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美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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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美作品选-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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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她还责备她的丈夫,在她的眼中他很卑鄙;现在她比他卑鄙百倍。
她仿佛觉得她的耻辱人人都知道了。——德?赫? 。公爵的情妇也反过来看
不起她了。——朗贝尔夫人和她的所有朋友都再也不愿意见她。——还有达
尔西呢?——他爱她吗?——他还刚认识她。——他早已把她忘掉了。——
他并没有马上认出她。——也许他发现她有了很大变化。——他对她很冷淡,
这对她是致命的打击。她竟倾倒于一个刚认识她的男子,这个男子没有对她
表示爱情? 。仅仅表示礼貌。——他不可能爱她。——她自己呢,她爱他吗?
——不爱,因为他刚一走她就结婚了。
马车进入巴黎以后,钟楼的钟敲响了半夜一点。她第一次见到达尔西
是在下午4 点。——是的,第一次见到,——她不能说再早到? 。她早已记
不清楚他的容貌和嗓音,他对她是一个陌生人? 。9 小时以后,她变成了他
的情妇!? 。只要9 个小时就足够完成这个奇特的诱惑? 。就足以使她自己
轻视自己,使达尔西也轻视她;因为他对这一个意志薄弱的女人,会怎样想
呢?他怎么能够不轻视她呢?
有时,达尔西的温柔声音和甜言蜜语使她稍感兴奋。这时候她就强迫
自己相信他真是像他所说的那样爱她。不过她没有那么容易发觉。——他们
的爱情从达尔西离开她的时候就已存在,因此时间已经很久了。——达尔西
应该知道她结婚只是因为他的离开使她感到失望。
— —错误是在达尔西方面。——可是,分别这许多年来,他一直爱她。
——他回来以后,很高兴地发觉她对他的爱情也是始终不渝。——她的坦率
承认——甚至可以视为她的软弱——应该使达尔西高兴,因为他憎恨虚伪。
——可是用不着一会儿她就发觉这样的推理太荒唐。
— —能安慰她的想法——消失了,她继续受到羞辱和绝望的煎熬。
曾经有一刹那间她想把心里的感受说出来。她刚想象她被逐出交际社
会,被她的家庭遗弃。这么严重地伤害了她的丈夫以后,她的自尊心再也不
容许她再见到他。“达尔西爱我,”她心里想,“我只能爱他。——没有他,
我不能够幸福。——我跟着他到哪儿都会幸福。让我们一起到随便什么地方
去,只要在那个地方我不会看到一个使我脸红的人。让他带我到君士坦丁堡
吧? 。”
达尔西做梦也没有想到朱莉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注意到马车已经进入
德?夏韦尔尼夫人住的那条街,于是他十分冷静地把他的冷冰冰的手套戴上。
“顺便说一句,”他说,“一定要把我正式介绍给德?夏韦尔尼先生? 。
我想过不了多久我们便会成为好朋友的。——由朗贝尔夫人当介绍人,我在
你们家里就能受到很好的接待。
再说,他既然在乡下,我能够来看您吗?”
话到了朱莉的嘴唇边就消失了。达尔西的每一句话就像匕首一挥刺进
她的心窝。同一个这么沉着,这么冷静,只想着用最方便的方法安排好夏季
社交活动的男子,怎么跟他谈逃走和私奔呢?她气愤地一把扯断了她挂在脖
子上的金链条,用手指狠狠地绞扭着那些链环。车子停在她住的房子门口。
达尔西忙着帮她整理好肩上的披肩,把她的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好。
车门打开以后,他用最恭敬的神气把手伸给她,可是朱莉朝前一冲就
下了车,并没有扶他的手。——“夫人,我请求您允许,”他深深地鞠着躬
说,“允许我再来向您请安。”
“再见!”朱莉用窒息的声音说。达尔西重新登上马车,叫车夫驶向他的
住处,同时像一个对当天过得很满意的男人那样吹着口哨。
十三
一回到单身男子房间,达尔西马上换上一件土耳其睡衣,脚上套上拖
鞋,用拉塔基亚烟草装满了一只长烟斗,这只烟斗的管子是用波斯尼亚①的
野樱桃木造成,用白色的琥珀做的烟嘴。他坐在一张垫褥隆起、外有皮套子
的大沙发椅上,头向后仰,细细品味着烟草的滋味。有人会奇怪,在这种时
刻,他也许应该作诗意的梦想。为什么他却在作这种庸俗的事?我会回答,
对于梦想来说,一支好烟斗如果不是必要的,也是最有用的;要享受一种幸
福,必须把这种幸福同另一种幸福联系起来。我有一个朋友,是非常讲究享
受的人,他每次打开情妇给他的信,总要先把领带解下来,如果是冬天,还
把火炉弄旺,然后躺在一张舒适的长沙发躺椅上,开始看情书。  
①波斯尼亚,现属南斯拉夫。
“老实说,”达尔西对自己说,“我如果听从蒂勒尔的劝告,买了一个希
腊女奴带到巴黎来,那我就是最大的傻瓜了。真的,这就像我的朋友哈勒布
-埃方迪所说的那样,把无花果带到大马士革来。感谢上帝!我不在的时候
文明已经大踏步前进了,看起来严正的风纪并没有发展到极端的地步? 。这
个可怜的夏韦尔尼!? 。哈!哈!如果我几年前相当有钱的话,我会娶了朱
莉,那么今天晚上也许就是夏韦尔尼送她回家了。将来我结了婚,我一定叫
人经常察看我妻子的马车,省得她跌落在沟壕里时要有游侠骑士来救她? 。
好吧,重复一下看我们该做些什么吧。总的说来,她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女人,
很聪明,如果我不是像目前这个年龄,那我一定会想这全在于我有非凡的价
值!? 。啊!我的非凡的价值!? 。唉!唉!
也许再过一个月,我的价值就降到那位留着小胡子的先生的水平了? 。
见鬼!我真希望我十分喜爱的小纳斯塔丝亚能读能写,而且能同上等人谈话,
因为我相信她是唯一爱过我的女人? 。可怜的姑娘!? 。”他的烟斗熄灭了,
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
十四
德?夏韦尔尼夫人回到住处以后,使出浑身气力,才能够用自然的态
度对她的贴身女仆说,她不需要她,她可以走了。女仆一走出去,朱莉马上
一头扑到床上,开始嘤嘤啜泣,现在她独自一个人,不像达尔西在跟前的时
候她要强行抑制,她哭得伤心万分。
黑夜肯定对精神上的创伤有很大的影响,如同对肉体上的痛苦一样。
黑夜给一切都蒙上一层阴森森的色调,在白天本来是无所谓或者甚至是欢乐
的形象,到了夜晚就能使我们不安或者苦恼,就像幽灵只能在黑暗中才有力
量一样。到了黑夜,思想似乎加强了活动,而理智则丧失了控制力。内心似
乎有憧憧鬼影使我们惊惶,使我们害怕,而没有力量排除使我们恐怖的原因。
或者冷静地研究一下现实。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可怜的朱莉躺在床上,衣服半裹着,内心起伏不停,
一会儿热度高得烫手,一会儿又冷得打战,听见木器稍为发出一点响声就哆
嗦,而且清楚地听得出自己心跳的声音。她对自己的处境只保留着模糊的烦
恼,她拼命去找寻烦恼的原因却找不到。然后,对这个不祥夜晚的回忆一下
子像闪电一样迅速地从她的心头掠过,同时唤醒了十分猛烈和尖锐的痛苦,
就像已经结疤的创口又被烧红的烙铁烫伤一样。
有时她对灯凝视,盯着火焰的晃动看得出了神,直到泪水涌满了她的
眼眶,看不清楚火光为止。她不知道眼泪为什么要涌上来。“为什么有这许
多眼泪,”她问自己,“啊!我的贞操已经受到污损了!”
有时她计算床帷一共有多少穗子,可是她总不能记住那个数字。“这种
疯狂的行为到底是什么呢?”她想,“疯狂的行为?——是的,因为一小时
以前我像一个下贱的妓女那样献身给一个我所不了解的男人。”
她目光呆滞,望着挂钟的指针,内心焦躁不安,仿佛一个囚犯眼看着
受刑时刻越来越近一样。突然,挂钟响了。“3 个小时以前? 。”她惊跳起
来,哆嗦着说,“我跟他在一起,我的贞操受到污损了!”
她整个晚上就在这种热病似的骚扰中度过。天亮的时候,她打开窗户,
清晨新鲜而寒冷的空气使她感觉轻松一点。她俯身倚在面向花园的窗户栏杆
上,带着一种快感呼吸寒冷的空气。她的混乱的思想逐步消失。现在不是不
可名状的苦恼和神经昏乱在搅扰她,而是极度的绝望,然而同前者比较起来,
后者还算是一种休息。
必须拿定一个主意。于是她拼命思索她要做些什么。她连想也没有想
要再见一见达尔西。她觉得这样做根本不可能;她见到他会把她羞死。她应
该离开巴黎,否则再过两天巴黎人人都会用手指指着她。她母亲在尼斯,她
要到尼斯找她母亲,把一切都告诉她;等到她在母亲怀里把心事尽情倾吐以
后,她只剩下一件事要做,就是在意大利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旅行的人们找
不到的地方,单独一个人住在那里,不久就死在那里。
这个决心下了以后,她觉得平静下来了。她坐在窗户对面的一张小桌
子旁边,双手捧着头,嘤嘤啜泣,可是这一次没有任何痛苦。最后,疲劳和
乏力战胜了她,她睡着了,或者说,她在大约一个小时内停止了思索。
寒热使她战栗而醒。天气已经改变,天空变成灰色,一阵刺骨的细雨
宣告这一天将是又冷又潮湿。朱莉打铃叫女仆进来。——“我母亲生病了,”
她对女仆说,“我得马上动身去尼斯。你给我收拾一个箱子,我想过一个钟
头就动身。”
“可是,太太,您怎样了?您不是病了吗?? 。太太,您没有睡过觉!”
贴身女仆惊叫起来,她的女主人变化的样子使她既诧异又惊吓。
“我想动身,”朱莉用不耐烦的口气说,“我一定要动身。
给我准备一个箱子。”
在我们现代的文明社会,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还要护照,还要打包袱,带着大包小包,为许多麻烦的准备工作操心,到头
来使你旅行的兴趣索然。可是朱莉心情焦急,她把这些必要的缓慢过程大大
地缩短了。她在每个房间进进出出,亲手帮助收拾行李,乱七八糟地把许多
帽子和袍子堆放在一起,而通常她对待这些东西是比较仔细的。
可是她这样作反而耽搁了她的仆役们,并不能帮他们做得快一点。
“太太想必已经通知过老爷了?”贴身女仆怯生生地问。
朱莉不回答,取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两句话:“我的母亲在尼斯生病。
我到她那儿去。”她把那张纸摺成四面,可是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在上面写
下地址。
正在作动身准备时,一个仆人走进来。“德?夏托福尔先生,”他说,“想
问太太能不能接见他;同时还有另一位先生来了,这位先生我不认识,这是
他的名片。”
她一看,名片上是:“厄?达尔西,大使馆秘书。”她几乎喊了出来。“我
谁都不见!”她嚷着,“跟他们说我病了。不要说我要离开。”她不能解释为
什么夏托福尔和达尔西会在同一时间来看她;她心烦意乱,居然肯定达尔西
已经选定夏托福尔做他的知心密友。
其实他们同时到来的原因再简单也没有。他们抱着相同的动机到来,
在门口相遇,在彼此十分冷淡地相互行了一个礼以后,就低声咒骂对方活见
鬼。
听了仆人的回答以后,他们一起走下楼梯,更加冷淡地互相又行了一
个礼,然后两人各朝一个方向走开了。
夏托福尔注意德?夏韦尔尼夫人对达尔西特别感兴趣,从这时起,他
就憎恨达尔西。另一方面,达尔西自夸为面相家,却没有注意到夏托福尔的
尴尬和不快的神气,没有能够得出他爱朱莉的结论;不过,作为外交家,他
事先就从坏处着想,他很轻率地得出结论说朱莉对夏托福尔也很有情意。
“这个奇怪的卖弄风情的女人,”他走出来时心里想,“她不想同时接见
我们,怕的是要像《恨世者》①那样来一次解释? 。可是我刚才真是傻瓜,
我不会找个借口留下来,让那个浮夸的年轻家伙先走么?毫无疑问,只要我
等他转过身去,我会立刻得到接见,因为我肯定比他占便宜,我是新鲜货。”
①莫里哀的喜剧《恨世者》里,卖弄风情的女人色里曼纳同两个男人
阿尔赛斯特以及奥龙特同时要好,以致发生冲突。
他想着想着,停止了脚步,接着他又往回走,后来他又走进德?夏韦
尔尼夫人的公馆。
夏托福尔也回来观察他好几次,这时他又走回来,在离开不远的地方
来回监视他。
仆人瞧见达尔西回来十分惊讶,达尔西对他说,他有一个口信忘记告
诉他的女主人,那是一位太太委托他转告德?夏韦尔尼夫人的一件十分紧急
的事。达尔西想起朱莉懂得英语,他用铅笔在他的名片上写上:“请原凉,
拟询问一下何时可将土耳其画集请德?夏韦尔尼夫人过目①。”他把名片交
给仆人,说他等候回音。  
①这句话原文是英文。
这个回音拖了很长时间才来。最后仆人怯生生地回来了。
“太太,”他说,“刚才身体不舒服,现在还病得很厉害,不能够回答您。”
这一切只经过了一刻钟。达尔西不相信她在昏迷状态中,很明显这是不愿意
见他。他满不在乎地拿定了他的主意:他想起了在这个区他还要访问几家人
家,就走了出去;
对这件不如意事,丝毫没有感到什么不快。
夏托福尔十分气恼和焦虑地等着他,看见达尔西走了过去,夏托福尔
毫不怀疑达尔西比他运气好,他下决心要抓住任何机会来对他的不忠实的情
妇以及她的同谋犯进行报复。他碰巧遇见了佩兰少校,就把自己的心事告诉
他。佩兰尽量安慰他,同时向他指出他的怀疑不像是事实。
十五
朱莉在得知达尔西第二次来访时,真的昏了过去。她昏迷以后接着又
吐了鲜血,人变得十分虚弱。她的贴身女仆派人去请她的医生来,但是朱莉
坚决不肯见他。将近4 点钟,驿马已经到了,箱子也绑好了,动身的一切都
准备好了。朱莉乘上马车,咳嗽不止,情况很叫人可怜。整个傍晚和晚上,
她只对坐在马车座位上的贴身女仆说话,目的是叫车夫快点赶车。
她不断咳嗽,仿佛胸口病得很重,可是她没有发出一声呻吟。第二天
早上她身体虚弱,一打开车门就昏了过去。大家扶她下车,在一家下等客店,
让她躺了下来。叫来了一个乡村医生,他发觉她热度很高,禁止她继续旅行。
可是她一直想动身。到了傍晚,神志又复昏乱,所有的征候都说明病情加重
了。她滔滔不绝地飞快说话,别人很难听懂她说什么。在不连贯的语句中,
只听见经常出现达尔西、夏托福尔和朗贝尔夫人的名字。贴身女仆写信给
德?夏韦尔尼先生,告诉他太太病了;可是她那时离巴黎约120 公里,而夏
韦尔尼在德?赫? 。公爵家打猎,病势发展得很快,夏韦尔尼能不能够及时
赶到,还无把握。
近身男仆骑马到附近县城带回来一个医生,这个医生大骂前一个医生
开错方子,他说人家叫他叫得太迟,现在已经病入膏盲。
天亮的时候胡言乱语停止下来,朱莉深深地睡着了。过了两三个钟头
她苏醒过来,似乎很难回忆起怎样经过了一连串的事件后她会躺在客店的一
间肮脏房间里。可是过了不久记忆力就恢复了。她说她觉得好些,甚至说第
二天要动身。然后,她用手按着前额,仿佛想了很久,叫人送来墨水和信纸,
她想写信。她的贴身女仆眼看着她一连写了好几封信,都是写了开头几行就
撕掉了。她同时叮嘱女仆把撕下来的信纸烧掉。贴身女仆看见在好几张纸片
上都有“先生”字样;她说,这叫她觉得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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