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乐美·道林·格雷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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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乐美·道林·格雷画像-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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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家不禁打了个寒噤。“道林,我告诉了你,你对我会反感的,而且肯定会笑我。这两件事我都受不了。如果你不愿意让我看你的画,我可以不看。我永远有你可以看。如果你愿意把我的最好的作品向全世界藏起来,我也可以接受。你的友谊对我比名气、人望更重要。”“不,巴西尔,你必须告诉我,”道林坚持要求,“我认为我有权利知道。”他的恐怖感消失,为好奇心取代了。他决心要打听出巴西尔?霍华德的秘密。

  “咱们坐下来,道林,”画家露出烦恼的神气说,“咱们坐下来。我要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在这画上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没有———起初很可能并不引起你注意,后来却突然出现的东西?”

  “巴西尔!”小伙子叫了出来,用发抖的手攥着椅子扶手,用疯狂的大惊失色的眼睛望着他。“我看你是发现了。你别说,先听我把话说完。道林,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你的美貌就对我具有了非常独特的影响。我的灵魂、头脑和力量都被你统治了。在我眼里你的美貌具体体现了还没有人见到过的理想,这种理想总像一个精美的梦似地跟随着艺术家们。我崇拜你,我想独占你,你跟谁说话我妒忌谁,只有跟你一起我才觉得高兴。即使你不在我身边你也在我的艺术里……当然,我是一点也不会让你知道的。那太不像话,你也不会理解。我自己就不理解。我只知道面对面看见了美的极致。世界在我眼里精彩已极———也许太精彩,因为在这种崇拜之中埋伏着危险:失去它的危险,保留它的危险……时间一周一周过去,我对你越来越入迷。于是新的发展出现了。我最初把你画成穿了精美甲胄的帕里斯①,穿猎装拿铮亮的猎枪的阿都尼斯②;我画你戴着荷花花冠坐在哈德里安的游船上凝视着尼罗河的滚滚波涛③,我画你俯身在希腊丛林里一个平静的水潭上,你那惊人的美丽倒映在银色的水面上④。这一切都是艺术的常见现象,是下意识的,理想的,辽远的。有一天(我有时认为那一天是天注定的)我决定把你画成一幅杰出的肖像画。不穿逝去的年代的服装,而穿你自己时代的自己的服装。我说不清是因为方法上的现实主义呢,还是因为直接呈现于我面前的你个人的奇迹(没有迷雾和面纱掩盖的),总之我在画时每一笔色彩、每一层色彩都好像在揭示出我心里的秘密。我开始害怕,怕别人会知道了我的崇拜。道林,我觉得我已经表现得太多,放进了太多的自己。就是在那时我决定不拿那画去展览的。你有些不高兴,可是你不懂得那一切对我是什么意义。我对哈利说了,他嘲笑了我,可我不在乎。那画完成后我独坐在画前时,我觉得自己是对的……好了,几天之后,那画离开了我的画室。我一摆脱那画的存在所造成的难以忍受的迷恋,便觉得自己很愚蠢,除了你很漂亮和我很能画之外我竟然在画里想象出了别的东西。即使现在我也不禁认为,那种以为创作时的激情

  ①

  ②

  ③

  ④

  帕里斯:古希腊的美男子。希腊史诗《伊利亚特》所描写的特洛伊之战就是因为他和美女海伦私奔引起的。

  阿都尼斯:古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爱神维纳斯苦苦追求他,他只对打猎感到兴趣,后被野猪戳死。

  这大约指的是哈德里安的侍童,美少年安廷诺阿斯。

  这大约指的是纳西撒斯的自恋行为。

  真能表现在作品里的想法是一种错误。艺术总是比幻想还抽象的。形象和色彩只说明形象和色彩,再不能说明别的。我似乎常觉得艺术对艺术家掩盖的要比揭示的多得多。所以在我接到巴黎开画展的建议时,便决定把你的这幅肖像送去作为我的主要展品。我从没有想到你会拒绝。我现在明白了你是对的。这幅画不能展览。你千万别因为我告诉你的话生气,道林,因为我曾经对哈利说过,你天生是来接受崇拜的。”

  道林?格雷嘘出了一口长气,面颊上泛出了红色,嘴角也露出了笑意。危险过去了,他暂时安全了。可是他不禁为刚才对他袒露了自己的奇怪思想的画家感到无穷的怜悯。他在猜想:自己是否会为一个朋友的容貌所支配?亨利勋爵很危险,因而很迷人,但也不过如此。他太聪明,太愤世嫉俗,并不真正可爱。会不会有人也能叫他产生那种奇怪的衷心崇拜呢?那是不是生命为他准备的东西之一呢?

  “我觉得这事很特别,道林,”霍华德说,“你应该在画像里看得出来的。你真看见了吗?”

  “我看到了一些,”他回答,“一些我觉得很奇怪的东西。”“那么你现在不介意我看看那画了吧?”

  道林摇摇头,“你不能问我这个问题,巴西尔,我决不能让你站到那画面前。”

  “以后总可以吧?”

  “决不。”

  “那么,你可能是对的。现在就再见吧,道林,你是在我生命之中唯一真正影响了我艺术的人。我创造出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得归功于你。啊,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刚才的话时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我亲爱的巴西尔,”道林说,“你告诉了我什么?不过是说你太崇拜我而已。那是连赞美都算不上的。”

  “本来就不是为了赞美你。那是一种自白。我作了自白之后它似乎就离开了我。也许人本来就不该表达自己的崇拜。”

  “那自白令人失望。”

  “为什么,你希望听到什么?你在画里没有见到别的东西吧?没有看见别的吧?”

  “没有,没有见到别的东西。你为什么要问?可是你一定不能谈崇拜。那是愚蠢。你和我是朋友,巴西尔,我们永远是朋友。”“你有哈利。”画家悲哀地说。“哦,哈利?”小伙子叫道,格格一笑,“哈利是以说些不可信的话度过白天,做些不可能的事打发夜晚的。我想过的正是那种日子。但我若是有了困难是不会去找他的。我宁可找你,巴西尔。”“你还会给我做模特儿吗?”

  “不可能了。”

  “你拒绝了我也就是破坏了我艺术家的生命。没有人碰上过两次理想的事物。碰上一次的也罕见。”

  “我不能向你解释,巴西尔,但是我再也不会给你做模特儿了。肖像画里存在着宿命的东西。它有自己的生命。我会来跟你一起喝茶,那也照样是很愉快的。”

  “我怕是对你更愉快,”霍华德遗憾地喃喃说,“现在再见吧,我很遗憾你不让我再看看那幅画。但那也没有办法。我很理解你对它的感情。”

  他离开时道林?格雷对自己笑了笑。可怜的巴西尔,他哪儿知道真正的原因!他几乎给逼得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却几乎是靠运气掏出了他朋友的秘密。那个离奇的自白向他解释了多少问题!画家的嫉妒之情的荒唐发作,他的疯狂的忠诚,他那夸大的赞颂,他有时出现的难解的沉默———现在他全明白了,他感到难过。在带有这样的浪漫色彩的友谊之中仿佛有什么悲剧性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按了按铃。那画一定得藏起来。他不能再冒被发现的危险。让那东西留在任何朋友都看得见的屋子里是一种疯狂,哪怕是一小时也不行。第 十 章

  他的仆人进来时他一直望着他,担心他会往屏风后面看。那人很被动,只等着他下命令。道林点燃一支香烟,走到镜子前往里面看了看,他可以在镜子里清楚看见维克多的脸。好像是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具,表现出卑躬屈膝的态度,没有可怕的东西。可是他仍觉得应当警惕。

  他慢吞吞要求他去叫管家来,然后去找画框匠立即派两个人来。他仿佛觉得那人临走时眼睛往屏风方向瞥了一眼。不过,那说不定是他的幻想?

  过了一会儿里福太太匆匆地进了图书馆。她穿一身丝质的黑袍子,打皱的手上戴着老式的麻纱手套。他要她把学习室的钥匙给他。“那个老学习室吗,道林先生?”她叫了起来,“哎呀,那里面可全是灰尘。我得先收拾收拾再让你进去。不能让你看的,先生。真的不能。”

  “我并不需要收拾,里福。我只要钥匙。”

  “哎呀,先生,你一进去就会弄得满身蜘蛛网的。唉,都快五年没有开了,自从老爷子去世之后就关着呢。”

  他一听见提起他的姥爷就退缩了一下。一想起那老人他便仇恨。“没有关系,我不过是想看一看。钥匙给我。”

  “在这儿,先生。”老太太两手颤巍巍一把把地看着钥匙串。“是这一把,我马上把它取下来。你住在这儿挺舒服的,不会是想搬到上面去住吧?”

  “不,不,”他急忙叫道,“谢谢你,里福。这就行了。”她在那儿呆了一会,东拉西扯说了些家务事。他叹了口气,告诉她她觉得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她欢欢喜喜地走掉了。

  一关上门道林便把钥匙放进口袋里,四面望了望屋子,看见了一张金线绣花的紫红软缎大被单。那是他姥爷在波隆纳一家修道院里弄来的,是十七世纪晚期的威尼斯精品。行,就拿它把那可怕的东西裹起来。也许这被单当初就常用来盖棺材。现在就拿它来裹起一种将要腐败的东西吧。这东西的腐败比死亡还可怕,会造成恐怖,却永远不会死亡。他的罪恶对那画像将起着蛆虫对于尸体的作用。罪恶将破坏画像的美,啮食它的丰姿,玷污它,羞辱它。可画像还会活下去,永远也不会死亡。

  他因为没有告诉巴西尔藏起那画的真正理由,一时曾感到懊悔,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巴西尔会帮助他抵制亨利勋爵的影响,抵制他那天性所产生的更多的影响。巴西尔对他的爱是真正的爱,其中没有不高尚或不理智的东西。他的爱并不光是对美的肉体的崇拜(那种崇拜产生于感官,感官厌倦了崇拜也就死亡了),而是米开朗基罗、蒙田、温克尔曼和莎士比亚所感受到的爱。是的,巴西尔可能救他,可是现在已经太晚。过去总是可以杀死的,可以用悔恨、否认和遗忘把它杀死。但是未来却是无法对付。他心里有一种激情,要寻找可怕的发泄。有一种幻梦,要把邪恶的阴影变做现实。

  他从睡榻上扯下那张紫红绣金的被单,拿在手里,走到屏风后面。那画上的肖像是否比以前更凶恶了呢?他觉得并没有变,却更厌恶它了。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玫瑰色的嘴唇依然如故,只是表情变了,变得残忍得可怕。和他在它身上见到的谴责和非难一比,巴西尔因为西比尔?苇恩的事而对他进行的责备是多么轻松!多么没有分量!他自己的灵魂正从画幅里盯视着他,要把他送上最后的审判去。他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把那豪华的棺帷覆在画上。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他走了出去,仆人进来了。

  “工人都到了,先生。”

  他觉得必须立即把这人打发掉,不能让他知道那画的去向。这人有点狡猾,眼睛里露出多思和奸诈的光。他在桌子前坐下,给亨利勋爵写了一张条子,要求他送点书来,并提醒他那天晚上八点一刻见面。“等着他给个回答,”他把条子给他,并说,“把那几个人叫进来。”两三分钟后再度响起了敲门声。南奥德雷大街有名的画框匠哈巴德和一个面像粗野的助手走了进来。哈巴德先生是个漂亮的小个子,长着红色的颊须。他的主顾们大都是些积习难改的贫穷艺术家,他们的贫穷在相当程度上锻炼了他对艺术的崇拜。按规矩他从来不离开店铺,只等顾客上门,但对道林?格雷他总破例。道林有一种能叫任何人着迷的力量。就是见见他也令人愉快。

  “您要我们干什么活儿?”他搓着他那双有雀斑的胖手,说道,“既然是您吩咐了,我觉得还是自己来的好。我正好有一个画框里的精品,先生,我相信是芳特山的产品,配宗教主题的画最好不过,格雷先生。”“很抱歉,麻烦你亲自登门,哈巴德先生。我肯定要去看看那画框———尽管我现在不大弄宗教主题的东西。我今天只想把一幅画弄到房子的顶楼上去。那东西相当重,所以才想到请你派两个人来。”“没有问题,格雷先生。能为您效劳我非常高兴。是哪一幅作品?”

  “这个。”道林回答,把屏风挪开了,“就像这样连包裹一起搬得动吧?我不愿意让它上楼时刮伤。”

  “搬得动,先生。”快活的画框匠说着,便在他的助手帮助下开始把画从悬挂它的铜链上取下。“现在送哪里去,格雷先生?”“我领路,哈巴德先生,请跟我来。也许你们还是从前面走的好,要到房顶去呢。从前面那道楼梯走,那边宽一点。”

  他为他们拉住门,让他们进了大厅,开始上楼。画框很考究,加上包裹,很觉庞大,道林不时地伸手帮帮忙,尽管那地道的匠人总发出带奉承意味的抗议,他对让一位绅士做有用的事怀着强烈的反感。“倒很重呢。”他们来到楼梯口时,那小个子喘着气说,一面擦着他油光光的前额。

  “我看是相当重。”道林喃喃地说,同时开着门。那屋子就要隐藏他生命里的一个离奇的秘密,把他的灵魂隐藏起来,瞒过世人的眼睛。他已经有四年没有进这屋了。那地方他在孩提时代当做游戏室,稍大之后又当做书房。那是一间比例匀称的大房间,是最后一位克尔索勋爵专门布置给小外孙用的。因为他和他妈妈像得出奇,也因为别的原因,他一向讨厌恨他这小外孙,总想让他离他远点。道林觉得这屋子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穹隆房顶有意大利式的装饰性天花板凹沟,还有已经暗淡的镏金线脚,他小时候常常躲在里面玩的。那边是椴木的书架,上面放着他当年的卷了角的课本。书架后的墙上还挂着那些灰败的佛莱米帷幕,帷幕上形象模糊的国王和王后在花园里下棋,一群养鹰的骑士从旁边骑马走过。他们的穿臂甲的手臂上站着披头巾的鹰鹞。这一切他至今还清楚记得!他站在那儿,往四面望着。寂寞的童年时代的每一个时刻都似乎回到了他眼前。他回想起儿童时代的纯洁无瑕,而这幅不祥的画就要隐藏在这儿,他似乎感到害怕。在那逝去的年代里他哪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

  但是这座大院里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安全地逃脱窥探的眼睛。他掌握了钥匙,别人进不来。画里的面孔尽可以在紫红色的棺衣下面变丑、腐败、肮脏。那有什么关系?没有人能看见的。他为什么要看自己的灵魂可厌地腐烂下去?他能保持自己的青春,那就行了。而且他的本性难道就不能往好里变?没有理由硬说他的将来就会充满耻辱。他还会在生命里遇到爱情的,而爱情能使他纯洁,保护他不受目前似乎在精神和肉体上萌动的罪恶的影响(那些还没有画上的离奇的罪恶能产生奇迹,产生微妙的魅力)。那么,说不定某一天那残忍的表情会从那红润的敏感的唇上消失,巴西尔?霍华德的杰作又可以向世上的人展示。

  不,那不可能,画上的那人会一小时一小时地、一周一周地变老。他可能摆脱罪孽的丑陋与狰狞,却还有衰老的丑陋等着它。那面颊会凹陷、松弛,目光会暗淡,灰黄的皱纹会在眼睛周围出现,使眼睛变得可怕。头发会失去光泽,嘴会像老人一样耷拉着,张着,傻呵呵的,显得粗笨。喉头会打皱,手会发冷,露出青筋,身子会佝偻,就像他记忆里小时候对他很严厉的外祖父。这画非得藏起来不可,别无办法。“哈巴德先生,请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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