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会再写封信给你寄去。
你读到信时,我已经到了巴塔哥尼亚。
我的心又开始驿动了。
停滞了如此长久的世界又蠢蠢欲动起来。
我又要前往南极了。
去过那儿的人甚至相互之间都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不过我知道,只要去过一次,没有谁不希望再去,没有谁不被那景象彻底改变。
在去过极地的人和没去过极地的人之间有一堵不透光的、无法逾越的墙。
前者所目睹的不仅有人性最好的一面,也有最坏的一面。
你会经常听人说极地远征展示出〃最好的〃人性。
可除了我在给你的信中所暗示的,你从没听说过它会昭示最坏的人性。
我猜想你或许以为自己懂得在探险中〃最好〃和〃最坏〃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不过,你不知道,而且无论我怎么描写都无法使你懂得。
我的所见,我的所做,使我不可能再把社交这样的大戏当回事了。
需要补充的是,不把演戏当回事往往使人演得更加得心应手。
我和皮尔里就是这样的情形。
对于一个不是探险的人,其动机以及所谓内心深处的渴望在我看来其实跟孩子的一样显而易见。
我不会再被语言所误导,所迷惑了。
在布鲁克林的街道上,在南极,或者在巴塔哥尼亚的什么港口,不论我在哪里遇见这样的人,那双眼睛,那张脸,那张脸的颜色,还有那身体的姿势,都清清楚楚地向我昭示着他的真实自我。
一次,有个人在我耳边喋喋不休了几个小时,单凭他的声音我就很快判断出他的人品,他的声音与他讲话的意思毫不相干,常常还相互抵触。
这就是我要你不要给我写回信的原因之一。
要是写了,你会无意中引起我对你这个人的看法走样,或者更有可能的是,你会故作姿态,明显得使我对你产生恶感。
你也许认为我这是双重标准,也许感到奇怪,既然我对语言如此怀疑,甚至鄙视,不让你给我写信,那为什么我还在给你写?显而易见,我们见面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即使有可能,也是不明智的。
你在我前面提过的那堵墙的外面。
我在用你唯一懂得的语言,也是我们唯一可用的途径把信息抛给你。
暂且告别 你的 F。A。库克医生 1898年8月3日
我的生活仿佛与这个社会一直格格不入,可这些信驱散了生活中的孤独和沉闷,成了我在学校和家庭以外的生活。
上教堂、听音乐、看演戏、去野炊,达夫妮叔母老是想方设法,徒劳地企图通过这些让我结交些朋友,但所有这些,甚至连跟她在一起的朗读,却仅仅是排遣的方式,让等信的那些间隔好受一点,让阵阵孤独好受一点,此时我只需想想这些信就心满意足了。
这些信也成了我掩饰、伪装自己心神不宁的手段。
只有当我读到它们,重读它们,或心想着下一封何时到来,会写何事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在做着生活中的正经事。
要是没这些信,也许我得去寻找,或不得不去寻找别的什么适应的方式。
我并不感到缺少什么,相反,我相信在费尔德主教中学上学的男孩中,名气再大的人,他的生活也没法与我的媲美。
当我爬上楼梯朝〃我父亲〃的诊室走去的时候,当我知道里面有一封信在等着我,而没人知道写信的人其实就是我的父亲,哪个男孩的生活中有我所经历的那种激动人心的时刻?这是男孩子看的惊险小说里写的东西,但是对于我,也惟有我,这些东西是真真切切的,当然,爱德华叔父的参与也不同寻常。
每次,当我慢慢地爬上楼梯,这位乐于助人、不可思议的爱德华叔父总在现场,库克医生信赖他,我也信赖他,他成了一名不求我回报只求我谨慎的默默无声的哨兵(每次总是看不见那张手帕,可回家时又出现了)。
在街上行走时,为了寻求犯事的快感,我会自言自语地嘀咕:〃我是库克医生之子.我是库克医生之子,并非弗朗西斯·斯特德医生之子。
库克医生是我父亲,弗朗西斯·斯特德则不是。
〃我把这事闹着好玩,看看朝我走来的人或被我追上的人在离我多近的距离之内我还敢大声地把这秘密唱出来。
有人听见我了听见了我的声音,听见了那古怪的节奏可他们听不懂意思。
我不在乎这种行为给我留下疯言疯语的名声,不在乎是否会引起人们议论,说我已明显地在朝着我父母的方向发展。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信如同对肉体的监禁,对我的成长产生了深远影响。
我感觉自己好像生活在其中,被囚在其中,比从前更加离群索居。
信中的世界成了我的所爱,使我自己的世界变得仿佛不那么真实、实在了。
过久地逗留在这信中的世界,身后的那扇门即将关闭,使我身陷其中,我看到了危险。
我想象这种情形会发生,为何不动用自己的力量去如愿以偿地制止它?我深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的确,有一阵子我再也没法如愿地让自己脱离他的世界了。
走在上学的路上,坐在教室里,我的心却在北格陵兰远征的途中,跟随弗朗西斯·斯特德和库克医生,听斯特德向库克讲那个除了结局他早已知道的故事。
我站在库克医生的身旁,在1880年他16岁的时候,当他搀着我母亲走上曼哈顿那幢房子的楼梯,我跟着母亲离开酒会,回到她表姐的家,看着她躺在床上,尽管闭着眼睛却无法入睡。
我想象着库克医生遗漏的细节,从只言片语中编造出漫长的故事。
在南美,在他的船舱里,当他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我跟他一起汗流浃背。
我注视着他给我写信,注视着他的脸,有时是那支在纸上滑过的笔,写出的字因为阅读了多遍而铭记在心。
我注视着他写下我的名字:德夫林。
我从读他的信变成了听他的信。
信中的那些词语在我脑子里自发地冒出来,当我坐在客厅里时,我为他想象出的那声音便朗朗响起,达夫妮似乎不可能听不见,或者说我不可能没有大声地把这些词语说出来。
有一次夜晚在我房间里,我呆望着那根床柱,所有的信都一层层地卷着塞在里面。
像爱德华烧掉原件那样把床柱里的这些信一烧了之,告诉他我已经受够了,那会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再也毋须在吃早饭时心神不宁地等着看爱德华的手帕是不是红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种解脱。
整个事情就会一了百了。
可在我的生活中,对我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些信更珍贵的了。
没有那种对下一封信的期待,没有那种因为不能预知自己和库克医生的人生道路而产生的刺激,我无法想象自己如何生活下去。
我拧开床柱,解开那些信,像我从前见过的拉开航海图那样用两只手把它们展开。
〃库克医生是我爸爸,〃我说,〃1880年在纽约他遇见了我妈妈。
〃就在这幢弗朗西斯·斯特德和我母亲曾经住过,眼下爱德华叔父和达夫妮叔母正睡着的房子里,大声地把这些话说出来,对我来说是一种释放。
说到这些信,我为之遗憾的,当然也是爱德华的得益之处,就是达夫妮了。
这些信把她信以为真的一切全推翻了。
当着达夫妮的面,我一无所思,唯一在想的就是自己的一生所依据的是一条不真实的前提,我知道那前提是假的,可她却依然相信那是真的。
弗朗西斯·斯特德不是我父亲。
我父亲原来不是我父亲,母亲在与我共度的每时每刻里却假装着他是。
我想象着她夜晚坐在客厅里,读着书,或呆望着炉火。
她就坐在那儿,无动于衷地保守着自己的秘密,带着那种自我认罪的坦然掩饰着。
可这不公平。
她误导我,当我是傻瓜,跟弗朗西斯·斯特德结婚,当他是傻瓜,这不公平。
爱德华不是我的叔父。
我跟斯特德家族毫无血缘关系。
这一点甚至连爱德华也不知道。
好像他并不想知道库克医生为何给我写信。
好像他极其不想知道,当他递给我那些信时,都是封好的,他非常注意当着我的面把信烧掉。
似乎万一我们的事情被发现了,我可以向达夫妮证明,向任何人证明,他没有读过那些信。
他在帮着库克医生欺骗,却不肯泄露理由。
他和我在合谋欺骗达夫妮,可我们之间对这场阴谋却从来只字不提。
骗局比比皆是。
我怀疑还有谁是表里如一的。
我已经不再表里如一了。
我每时每刻都意识到自己在隐瞒什么,或向谁隐瞒。
〃你好像不再盼着和我一起读书了,不像以前那样热心了,〃达夫妮说,〃但愿不是因为你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认为自己这么大了,干吗还让叔母给自己读书?〃我向她保证不是这样的。
〃以前所有的书都是我挑选的。
你干吗不选几本?〃她说。
我从图书馆挑选了几本书,我知道这些书她会喜欢的。
与此同时我一直在想:要是把我隐藏的所有书信在我俩之间一分为二,相互朗读,那会是什么情形?我想象得到爱德华叔父惊慌的模样,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楼下,从达夫妮和我的口中听到的是库克医生不许说的话时,他精心练就的镇静将彻底不在。
我心想,要是在别的情形下,要是听我给她读这些信,让她给我读这些信,达夫妮会有多么的高兴。
最能理解这些信件对我产生意义的人却是最不能知道它们存在的人。
我不禁觉得,自己忠诚的天平已经从叔母的这一边斜向叔父的那一边。
他和我共享着一个不让她知道的秘密。
这个秘密只有增加我俩之间的憎恨,可这并不重要。
就像爱德华被排斥在我和叔母的相互吟诵之外一样(即使是他自愿的),达夫妮也被排斥在这些书信之外,非但不知它们的内容,就连它们的存在也不得而知。
有时候,爱德华的表情似乎在说:不管这些信中写的是什么,50年前写的几页小说怎能跟这些信件的内容相比?我跟他共享着信息,共谋着把信从他向我进行传递,由此我俩的盟约远比我跟叔母相互吟诵简·奥斯丁和弗朗西丝·伯尼时结下的同盟更加牢固。
当我和叔母开始朗读时,叔父便走上楼,他的表情仿佛在说:你们两个相互读吧,愿读多久就读多久,嗓子愿扯多大就扯多大。
他知道这是假的,知道我是装的,可他不敢冒险向我扮鬼脸,甚至连朝我笑笑也不敢,害怕叔母察觉,或者害怕引我露馅。
不过,他很少看我,因此,除了我所赋予的那种意思外,那些眼神不可能会有什么别的意思。
我感到很虚伪,特别是在为叔母朗诵小说的时候。
我无法忍受自己的声音,每一个单词都在增加我对她的背叛。
我声音单调地读着,因为带着感情,带着真诚去朗读仿佛成了嘲弄她的笑话,字字句句被一种讽刺所弱化,这讽刺她一无所知,而我和人不在场却正在偷听的爱德华却在共享。
当她朗读时,我感到是在遭受责罚。
如今,在这些朗读中,仿佛涉及我们三个人:两人在读,还有一个人不读不听,却怀着暗中颠覆的沉默坐在那儿。
我甚至有些希望叔母会发觉我们。
我想象着她说这样的话:〃你们唱诗班练歌那天爱德华干吗总戴红手帕?〃于是,我会坦白一切。
一天,在书房里,达夫妮叔母问我:〃德夫,你最近不如从前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更好了。
〃我真想说,我所不如的那个从前的〃我〃不是我想要成为的人。
从我的变化中,她为什么就想当然地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她不知道产生这一变化的缘由。
可是,难道她看不出我更加快活,更有生气了吗?〃你好像始终无精打采的样子。
〃她说,〃看上去很疲倦,很苍白。
〃她所说的恰恰不是我所感觉的,可对着镜子看时,我吃惊地发现她没说错。
我所看到的与自己的感觉完全相反。
我的内心和外表竟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也许是因为青春发育期。
〃达夫妮说。
我意识到自己已精疲力竭。
几个月来我沉醉于异常的欣快之中,几乎完全醉心于自我了,近乎于狂热,那狂热从库克医生的第一封信开始,从来就没有消退过。
我因此简直不敢正视镜中的自己。
〃这孩子也会'那个'的,等着瞧吧。
〃一个周日,当我们离开教堂时,我听见身后有个妇女在说。
她的口气在暗示,人们说这话或这样说已经有好多年了。
要是达夫妮叔母和爱德华叔父无意中听到这话,他们不会做出任何的反应。
我心想,我让自己陷入的这种状况是否就是〃那个〃的先兆?对于自己的感觉,自己的变化,我能表现出其中的原因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我母亲的一生中,不是也有类似的原因吗?不过,人们认为我也会〃那个〃,依据是我的双亲都已经〃那个〃了。
可是我知道自己身上没有弗朗西斯·斯特德的丝毫基因,而且在库克医生的身上也丝毫没有〃那个〃的基因。
因为守着我母亲曾守过的秘密,我就要付出同样的代价,这没有道理。
更多的是她的秘密,而不是我的。
我更多的是在为她和库克医生,而不是在为我守护这秘密,其负担也完全不像她曾承受的那样重。
我告诉自己,因为达夫妮说过〃你最近不如从前了〃,她已经从我身上察觉到可能是发病的最早征兆,我母亲快30岁时,病就是从这儿开始的,这样想太可笑了。
我注视着她,想发现她是不是在看我,想看看从她的表情中,我是否能看出她有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在怀疑我的血液里存在〃那个〃的基因。
然而,从她的脸上,我什么也没发现,只有那种一如既往的安详,自信在她的呵护下,谁也不会真正受到伤害。
她叫我到爱德华那儿去再做个〃检查〃。
〃查查保险点。
〃她说。
这一次,爱德华真的给我做了个体检,望闻问切,还提了些问题。
在我快要离开时,他才拐弯抹角地提到那些信的事。
〃小心你的举动。
〃他说,〃甭以为别人都看不见你。
小心你的模样。
希望你最近的行为不是更糟糕的事情的前奏。
比如说精神崩溃之类的。
要知道所有这些都与我无干哟,知道不?〃〃当然,知道。
〃我说。
〃不会有什么相反的证据吧?〃〃不会。
〃正如爱德华叔父所说,没有任何人能够把他牵扯进任何事,那么,他为何如此害怕呢?我要是把库克医生的事情告诉别人,或出示我誊写的用我的笔迹签写他名字的信件,最有可能的结果是我会遭到嘲笑,甚至更糟糕。
假装成另一人自己给自己写信,在信中用一个素昧平生却想象成自己真正父亲的人的口气说话,难道这不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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