这新世界土生土长的人,我和库克医生无非是出生地不同而已。
我心想,要是我看见他描写的那奇特景象,那些从东欧和南欧涌来的移民,我也会产生他那种感觉。
但当我从二等舱舷窗往外看,第一次看到那片毫无特征的北美大陆时,我知道自己错了。
我们在海上过了两夜。
前方难道是大陆吗?直到注视了好一阵子之后,我才意识到那是大陆。
一开始,我把它当成一座小岛,地平线上模模糊糊的一个裂口,时有时无,只有当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它才再次出现。
不一会儿,它好像又变成了几座岛屿,然后这些岛屿又连成一座更大的海岛。
这景象像这样持续了好长一阵,小岛渐渐成形,然后相互连接,最后似乎成了一条横挡在我们面前的高低起伏的屏障,我们得驾驶着船穿过这屏障才能抵达大陆。
虽然在我记忆中,地图上没有与之相符的标示,但我依然没想到这片隆起的连成一片的土地就是自己的目的地。
我觉得,要走近那个这些年来一直觉得是非常遥远的地方,自己在海上的时间还不够长。
这些〃岛屿〃形成了两大片陆地,中间有条狭窄的水道,我不敢相信就连这条最后的通道会不会被不断膨胀的陆地所关闭,不敢相信自己正望着的这片似乎刚从海底崛起的土地就是北美大陆。
我似乎在岛上住得太久,太孤陋寡闻了,习惯于海岛变形的幻象,直到这种幻觉过于低俗,不得不放弃为止。
在此次航行之前,我从未远离过纽芬兰,发现它是个岛屿,从未真正想过它就是个岛屿,从未真正相信过假如沿着海岸走,你就会回到当初的出发地。
驶离哈利法克斯之后,从陆地多久以后才消失的,我就知道现在我们离陆地还有多少小时的航程。
我们没有直接驶向大陆,而是往西南航行,右边是陆地,左边是辽阔无垠的大海,可惜我看不见。
我告诉自己,只要我盯住它看,这片毫无特征的〃大陆〃就不会改变形状、线条和颜色。
虽然十分激动,但我依然躺在铺位上,断断续续地打着瞌睡,半梦半醒,过去几天的记忆在头脑里随意流过。
我回想起在哈利法克斯最后那次奇怪的记忆:搬运工用推车把乘客的行李箱推上甲板,而我却只提了个医用提包。
我梦见那艘英国轮船船体上写的字母,尽管我知道它们拼起来是什么英语单词,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辨认不出来。
我从没看见也没听见坐在统舱里的那些旅客,不过我知道,他们就在我的舱位的下面。
有个乘务员的英国口音让我肃然起敬,我试图掩盖这感觉,但没用。
他教我怎样关上舷窗盖子,使船舱保持黑暗,好让我一直睡到平常起床的时候。
接着,他彬彬有礼地等着小费,可直到他走了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
我再次把他叫来,把他已经告诉我去餐厅怎么走的问题又问了一遍,等他答完,我飞快地朝他扔去一块硬币,他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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