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亨利勋爵送给他的精美的镜子还立在桌子上,白胳臂的小爱神还像以前那样笑着。他像第一次发现那画的变化的那个可怕的夜晚一样,拿起了镜子,用泪水模糊的眼睛疯狂地望着镜面。有一回,一个爱他爱得发狂的女人给他写了一封疯狂的信,末尾有这样崇拜的话句:“你是象牙和黄金做成,世界因此而改变;历史因你唇上的曲线而重新写过。”这话回到了他的记忆里,他在心里反复默念着它。他憎恨起自己的美貌来,把镜子扔到地上,再用鞋跟踩成了闪着银光的碎片。是他的美毁灭了他———他的美,还有他所祈祷的青春年少。要不是这两样东西他的生活也许不会被玷污。对于现在的他美貌不过是一张面具,他的青春不过是一种讪笑。归根到底青春是什么?是不成熟、没有经验;是浅薄的心境、病态的思想。他为什么穿上了青春的号衣?青春把他娇惯坏了。
罢了,还是不想过去吧,过去已是无法改变了。他应该想的是自己的未来。詹姆士?苇恩已经埋进了塞尔比坟场一个不知名的墓地里;阿兰?坎贝尔一天晚上在自己的实验室对自己开了枪,但没有泄露被强加的秘密。按现在的情况,巴西尔?霍华德的失踪所引起的轰动已经在降温,马上就会过去,也已完全没有危险。最叫他感到沉重的实际上并不是巴西尔?霍华德的死,而是现在他灵魂的活着的死亡。巴西尔画了那幅毁掉了他的一生的肖像,造成了这一切,他不能原谅他。巴西尔对他说了他无法忍受的话,可他平静地忍受了。他杀巴西尔?霍华德不过是一时的疯狂。至于阿兰?坎贝尔,他是自杀的,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他无关。
新生活!他需要的是新生活!他等待的是新生活。他肯定已经开始向善了,至少已经对一个天真的姑娘手下留情。他以后他再也不会引诱天真的人了。他决定改恶从善。
一想起海蒂?美顿,他便开始猜想,那画是否已经变善良了?肯定不会像以前那么凶恶了吧?如果他的生活纯洁了起来,他可能把画上的一切邪恶表情都消灭的。说不定邪恶的迹象已经消失了呢。他得去看看。
他从桌上拿起灯,向楼上悄悄走去,开门时他那年轻得出奇的脸上闪过一个欢乐的笑,那笑容在唇上停留了片刻。是的,他会善良的,他隐藏起来的那可怕的东西再也不会让他害怕了。他仿佛觉得那重负已从他身上卸掉。
他一声不响进了门,在身后关上了———那已成了他的习惯。他从画上扯下了深红的帷幕,却发出了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叫喊。在画面上他没有看见变化,只是眼里多了一丝狡猾,嘴角多了点伪善的皱纹。画上的人仍然可憎,如果可能的话,说不定更可憎了。沾在手上的血红的露珠似乎更明显了,更像刚溅上的血迹。于是他发起抖来。他做那件好事难道只是出于虚荣?或者如亨利勋爵嘲笑的,只是想追求新的刺激?或者不过是某种想装模作样的热情,使我们做出比自己更为善良的事?或者兼而有之?那红色的污迹为什么比过去还大了?像是什么可怕的疾病在它那打皱的手指上爬过。画里的人脚上也有了血迹,仿佛滴下来的———就连没有拿过刀的手上也有了血迹。承认?那是不是说他该去承认呢?去自首?去被处死?他笑了,觉得荒唐。而且,即使他承认了,又有谁会相信?被杀的人没有丝毫痕迹,一切都已销毁。楼下的东西叫他亲自烧掉了。别人只会说他发了疯;他若是坚持自己的说法人家还会把他关起来……是的,他有义务去承认,去忍受公众的羞辱,公开做出补偿。天上有一个上帝,他号召人们向公众、也向上天承认罪恶。他如不公开承认自己的罪恶,无论他做什么都没有东西能洗清他的罪恶。他的罪恶?他耸了耸肩。巴西尔?霍华德之死在他眼里似乎算不了什么,他想的是海蒂?美顿。因为他望着的这把灵魂的镜子不公平。虚荣吗?好奇心吗?伪善吗?他放了那姑娘,难道其中就再也没有别的?有的,可是谁能说得清?……没有,没有别的。他是出于虚荣才放过了她的。出于伪善他戴上了行善的面具;出于好奇他试了试自我克制。他现在明白了。
但这杀人的事难道要跟他一辈子?难道这过去的事要他背一辈子包袱?他是不是真要去承认呢?决不。能指控他的证据只留下了唯一的一个:那幅画———那才是证据。他要把它销毁。他为什么把它保留了那么久?有一段时间看着那画变凶变老曾给他快乐,近来他已经不感兴趣了。它让他夜里难于入睡,不在家时又提心吊胆,怕别人发现。它给他的热情带来悲哀。对它的回忆破坏了他许多欢乐的时刻。它很像是他的良心。是的,它就是他的良心,他得把它毁掉。他四面一看,看见了他杀害巴西尔?霍华德的那把刀子,亮铮铮,闪着光。他曾经洗过它多少次,已是一点痕迹都没有。它既然杀了画家,它也得杀了画家画的这幅画和它所意味着的一切。那样他就可以杀死过去;而过去一死他就解放了。它得杀死这个灵魂的生命。没有它那可怕的警告他就心安理得了。他抓起刀子对画戳了过去。一声叫喊传来,非常痛苦,非常可怕,然后是扑通一声,惊醒了仆人,从他们的屋里走了出来。在下面广场经过的两位绅士停住了脚步,抬头看了看那座大院。他们继续前进,遇见了一个警察,把他带了回来。警察按了铃,但是没有回答,除了顶楼有灯光之外那建筑物一片黑暗。警察等了一会儿,走开了,在附近的一个回廊里站住观察。“那是谁的屋子,警官?”年纪较大的一个问。“道林?格雷先生家,先生。”警察回答。两人彼此望望,鄙夷地走开了。其中一个是亨利?阿史顿的叔叔。大厦里仆人的住房里衣冠不整的仆人们正低声说着话。里福扭着手在哭。法兰西斯脸白得像死人一样。
大约一刻钟以后他带了马车夫和一个跑腿的轻轻地上了楼。他们敲了门,却没有反应。他们叫喊,却没有动静。他们想撞开门,却失败了。最后他们上了房顶,下到了阳台上。窗户很容易就打开了:窗栓太老朽。
他们进到屋里,在墙上看见一幅他们主人的精美肖像,画上的人和不久前见到时一样,具有着惊人的韶秀与俊美。地板上躺着一个男人,穿着晚礼服,心口上插了一把刀。那人面容憔悴,满脸皱纹,令人憎厌。他们检查了那人的戒指才认出是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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