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不是的话,那么好吧,她就像劳拉说的那样,做了件劳而无功的事。但她坚定不移地对自己说,退一万步想,就算放任自己到苏德兰家来是完完全全在浪费时间,她也会从工作中享受到休假的快乐。这是一个不必时时被人称为凯瑟琳公主殿下的休假,而以往她每次出门都无法避免。这确实是休假,尽管苏德兰家族成员之间关系紧张。
坦率地说,凯瑟琳很喜欢斯塔茜。在小姑娘无礼的外表之下,可以看到一个才智出众、反应敏捷、异常敏感的女孩,一个渴望走出高楼深院的女孩。道格是个最可爱的小东西,凯瑟琳已经彻底爱上了这个男孩以及他假扮的那条狗。至于他们的父亲……
凯瑟琳在图书馆的时候,也已经读到了特雷和他的妻子海伦娜的故事。
海伦娜是美国上层社会的标准美人,一位风姿绰约、身材优美的金发碧眼女郎。她与特雷真可谓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凯瑟琳在社会新闻版上看到他俩婚礼的消息,还看了他们两个孩子出生的新闻。她浏览了一系列有关特雷蒸蒸日上的计算机软件业务的文章,有关他与比尔·刘易斯合并的报道,还有数不清的关于苏德兰家族的故事。
最后,她找到并仔细阅读了海伦娜的讣告。这篇讣告特别长,包含了一帧照片,列举了这位女性生前所做的种种善事,但是,只字未提她的死因。
千真万确,只字未提。
仿佛某天早晨,她突然停止了呼吸,原因不明。
凯瑟琳深深地吸了口气,敲响了特雷办公室的门。
“门开着。”
特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她转身看到他从卧室出来,正走下楼梯。他此时仍然穿着早晨穿的那套昂贵的意大利西服。不过,领带已经松了下来,衬衫的第一个纽扣也已解开。这并没有使他显得邋遢,而是在凌乱中透出潇洒漂亮。
“请进。”他说。
但是,她却踟蹰不前。这时,特雷从后面伸出手拉开门的碰锁,推开了门。
她抬腿迈进他那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只感到茫然,没有一点知觉。对她来说,没有必要如此紧张。这只不过是公务会谈,仅此而已。持续时间可能不会超过五分钟。她会迅速地汇报道格和斯塔茜这一天的情况,然后就离开这里。
其实,甚至可能完全没有必要坐下。
“我不敢肯定要告诉您点什么,”她简洁地说,“道格和斯塔茜与我仍处在互相了解的阶段。”
“我能给你拿点什么喝的吗?”特雷向吧台走过去,“来杯酒?”
酒。
“哦,”凯瑟琳说,“不!我,嗯……谢谢,不过真的,我只在特殊的场合喝酒。”
他转身面对她,就像电影中的理想的约会场景一样。他真的是集财富、权力和魅力于一身。当然,他还有电影明星般的容貌。
这不是约会,当然也不是什么梦幻。
不行,她不能晕乎乎地喝酒,然后开始展开想象的翅膀,狂乱不羁地去幻想。不用,非常感谢!
“这难道不是特殊场合?”他问道,“你的新工作第一天结束?”他用手指了指房间另一边,“请坐。天知道,这一天也够长的了。”
在他办公室较远的角落里,凯瑟琳看见一个表面松软的沙发和几只看上去不那么奢华时髦但却舒适宜人的椅子。他指的是那个方向,还是他办公桌前那些比较严肃的椅子?
她不想作任何假设,只是原地不动地站着。
“给我来杯姜汁苏打水吧。”既然他好像决意要让她来一杯什么,那么,就来一杯这个吧。就在他倒苏打水的当口,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上衣在宽阔后背上绷紧的样子。“请不要见怪,不过,不管场合特殊不特殊,明天早晨我都得早早起床。更糟糕的是,我还得让道格起床。您知道,我还从未见过一个六岁男孩黎明时不肯醒来,也不肯出门。”
“道格不太喜欢上学。”特雷递给她一杯苏打水,她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刻意避免了手指的接触。
“那可太糟了。尤其是考虑到他还要读……十一年书?”
“是啊,而且还有四年大学。除了没有把他从学校召回家来学习外,我们已试过了所有办法。”特雷领着她向会客区走去,“不过,我确实在想,他需要与社会沟通。这你明白,他该接触其他孩子。”
他把一碟椒盐饼干放在长沙发前的咖啡桌上。“请自便,”他继续往下说,“原谅我在谈话时嘎吱嘎吱地嚼东西,不过,晚餐时,我一直忙于工作,而中饭可是很久以前吃的了。”
他昨晚只睡了一会儿觉,对他来说也没什么用。如果照他早晨说的,昨晚他两点半钟才到家,今天早晨起床、梳洗,七点过后就已准备好上班,那么特雷昨晚很可能只睡了大约四小时。
凯瑟琳在一张椅子边上坐下,因为看上去特雷有意坐长沙发。“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到厨房去谈。那样的话,我可以为您做点晚餐……”这难道不是住家保姆该做的吗?她不敢肯定。不过,仔细打量一下就可发现,特雷很显然已经疲惫不堪。无论是不是她的分内工作,她都会心甘情愿地为这个男人做一块三明治,或者用微波炉给他热一点阿妮塔为她和孩子们做的晚饭——美味通心粉和奶酪。
“不用,”他说着,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谢谢,不过,我只想在一个地方坐上片刻。今天实在太紧张了。一开始就是冲突,我不得不开除一个效率低下的人,他不服,我差点打电话叫保安。这件事十二个小时前才结束。”
凯瑟琳禁不住问道:“难道您还没有超越事必躬亲的阶段?”如果她读的报纸没错的话,那么,苏德兰—刘易斯公司价值相当巨大。
他坐直身体,呷了一口杯中酒。“我不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是在抱怨似的。我工作是因为……好吧,是因为这是我的兴趣所在、能力所在。我擅长策划,并且善于管理这个企业。要让我把时间花在其他事情上简直比杀我还难受。”
“其他事情”是否包括把时间花在孩子们身上?凯瑟琳不敢问出声来。另外,他只不过缺席了两顿晚餐。连续两天不在家吃晚饭可能是一种巧合。
“斯塔茜在不断向我打听感恩节晚餐的事。”她告诉特雷。
他抬起手,在粗密的短髭上摸了一下,脸上表情并不十分快乐。“哦,上帝,那就在下星期了,是吗?”
“是吗?”她问,“我不敢确信,因为这是美国的传统节日。斯塔茜认为是在下周四。从明天开始还有一个星期。”
“是的,”特雷叹息道,“我母亲要去夏威夷看几个朋友,所以这个假期就我们四人在家。虽然……”他又呷了一口酒,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似的,“我想与你好好谈谈这件事,好像还是一如既往为好。”他放下酒杯,眼睛直视着她,“你已经要求过好几次,希望大家共进晚餐……”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目光却依旧直直地盯着她。“我与斯塔茜在一起好像总会发生点不愉快的事,引得我怒气冲冲。而每当这时,道格都会十分不安,我们大家仿佛无法沟通似的……其实,我一直在有意避开晚餐时间。”
“哦,天哪!”凯瑟琳轻声说。
他点了点头。“我和一些人谈过,向一些专家请教过。他们认为,让斯塔茜拥有那个空间或许是个好主意,不过,说实话,我不知道会怎样。你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她会表现得多么可怕。我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逃避倒很像放弃,不过……”他摇了摇头,“这听上去很可怕,不过,倒是为我不回家找到了借口。”
他又坐回到长沙发上,用手指压在鼻梁上,好像头痛欲裂似的。“我真不敢相信刚才自己说过的话。但这些说给别人听时,一定非常可怕,对吧?”
凯瑟琳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是好。所以,她选择了说真话。“对,既然您知道这些道理,那么,您也该从心底里明白,逃避您自己的孩子可能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么,我该做点什么呢?抓住她,把她摔在地上,强行要求她不准再如此粗鲁无礼?天哪,凯瑟琳,好多次我不得不一言不发,两眼狠狠地瞪着她。每当这时,我的血压就开始升高。”
“不过,那只是部分问题所在。”她说,“您难道还不明白?”认识到这点时她哈哈一笑。“您已经把自己训练得像一个精神上的拳击手,每次一见到斯塔茜,您就立即进入那种状态。”她身体又向前挪了挪,“比如今天早晨,还记得您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特雷擦了擦眼睛,“我真不记得了。是不是那种‘今天你穿的到底是什么’,或者‘你要穿成那种样子出门的话,除非等我死了以后’?”
“非常接近,”凯瑟琳说,“与穿衣服无关,不过您确实批评了她,特雷。原因是她在厨房里滑滑板。您没有对她说早安,您其实根本就没有和她打招呼,开口就告诉她,您希望她把滑板放在门边上。您那眉头紧皱的表情和僵硬的肢体语言明确无误地传达了这样的信息:本周内她已经把事情搞糟过一百次了。”
“你说什么?”他问道,“我就不该批评她吗?”
“如果您不想让她在屋子里滑滑板,那么就定个规矩,让她把滑板放在车库里。”凯瑟琳劝道,“如果她疏忽忘记了,您先向她说声早上好,因为她是您的女儿,您深深地爱着她并且很高兴见到她,您把昨天夜里做的有趣的梦告诉她,因为您知道这会使她开怀大笑,接下来,您对她说,‘哦,顺便说一下,你好像忘记我们订的规矩了,是吗?请把滑板拿到门外去,好吗?’这时,您笑容满面,斯塔茜也会明白世界末日并没有来临。”
“说说容易做起来难。”特雷喃喃地说。
“我曾读过一本非常好的书,涉及到关系问题。”凯瑟琳告诉他,“这是人们常常身不由己做的事情。比如,一首歌让你感觉很美妙,往往是因为在你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发生了很美好的事情。你明白,‘哦,亲爱的,他们在弹奏我们的歌呢!’但是,人们也把事情与糟糕的经历联系在一起。我记得读过的那个例子涉及到夫妻关系。蜜月一过,他们就开始吵架,大多数人显然是为金钱而争吵。反复无常的话题,不是吗?不过,要解决这个问题确实并非一日之功。两人经过一天并不轻松的工作后回到家,另外,小吉米在日托所还遇到了麻烦。他们没有接吻问好,而是立即重新开始为钱争吵。如果他们经常这样,钱的问题可能会有一天解决,但是,他们仍然一进门就开始争吵,因为,他们已经把相互间的见面与所有的愤怒、痛苦、失意以及紧张联系到了一起。这可是两个发誓互敬互爱的人,但是现在,他们在下意识中已经把自己训练得一见到对方的脸就感到非常厌恶。”
“哦,上帝!”特雷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那就是我的所作所为吗?我是说在处理与斯塔茜的关系上?”
凯瑟琳点了点头,“我想是的。您说过,一看到她您就感到紧张。那种紧张感很可能是双向的。即便不是这么回事,由于斯塔茜生性十分敏感,至少她也会受您的影响变得紧张。不过,这也不全是您的错。她并不是个完美无缺的孩子。我发现过她在估计什么样的反应最使您心烦意乱,然后就冒险一试,接着,冷静地坐观您大发雷霆。”
“这么说,我该做什么?”他自问自答道,“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做一些改变。我得看着她,不要发火。我眼睛看着她,心里想‘这是我的女儿,我爱她’,而不要总想‘这是我的女儿,我要拧断她的脖子’。”
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但是,凯瑟琳知道,特雷不是那种轻易被困难吓倒的人。
“您还需要暂时控制一点,尽量少批评,”她建议道,“无论什么时候您见到斯塔茜,对她说些好听的话,即使是些很高兴见到她之类的话。”她嫣然一笑,温柔地说,“您还可以偶尔试着对她露出笑容,而不必总是对她怒目相视。”
特雷两眼紧盯着凯茜说:“上帝,你一定认为我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不,我认为……”她眼睛朝地上看了一会儿,然后迎着特雷的目光看了过去。目光里充满了温情,两颊泛起他已熟悉的淡淡的绯红。
早晨见面后不知什么时候,她把那束成马尾状的头发解开散披在肩上。好一头亮丽的、浓密厚实的栗色头发,闪着光泽,摸起来一定非常非常柔软。
特雷右手拿起酒杯紧紧握住,左手悄然抱住右臂。用手去摸保姆的头发是不端的品行,即便他确实只把她当作小妹妹对待。
“我认为,您有改善与斯塔茜关系的想法,简直太妙了,”她柔声说道,“更不用说您决定采取行动,打算下功夫真正改善关系了。太多的人甚至连试都没试过。”
凯茜认为他太妙了。这可能是因为满满一杯酒下了空腹的缘故,但十分可笑的是,她的话确实使特雷感觉非常好。或者可能因为他突然看到了希望,所以变得如此过于自信。多少年来第一次,他实实在在考虑到了明天,感觉到尽管希望不大,但他和道格以及斯塔茜仍然有可能真正从海伦娜死亡的阴影中毫发无损地走出来。
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将空杯放到桌上。“要想留住你长期工作的话,我得怎么做才行?”他问道。
他的话使她感到了意外。她摇了摇头,莞尔一笑,心里十分明白,他只不过是在开玩笑罢了。
“请务必当真,”他倾身向前,试图证明自己的真诚,“我不是在开玩笑,凯茜。请考虑一下怎么才能使你呆长一点,哦,七年怎么样?待到道格上中学!考虑一下经济和其他方面的补偿怎么样?一周中你需要几天或几晚休息?一年需要多少周假期?至于住房问题,你知道,我们可以在这里为你安排一个私人套房,就在这座楼房的两翼中挑一套。而且,如果你将来要结婚,你的丈夫也可以住在这儿。”
凯茜真的大吃一惊,“苏德兰先生……特雷,我……”
“我记得你说过还没有男朋友,不过,如果你在家有什么关系特别的人,我可以把他接出来,给他找一个工作。”
“没有什么关系特别的人。”她说。
“无论他是干什么的,请你相信,我都会为他在苏德兰—刘易斯公司找到工作,而且……”
“没有关系特殊的人,”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提高了许多,“真的!”
特雷满面笑容地看着她说:“对不起,如果我想要什么,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去争取得到的。我不由自主地这样去做,是因为真的太需要你了……”
她把目光收了回来,向下看着放在腿上的紧握的双手。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汇是多么贫乏。
“为我工作。”他迅速补充说。不过,就像几天前一样,幻觉中的凯茜又一次如闪电般映入他的脑海,只见她在他的床上,浓密的棕色美发散铺在枕头上。
错了,错了,错了!见鬼,这念头到底从何而来?因为酒吗?可能,不过,他那天晚上可是什么东西也没喝呀?
特雷的目光也移向别处,惟恐她会从他眼中看出他内心深处暗藏着的那个令人厌恶的意念。他在想方设法吸引她留下来长期工作,而不想把她吓跑,不再回头。
她的坐姿高雅而斯文,双膝紧紧靠在一起,后背挺得笔直,两肩自然向后,仿佛仍然穿着那天面试时穿的旧式贵妇人套装。在他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