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它太大了。”他替她把话说完,“当初我买的时候,它大而无当,摇摇欲坠。房主准备将它拆掉,是我说服他卖给了我。这其实是一座具有历史意义的建筑。1968年披头士乐队曾在此度过一个周末。”
凯瑟琳嫣然一笑,说:“我在想,这个建筑之所以具有历史意义,在于它是由某个墨西哥土匪建造的。”
“你差不多说对了,”他告诉她,“不过他不是墨西哥人,而是个美国人。他最初来自纽约州的锡拉丘兹。在没有真正成为土匪之前,是个千真万确的偷牛盗马贼。而且我想一些铁路工人的薪水也进了他的银行账户,虽然这并没有得到证实。他在得克萨斯发了财以后,定居在新墨西哥这里,为的是避开在过去五年犯罪生涯中结下的仇敌——得克萨斯巡警。让我来告诉你吧,凯茜。只有在美国,才有可能以贼的名字来命名一条街道。”
“有些美国人确实在心目中为古老西部传说中的那些坏人留有一席之地,不过我认为这只是出于对反抗的一种仰慕。人们敬仰那些欺骗了统治者,或者说赢了,哦,最好说打垮了统治阶级的男男女女们。”凯瑟琳瞥了特雷一眼,“这个非同凡响的贼,我可以知道他的名字吗?”
“哦,当然。他名叫苏德兰,亨利·苏德兰。哦,没错。他是我的曾、曾、曾……我也不知道前面有多少个曾,祖父。”
“哦,天哪!”
特雷微微一笑,“他是个赌徒,四十岁时输掉了全部家产,包括这座楼房。儿子福特也是个赌徒,二十岁时赚了足够的钱想买回这座楼。但是,房主心怀怨恨,不愿出售。显而易见,福特总是和别的女人过着放荡的生活,其中也包括这位新房主的老婆。他至少在那里度过了一个不正当的下午,而那个下午使他损失惨重。”
“哦,我的天!”
“当然,福特过早地夭折在持枪歹徒手中。那歹徒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山羊比尔,不过,当地传言认为是的,但是却从来没有得到证实,并且可能永远也不会得到证实。他被埋在了小山上,俯瞰着这座房子。大约在十年前,我也买下了那块地。福特的钱全部输光了,但是,四十年后,他的孙子在禁酒令期间卖私酒发了财。这位苏德兰的名字叫埃勒里,而且他也想买回房子,可能想把它用作无证售酒夜总会。他与房主达成了口头协议……可房主还没等到协议变成书面文字就一命呜呼了。他在芝加哥的一个侄儿继承了遗产。
“他对房子的用处有自己的安排,不愿意出售。他把它改成了饭店,这就是这里为何有这么多浴室,为何披头士乐队来此度周末的原因。这是家实力雄厚、生意兴隆的饭店。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这位侄子死了,将房子留给了两个儿子。儿子们住在路易斯安那州,将房子交与一个经理管理,而这个经理得到的预算根本不够维修费。所以,这地方便开始摇摇欲坠。
“我的父亲叫亚瑟。他想接着把它买下来,但是,因为股票市场暴跌,他的流动资金出现了问题,无法做成这笔生意。他几年后去世了。”
“我很遗憾。”
“他本可以战胜癌症,但却没有挺过化疗。他被感染了,仍然……有时,我想,是买房的信念支撑他多活了好几个月。”
“所以,您就买了这个地方。什么时候?”
“父亲去世后不久,斯塔茜出生的那年。”特雷推开办公室的门,手指轻轻一按,打开了电灯。“我并不真想买这该死的东西。但是,当我听说人们要把它拆掉时,那毕竟好像不合适,我只有挺身而出了。事实上,我觉得把它修复倒很有乐趣。”
特雷和乐趣,凯瑟琳怎么也无法把这两个词联系到一起。
“现在,我倒喜欢起这个地方了。我真的喜欢看这些老相片,看这座房子过去的样子。”他继续往下说,“那时,撕掉所有该诅咒的乱蓬蓬的绿地毯和印有和平标志的墙纸,是在重新证实它完全回到了苏德兰家族手中。”
“哦,我的天!”
“没错,‘哦,我的天!’太对了。”他走过去,来到嵌在墙里的吧台前。“苏打水?”
“不用,谢谢。”
就这样。现在他们已经到了这里。在特雷的办公室里,身后房门紧闭。凯瑟琳双手插进牛仔裤后口袋里,指望这种姿态会使她看上去更轻松、更随意一点。要是真有这样的效果该多好!
“谢谢您告诉我有关这座楼房的故事,”她鼓足勇气说,“太迷人了。在经历了那么长的时间后,一个苏德兰后裔终于使它回到原主人的手中。”
他手拿一听苏打水走向办公桌。“是啊,这几乎是你能够听到的多少代不肯离去的魂灵发出的集体叹息。我希望,如果他们在这些大厅里行走,我成了这里的主人会使他们感到心安一点。”他十分自然地改变了话题,“我们花点时间来谈谈道格……当然还有斯塔茜,好吗?有时你还真看不出来,不过,在道格有什么事时,斯塔茜会变得非常凶。当他受到一点点威胁时,她会表现得像只小母熊,时刻准备撕开进攻者的喉咙。”他伸手指了指面前的那些皮椅,“请坐!”
双手插在口袋里坐下是不可能的,所以,凯瑟琳把手抽出来,然后从容不迫地坐到椅子边上。
“她给道格起绰号,这你知道。”特雷往下说道,“海伦娜和我叫他道格,她以为我们给小宝宝取名为‘小狗狗’。她当时只有七岁,所以我猜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很有意思。不管怎么说,这个名字竟被叫惯了。不幸的是,它可能成了这个孩子目前所遇到的主要问题。”
“我真的不认为道格有什么问题,”凯瑟琳告诉他说,“我想……”
“他在狗食盘里吃早点,”特雷语气平淡地说,“如果那还不是问题,那么……”他自己停住口,“好吧,你瞧,海伦娜三年前去世。三年了,这孩子该开始有所改变了吧,但是,我所看到的却是,他越来越远地滑向了自己创造的那个虚幻世界。”他摇了摇头说,“我恐怕有一天他再也不会从中走出来了。”
“他才六岁,”凯瑟琳指出,“大多数六岁儿童的生活中现实成分并不是很多。尽管我在学校里学过心理学,可我不是专家,先生,但是……”
“叫特雷,不要叫我‘先生’。”
“老习惯太顽固,不容易改。”她喃喃而语,“就像老是打断别人说话的习惯一样难改。”
“对不起,”他的道歉非常迅速,十分诚恳,“我……请继续往下说。”他终于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好像觉得,假扮小狗只是道格自己用来对付新的……可能出现的恐怖局面的方式。他十分怕羞,但是,他在这里,被迫独自面对一个又一个的新保姆,到底为了什么?自从母亲从他生活中消失后,竟有四千五百多个!”
“十二个,”特雷说,“第十二个。”
她吃了一惊,“在三年时间里?”
“实际上快四年了,自从海伦娜开始生病我们雇用第一个保姆算起。梅怡很爱孩子,海伦娜也一样。但是,她离开了,当时……”这次,他的话戛然而止。显然,有些细节他觉得不好说出口。
诸如,这位可爱的保姆离他而去,可能是因为她看到或听到了太多,并且为自身安全而担忧。
凯瑟琳暗自责怪自己,竟会产生这样无法控制、莫名其妙的念头。与所有传言恰恰相反,特雷并没有谋害自己的妻子。那些都是谣言。她在饭店里听到过,在城里购物时也耳闻过。人们相信,特雷非常巧妙地完成了这桩谋杀。
不过,那只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就在这里,特雷刚刚告诉过她海伦娜是因病去世。
他脸色阴沉地坐在那里,手指压在前额上,仿佛头疼似的。他那宽大的肩膀没精打采地靠在椅子背上。凯瑟琳不忍再好奇地向他提出有关海伦娜之死的问题,惟恐给他增添压力。她该去图书馆,看看报纸对此事的评论,然后,如果还有什么问题,再问他不迟。不过,在此之前,他们还有道格和斯塔茜的问题需要讨论。
“其他的保姆……”特雷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眼睛的蓝色十分引人注目。“一些保姆只来了几天就走了,一些根本达不到我们的要求,大多数人无法应付斯塔茜和道格。没有任何人工作超过几个月的。”
“这对道格和斯塔茜来说该是非常艰难的。我并不是在责怪您,请别介意。”她匆忙补上一句,“我不想假装对您有多么深的了解,但是,我确实心里明白,您深深地爱着您的孩子。”
“但是……”特雷问道,他清楚地听出那含蓄表达的意思。
“但是,在短短四年中竟有十二位保姆,这对任何孩子都是一种考验,更不用说像道格这样敏感的孩子了。”她指出,“依我看,特雷……”她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而不再称他为“先生”。不过,话说出口时声音特别低,显得有些亲密,她心里不禁一震。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在那种阴沉的气氛中成为注目的中心真使人不知所措。不过,紧接着,他脸上就微微露出笑容。脸上那些严厉的线条也慢慢开始缓解。在某种程度上,此时的他甚至显得更加英俊潇洒,眼睛也更蓝了。“谢谢,”他说,“我知道让你叫我的名字并不容易。”
她尽量不装腔作势,但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恍若耳语。“依我看,道格很好地应付了他生活中所遭遇到的一切变故。他没有理由要信任我,事实上,我还是要走的,不是吗?我只在这里短期服务。如果道格一直在留意,我想他能明白这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包括一些您以为他不知道的事。他确实清楚我在这里不会久留,所以没有任何理由让他去冒险喜欢上我。考虑到这点,考虑到其他种种因素,包括他的腼腆,我倒更愿意首先按照他的想法成为他的朋友。如果那意味着与他玩假扮游戏,我打心眼里认为那没什么不好。因此,除非您特别告诉我您不愿意……”
“不会的,”他说,“显然,你已经把这件事考虑得很清楚了。我仍然有顾虑,不过,你在道格的腼腆这点上倒是没错。”
“道格十分腼腆,但是小狗狗却不然。”凯瑟琳说。她指的是孩子的另一个自我。“我看不出他为什么不该以此来壮大自己。”
“扮小狗之事真让我感到棘手,”特雷承认,“那是单亲父母最难办的事。你得应付所有让你发疯的事情。斯塔茜还很小的时候,两三岁吧,就玩袜子游戏。袜子的接缝必须以某种方式与她的脚趾对齐,如果不依她,那麻烦就来了。你甭想把鞋子给她穿到脚上,生活实际上不得不在她的尖叫声中停顿下来。我发誓,如果你想在某个时间内离开家门,你得提前足足四十分钟开始帮她穿袜穿鞋。这让我非常恼火,但海伦娜却一点也不嫌烦。她认为这很有趣——她极其耐心地对待两个孩子和……”说着说着,目光移向了别处。当目光再度转回来时,他试图挤出一丝微笑,“这么说吧,耐性并不是我的长处。”
凯瑟琳禁不住动了恻隐之心。无论如何,这个男人都不可能谋害自己的妻子,绝对没有任何可能。显然,他依然深深地爱着海伦娜。“好了,既然我在这里,我会竭尽全力来帮您的。”
“我猜,如果现在就想劝说你长久干下去,是否显得太早了点?”
凯瑟琳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我最好回到孩子们身边去。”
她开始向门口走去。
“凯茜!”
她转过身来。
特雷站了起来。冬日的下午天空湛蓝,他身后窗户上映出了他的侧影,看上去比平时更加高大魁梧。“谢谢。”
“不用谢。”
他抬起手,松开自己的领带和衬衫上的第一个纽扣。“我希望我们能定下时间每天谈一次话……可以在晚上,在道格睡觉和斯塔茜上床之间。你可以不断地将孩子们的进展情况告诉我。”
凯瑟琳半天才说出话来,“那听上去太……太好了。”
他一缩身,把上衣脱了下来,搭在皮椅背上,然后将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哎……九点钟在这里,在我的办公室里,怎么样?道格通常在八点四十五分就开始迷糊了,而斯塔茜一般要到十点半或十一点才会上床。电视上有她喜欢看的节目。”
“听上去好极了。”天哪!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听上去太好了。听上去好极了。可事实上听起来却愚蠢得令人失望。
然而,她的心仍然在怦怦跳个不停。当他刚开始说希望定个时间每天谈话时,她其实沉默了一会儿,以为这是因为他喜欢自己陪伴着他。但是她错了。刹那间,她忘却了自己正穿着那么乏味的白内衣,忘却了特雷确实与自己完全不属一类。更不用说他依然眷恋着自己亲爱的妻子。上帝,她多么愚蠢!
“那么,今天晚上见。”他说。
“好吧!”她转身要走,心里为他无法解读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特别高兴。但就在此时,他又一次叫住了她。
“凯茜,等一等。”他穿过房间向她走来,“你……”
他来到她的身后,这时,她被他搞糊涂了。在如此近的距离里,他身上的气味十分好闻,几乎令人想入非非。但是,当他的手指触到她的裤子后面时,她仍然不由自主地差点一蹦三尺高。他在干什么呀!
“不要动,”他用几乎严厉的口吻命令着她。接着,又碰了她一下……
这时,传来轻微的撕扯声。然后,特雷递给她一块小标签,就是附在她那崭新的牛仔裤后袋上的那块。
“哦,上帝!”
他微微一笑。这次不是他所擅长的那种挤出来的、可怜兮兮的似笑非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在如此近的距离内,这种笑给人以极大的乐趣。
凯瑟琳知道自己脸红了。她意识到,他若注意到那个标签,就必定会久久地注视过她的臀部。这时,她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他又在凝神注视她。想象一下吧!即便她正穿着那件讨厌的白内衣!
“我并不想让你难堪。”他说。
她从他手中接过那块标签,两人的手指不免碰了一下。他的手指大而温暖,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她不由自主地向上一瞥,看到了他的眼睛,发现他脸上的微笑已经褪去。
他后退一步,离开了她,仿佛突然意识到他站得太近了点。
“对不起,”他说,“我有此癖好,喜欢指出别人拉链未拉上、牙缝里塞着菠菜等等。我曾帮陌生人将标签塞进衬衣里。这不止一次给我带来麻烦,但我仍然乐此不疲。”
“我想,我可能需要一个像您这样的人跟随左右。”凯瑟琳承认道,“有一次,我把衬衣穿反了一整天,没有一个人给我指出来。最后,在上床时我才发现,让我感到十分屈辱。”
“可能没有人注意到,”他试探着说,“大多数人根本不愿去费神留意别人。”
大多数人不会像特雷那样去注视别人。他不只是注视而已,而是在检查,在研究,在记录!这就是为什么他能看到她裤子上的标签。他的目光很可能一直游移在她的臀部上。
凯瑟琳不知道是感到了失望还是欣慰。她指了指门说:“我该……”
他点了点头,又向后退了一步,“那么,九点钟见。”
“不在一起用晚餐吗?我的意思是,孩子们肯定希望能见到您。”
“哦,”他说,“不啦。我,呃,我有一个预先定下的会议要参加,而且……”
“唉,”凯瑟琳说,“那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