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乐美·道林·格雷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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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乐美·道林·格雷画像-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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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往左偏一点,道林,好孩子。”画家沉醉在工作里,只意识到那年轻人脸上有了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可是,”亨利说了下去,嗓音低沉而甜美,优雅地挥着手,那一向是他很带特色的动作,他在伊顿公学时就如此,“我相信,一个人若是能充分而完全地生活,能表现他的每一种情绪,每一种思想,实现他的每一个梦想,世界就会得到一种很新鲜的欢乐的冲动,就会忘记一切中世纪的痼疾,回到古希腊的理想去———或许比古希腊的理想还要美好和丰富。但是我们之中最勇敢的人也害怕自己。野蛮人截肢的风俗在我们的自我否定里保留了它悲惨的残余,而自我否定却糟蹋了我们的生活。我们要是反抗便会受到处分。我们努力扼杀的每一个冲动都笼罩着、也毒害着我们的心灵。肉体犯下了罪孽,便不会再犯,因为行动是一种净化,于是留下的就只剩下对欢乐的回忆,或随懊悔而来的欢乐。摆脱诱惑的唯一方式是接受诱惑。你一抵抗,灵魂便受难,因为被禁止了自己所渴望的东西,因为灵魂其实渴望着它那可怕的法律所界定为可怕的和非法的东西。有人说当前世界的伟大事件产生于头脑之中,其实,当前世界的严重罪恶也产生于头脑之中,只产生于头脑之中。你,格雷先生,你自己,你那红得像玫瑰的青春和白得像玫瑰的童年,都曾有过叫你害怕的激情,叫你充满恐怖的思想,和回忆起来叫你脸红的白日梦和黑夜梦———”

  “别说了!”道林?格雷犹豫了一下,“别说了!你叫我糊涂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对你的话有个回答,但我还没有找到。别说话。让我想想,或者说,让我别再想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张着嘴,眼睛放出奇怪的炯炯光彩,差不多有十分钟之久。他在心中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几种全新的影响在起作用。但他又似乎觉得事实上那影响来自于他自己。巴西尔的朋友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无疑是信口说的,而且是故弄玄虚———触动了他某根从没有叫人触动过的秘密琴弦,现在他却觉得那琴弦正在以某种奇特的脉冲颤抖着,搏动着。

  音乐曾让他这样颤抖过,曾多次给他烦恼,但音乐表达得并不清楚。它不是表现一个新的世界而只在我们心中创造另一种混沌。语言!只有语言!语言是多么可怕!多么清楚,生动,而又残酷!叫人难以摆脱。可其中又有多么微妙的魅力,它似乎能给没有形式的东西以可塑的形式,而且有它自己的音乐,美妙得像小提琴和诗琴。语言!有什么东西能跟语言一样实在?

  是的,他儿童时代曾有过些他不懂得的东西。现在他懂得了。他觉得生活忽然红得像火。他似乎觉得自己走在火里。他以前怎么会感觉不到呢?

  亨利勋爵带着微妙的笑容望着他。他准确知道一种心理时刻,那时应该保持沉默。他感到兴味盎然。他为自己的话所产生的印象感到吃惊。他想起了十六岁时读过的一本书,那书向他揭示了许多他以前不知道的东西。他不知道此刻道林?格雷是否处于类似的过程之中。他只是向空中射出了一枝箭而已。难道竟射准了吗?那孩子多么令人着迷!

  霍华德以他气势磅礴的笔触继续画着。他那艺术上的精确无误、无懈可击的细致刻画只能是强力的产物。他并没有意识到两人的沉默。

  “巴西尔,我站累了,”道林?格雷突然叫道,“我要到外面花园里去坐坐。这儿的空气叫人窒息。”

  “亲爱的伙伴,很抱歉,我画画的时候不能想别的事。但是你今天坐得极好,一点儿也没有动。我已经把捉到了我想把捉的东西———那半开的嘴和明亮的眼睛。我不知道哈利给你说了些什么,但他肯定让你产生了最惊人的表情。我估计他是在赞美你。他的话你可是一个字也别信。”

  “他肯定没有赞美我。也许那正是我不相信他的话的理由。”“你知道你是全都相信了的,”亨利勋爵说,用他那蒙的懒懒的眼光望着他。“我陪你一起到花园里去。画室里热得要命。让巴克给我们拿点冰镇饮料来,加点草莓。”

  “行,哈利。按按铃,巴克来了我就告诉他你要的东西。我得要把这背景画完,过一会儿再到你们那儿去。不要让道林耽误太久。我画画的兴致从没有今天这么高过。这幅画会成为我的杰作的。目前这样子就已经是杰作了。”

  亨利勋爵走进花园,看见道林?格雷把头埋在大朵大朵的清凉的紫丁香花里,像饮酒一样使劲吸着花香。亨利勋爵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到他的肩上。“你做得很对,”他喃喃地说,“除了感官什么都治疗不了灵魂,同样,除了灵魂什么都治疗不了感官。”

  小伙子一个激灵退了回来。他没有戴帽子,紫丁花叶弄乱了他那不驯服的鬈发,一头金丝给挂住了。他像个突然惊醒的人,眼里露出了害怕的表情。造型精美的鼻子颤抖着,隐蔽的神经震动了他的嘴唇,使它也战栗起来。

  “不错,”亨利勋爵说下去,“以感官治疗灵魂———那是生命的一个伟大秘密。你是个大自然惊人的作品。你实际知道的比自以为知道的多,你想要知道的却又比你实际知道的多。”

  道林?格雷皱了皱眉头,把头转开了。他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他身边的这个颀长潇洒的年轻人。他被他那浪漫的橄榄色的面孔和憔悴的表情吸引住了。他那低沉慵懒的嗓子里有一种绝对令人着迷的东西。甚至他那冷冰冰的花朵一样白皙的手也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他说话时两手像音乐一样地舞动着,似乎有他自己的语言。但他对他却也感到害怕,又因为害怕感到羞耻。为什么他自己的生活竟要由一个陌生人来向他揭露?他已经认识巴西尔?霍华德好几个月,但他们俩之间的友谊并没有改变他。现在他的生活中突然闯进来另一个人,这人倒向他揭露出了他生活中的秘密。不过,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又不是小学生或大姑娘。这害怕大可不必。

  “咱俩到树阴里坐去,”亨利勋爵说,“巴克已经送去了冷饮。你在阳光里再呆上一会儿就会变丑的,巴西尔不会再画你了。你决不能让太阳晒坏了。那对你不好。”

  “那有什么不好?”道林?格雷笑了,叫道,在花园尽头一个坐位上坐了下来。

  “那对你影响可大了,格雷先生。”

  “为什么?”

  “因为你最年轻漂亮,而年轻又是最值得拥有的东西。”“这我可感觉不到,亨利爵士。”

  “不,你现在感觉不到。有一天你老了,满脸皱纹了,丑了,思虑给你的额头烙上了纹路,激情用它阴险的火焰给你的嘴唇打上了烙印,你就会感觉到了,严重地感觉到了。现在你所到之处都令人迷醉,可你能永远如此吗?你有一张美丽得惊人的面孔,格雷先生,不要皱眉头,你确实漂亮。而美是天才的一种形式———实际上比天才还高出一头。这用不着解释。它是世界上的一种伟大的东西,像阳光和春天一样,或者说像我们称之为月亮的那个银色的蚌壳映在阴暗的水里的影子。不容怀疑,它有它至高无上的神圣权利。它使具有它的人拥有帝王之尊。你笑?啊!等到你失去它之后你就不会笑了。有时人们说美其实很肤浅。那话可能对,可它至少不比思想更肤浅。在我说来,美是奇迹中的奇迹,不从外表下判断的人才是肤浅的人。世界上真正的奇迹都是可见的,而不是虚幻的……是的,格雷先生,神灵们钟情于你,可是他们很快又会把他们给你的东西拿走。你能够真诚、充分、淋漓尽致地生活的岁月并不多。青春一去,美也就随之而去。那时你会突然发现自己再也没有留下什么可夸耀的东西。或者只好满足于对往日欢乐的可怜的回忆———而那却比失败还要痛苦。每一个月过去都使你更接近某种可怕的东西。时间会妒忌你,它总摧残着你的百合花和玫瑰花。你会皮肤青黄,面颊凹陷,目光暗淡,会非常痛苦……啊!少年时要明白少年时的好处。那些沉闷的道理别去听,无可挽回的失败别去挽回,别把生命交给无知、平庸和粗俗的人,浪费了你生命中的黄金岁月。那只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病态的追求和虚伪理想。生活吧!痛快淋漓地生活吧!别浪费了你身上的任何东西。永远要寻找新的感受。什么都别怕……一种新的享乐主义,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纪所需要的东西。你可能成为享乐主义的具体象征。有了你的美貌你就没有办不到的事。世界在一段时间之内就属于你……我一见你就知道你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什么,以及以后确实可以成为什么。你身上有太多东西叫我入迷,我感到必须告诉你你的情况。我感到你若是浪费了自己就太悲惨了。因为你的青春为时很短,它瞬息即逝。山间的野花会枯萎,但它们还会繁荣。金链花明年六月还会开得跟今年一样鲜黄。不到一个月铁线莲上会出现紫红色的星星,而它那夜色一般翠绿的叶子上每年都会有紫红的星星出现。可是我们的青春却一去不复返了。我们二十岁时的欢快的脉搏会迟缓下来,四肢会软弱下来,感官会迟钝下来,我们会变成难看的木偶人。那时我们曾害怕的热情奔放的日子和未敢接受的美妙的诱惑都会在回忆里时时泛起。青春!青春!除了青春世界上绝对一无所有。”

  道林?格雷张大了眼睛,惊讶地听他讲述。手上的一束紫丁香落到了铺路石上。一只毛茸茸的蜜蜂飞来,围着花束嗡嗡地转了一会,随即扑到它那椭圆形的放射状小花球上,在那儿爬来爬去。他用一种对于琐碎事物的奇怪兴趣望着它。那种兴趣是我们面临着重大决策感到害怕时产生的;是我们为某种无法表达的新情绪所激动时产生的;或是某种叫我们害怕的思想突然围攻着我们的脑子,要我们投降时产生的。过了一会儿那蜜蜂飞走了。他看见它爬进了一朵有污迹的紫色旋状花的喇叭里去了。那花似乎颤动了一下,却随即在风里轻轻地摇摆起来。画家突然出现在画室门口,向他们使劲地打着手势,叫他们去。两人对视了一下,笑了。

  “我在等你们,”他叫道,“快进来。现在的光线非常好,你们可以把饮料带进来。”

  两人站起身子,一同沿小道走了回去。两只绿白相间的蝴蝶从他们身边翩翩飞过,花园一角的梨树上画眉唱了起来。

  “你很高兴遇见了我,格雷先生。”哈利勋爵望着他说。“是的,我现在很高兴。可我不知道能不能永远高兴。”“永远!那是个可怕的词,我一听见它就发抖。女人喜欢用它,想永远留住每一个浪漫故事,却把它们全毁了。而且,这字也没有意义。逢场作戏和终身不渝之间的区别只在于逢场作戏稍微长一点。”两人进入画室时,道林?格雷把手放在了亨利的手臂上。“那就让我们的友谊逢场作戏吧!”他喃喃地说,因为自己的大胆羞红了脸,然后踏上模特儿台,重新摆好了姿势。

  亨利勋爵一仰身子坐进了一把大藤椅,看着他。只有画笔在画布上刷刷挥动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此外便是霍华德偶然退开身子,打量画幅的脚步声了。阳光从开着的大门斜射进来,灰尘在阳光中飞舞。玫瑰花的浓香似乎弥漫于整个世界。

  大约一刻钟之后霍华德停了笔,咬着一枝大号画笔的笔杆,皱紧眉头,久久地凝视着道林?格雷,又久久地凝视着画幅。“全画完了。”他躬下身子,用朱红在画幅的左角签上了名,字母长长的。亨利勋爵走了过来,审视着画。那确实是一幅惊人的艺术杰作,而且酷似模特儿。

  “亲爱的朋友,”他说,“这是当前时代最优秀的肖像画。格雷先生,过来看看你自己吧。”

  那年轻人震动了一下,仿佛从梦中惊醒。“真画完了吗?”他从台上走下来,喃喃地说。“画完了。”画家说,“你今天坐得极好。我非常感谢。”“那可是因为有了我。”勋爵亨利插嘴说,“是吗,格雷先生?”道林没有回答,只在他的肖像前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他看见了画,又倒退回来几步,高兴得满面红晕,眼里闪出快活的光,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了自己。他呆呆地站着,一脸的惊讶,模糊地意识到霍华德在跟他说话,却没有听出话里的含义。他感到以前从没有意识到的自己的美在逐渐显露。他本把巴西尔?霍华德的种种赞美看做是一种好听的友谊的夸张,听过之后只付之一笑便忘掉,不曾让那些话影响他的性格。然后又来了亨利?华顿勋爵,他向他用奇怪的说法赞美了青春年少,又对韶华易逝提出了可怕的警告。那话当时已震动了他,而现在,在他站在那儿凝视着自己风神俊秀的形象时,他那话的确凿无疑闪过了他的心里。是的,有一天他的脸会打皱,会衰老,他的眼睛会模糊,会失去光彩。他漂亮的身材会变形,会扭曲。他唇上的朱红会消失,头发上的黄金会偷换。那塑造着他灵魂的生命会破坏他的身体。他会变得可怕、狰狞、粗糙。

  一想到这些,一阵剧痛便像刀子一样传遍了他全身,使他天性中每一根精微的神经都颤栗。雾一样的泪花涌进了他的眼睛,把眼球化作了紫水晶色。他仿佛觉得一只冷冰冰的手压到了他的心上。“你不喜欢吗?”霍华德终于说道。小伙子的沉默使他有点吃惊,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喜欢的。”亨利勋爵说,“谁能不喜欢呢?它可是现代艺术中最伟大的作品之一。我愿意拿任何你喜欢的东西和你交换。我一定要得到手。”

  “这不是我的财产,哈利。”

  “那么是谁的?”

  “当然是道林的。”

  “这家伙真幸运。”

  “真悲惨!”道林?格雷眼睛盯住自己的画像,喃喃地说,“真悲惨!我会老起来,丑起来,可怕起来;但是这幅画却会永远年轻,丝毫不会比它在这个六月的日子里更老……要是能反过来就好了!若是能让我永远年轻,而这画变老就好了。为了这个———为了这个———我什么东西都愿意给!是的,世界上就没有我不愿意给的东西!连灵魂也愿意给!”

  “你怕是不会喜欢这种安排的吧,巴西尔,”亨利勋爵笑了,叫道,“那你的画就得大倒其霉了。”

  “我要提出最强烈的反对,哈利。”霍华德说。

  道林?格雷望着他。“我相信你会反对的。你爱你的艺术甚过爱你的朋友。我在你眼里的价值并不高于一尊青铜雕塑,我敢说。”画家瞪大了眼惊异地望着他。这口气太不像道林了。出了什么事了?他好像很生气,满面通红,面颊在发烧。

  “是的,”他说了下去,“我在你眼里还不如象牙雕塑的赫耳墨斯像或是银铸的牧神像。你会永远喜欢它们,可你能喜欢我多久呢?到我有第一条皱纹为止,是不是?现在我明白了,失去了美的外形,不管是什么样的美,也就失去了一切。是你的画让我懂得了这一点的。亨利?华顿勋爵说得再正确不过,青春是唯一值得拥有的东西。到我发现自己开始衰老时,我就自杀。”

  霍华德的脸刷的一下苍白了,抓住他的手。“道林,道林,”他叫道,“不要那样说。我从来没有过像你这样的朋友,也不会再有第二个。物质的东西你是不会嫉妒的,是吗?你比那些东西都要美好!”“我对一切拥有不凋谢的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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