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妄动呢。”
“她漂亮吗,这个女人?”德?夏韦尔尼夫人问,脸有点红。
“她叫什么名字?”朗贝尔夫人问。
“她叫埃米尼。漂亮?? 。是的,她有几分姿色,再惜太胖了点,而且
按照她国内的习惯搽满了脂粉。要花很长时间才看得惯土耳其美人的美。—
—埃米尼因此就住在领事家里。
她是曼格勒里①人,她告诉领事夫人瑟? 。太太说她是亲王的女儿。
在这个国家里,所有无赖只要他能够指挥另外10 个无赖,都是亲王。因此
人家就用公主的礼节待她:她同主人同桌吃饭,食量之大,无与伦比。每次
同她谈起宗教,她照例是昏昏入睡。这样过了相当日子。最后洗礼的日期决
定了。领事夫人瑟? 。太太愿意做她的教母,而且想叫我当她的教父。又是
送糖果,又是送礼物,洗礼要有的一切一应俱全!? 。真是注定这个埃米尼
要使我破财。瑟? 。夫人说埃米尼爱我胜过蒂勒尔,因为她每次拿咖啡给我,
总要把咖啡泼到我的衣服上。我为了这个洗礼真正按照福音书作着洗心革面
的准备,然后到了洗礼前夕,美丽的埃米尼不见了。要把事情真相全部告诉
你们吗?领事有一个厨师是曼格勒里人,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混蛋。可是烧
回教徒的饭倒是有一手。这个曼格勒里人得到埃米尼的喜爱,她大概是照她
的方法来爱国的。他拐走了她,同时偷走了瑟? 。夫人一大笔钱,瑟? 。夫
人再也无法找到他。因此领事失掉了金钱,他的夫人失去她送给埃米尼的一
份陪嫁,我失掉了我的手套,我的糖果,还有我挨了打还不算在内。最糟的
是,人家还要我对这件事负责。人家说,是我想解救这个坏女人,是我想从
海底把她救上来,她就给我的朋友们带来许多不幸。蒂勒尔懂得怎样脱身,
他装出被害人的样子,而其实只有他才是这场打架的真正原因,我呢,我却
保留住堂吉诃德的声名,和你们看见的这道伤痕,这道伤痕对我的前途很有
妨碍。”
①曼格勒里是外高加索的一个公国,1867 年并入俄国。
讲完故事,大家回到客厅。达尔西同德?夏韦尔尼夫人又谈了相当长
时间的话,然后他不得不离开她,因为有一个青年要介绍给他,这个青年对
政治经济学很有研究,他研究的目的是要当众议员,他想得到关于土耳其帝
国的一些统计数字。
十
朱莉自从跟达尔西分手以后,就经常望着挂钟。她心不在焉地听夏托
福尔说话,眼睛不由自主地寻找客厅的另一端同人谈话的达尔西。有时他一
边同那位业余统计学家谈话一边注视着她,她简直受不了他那平静而尖锐的
眼光。她觉得他对她已经有了一种特殊的支配力,她再也不想躲避这种力量。
她终于要自己的马车了,也许是故意,也许是出于忧虑,她一边问一
边望着达尔西,眼光似乎在说:“你浪费了半个钟头,这半个钟头我们本来
可以谈一谈。”马车来了。达尔西始终在谈话,他显得神情疲倦,对于老缠
着他不放的提问者感到讨厌。朱莉慢慢地立起身来,握了握朗贝尔夫人的手,
然后向客厅的门走去。她很惊讶而且有点生气地发觉达尔西仍然留在原地不
动。夏托福尔紧跟着她,手挽着她,她机械地接受了他的手臂而没有听他说
话,差不多可以说她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朗贝尔夫人陪她走过前厅,还有
另外几个人一直把她送到马车旁。达尔西继续留在客厅里。她坐上四轮马车
以后,夏托福尔微笑着问她,单独一个人在夜里赶路害怕不害怕,并且补充
一句,说只要佩兰少校弹子打好了,他马上会乘双轮马车紧紧跟上。朱莉心
神恍惚,听见他的声音才清醒过来,可是她一点也没有听懂。她像所有女人
在类似情况下所做的那样,报以微微一笑。然后,她向所有聚拢在石阶上的
人们点头道别,马儿就拉着她飞快地走了。
恰好在车子开动的刹那间,她看见达尔西从客厅里走出来,脸色苍白,
神情忧伤,双眼注视着她,仿佛向她要求一个单独的告别。她已经走了,带
走了不能单独向他点一点头的遗憾,她甚至于想他会因此而不高兴。她早已
忘记了他没有亲自,而是让别人把她送上马车的;现在似乎过错完全在她这
方面,她责备自己,好像自己犯了大罪似的。几年前她唱歌出丑以后离开达
尔西时对他的感情,还不如这一次这么强烈。这不仅因为岁月的消逝增加了
感情的力量,而且由于对她丈夫积累起来的愤怒也加强了这种感情。也许,
她甚至觉得夏托福尔对她有一定的吸引力——虽然这时候她已完全忘却了夏
托福尔——也使她决心让她对达尔西更加强烈的感情任意放纵,而不觉得后
悔。
至于达尔西,他的思想属于性质平静的那一类。他很高兴地遇见了一
个美丽的女人,她唤醒了他许多幸福的回忆,而且认识她大概可以使他在巴
黎度过一个更愉快的冬天。可是,一旦她脱离了他的视线,在他身上剩下的
就只是愉快地度过了几小时的回忆,这个回忆虽然甜蜜,但是一想到要睡得
很晚,而且要赶20 公里路才能上床,这甜蜜就打了折扣。我们放下达尔西
不提,让他沉溺在那些庸俗的思想里,紧紧地裹住大衣,十分舒服地斜坐在
他租来的马车里去胡思乱想,从朗贝尔夫人的客厅想到君士坦丁堡,从君士
坦丁堡想到科孚①,从科孚想到半打瞌睡。
①科孚,希腊的一个岛。
亲爱的读者,如果你愿意,我们来跟着德?夏韦尔尼夫人吧。
十一
德?夏韦尔尼夫人离开朗贝尔夫人邸宅的时候,夜晚漆黑,周围的空
气沉闷,令人窒息,不时划过闪电,照亮了周围的景物,使黑色的树影在苍
茫的橙红背景上显现出来。每来一次闪电,天空似乎加倍地变黑,车夫连马
头都看不见。不到一会儿一场猛烈的暴风雨便爆发了。雨点,起初是大滴而
稀疏地落下来,很快就变成真正的倾盆大雨。四面八方的天空像着了火一样,
天上的炮队开始轰鸣,震耳欲聋。受了惊吓的马儿猛力喷气,举起前蹄不肯
前进;可是车夫已经饱餐了一顿,他的厚外套,尤其是他喝过的酒,使他不
怕雨水和泥泞的道路。他猛抽可怜的牲口,那副勇猛劲头正跟恺撒在暴风雨
的海上一样。恺撒对舵手说:“前进吧,你运载着恺撒和他的命运哩!”①
①典出古希腊传记家普路塔克的《恺撒传》。
德?夏韦尔尼夫人并不害怕雷电,根本不理会那场暴风雨。她只是重
复着达尔西对她说过的话,很后悔可以跟他说很多话而没有说。突然间她的
马车遭到猛烈的一撞,把她的思路打断了;同时窗子的玻璃四散纷飞,响起
了一下预兆祸事的折裂声,原来她的马车跌到一个壕沟里面了。朱莉除了害
怕以外,倒也没有别的损伤。可是雨下个不停,一只车轮折断了,车灯熄灭
了。四周看不见可以避雨的房子。车夫咒骂,跟班骂车夫,对他的笨拙的驾
驶表示不满。朱莉坐在车子里,询问怎样才能回到普? 。地方,或者应该怎
样办才好;可是她的每一个问题得到的总是这个叫人失望的回答:“这不可
能!”
这时候远远地听见有一辆马车沉重地驶过来了。过了一会儿,德?夏
韦尔尼夫人的车夫很高兴地认出了他的一个同行,他同他在朗贝尔夫人的食
堂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喊他停下来。
车子停了下来;车夫刚说出德?夏韦尔尼夫人的名字,那辆出租马车
上的一个年轻乘客便亲自打开车门,大声问道:“她受伤了吗?”他一跳就
跳到朱莉的马车旁边。她已认出了他是达尔西,她在等待他。
他们的手在黑暗中相碰,达尔西觉得德?夏韦尔尼夫人的手紧捏着他
的手,不过这大概是害怕的缘故。问了一些情况以后,很自然地达尔西请她
上他的车。朱莉起先没有回答,因为她还在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一方面,
如果她回巴黎,她要同一个年青人单独在一起赶10 几公里路;另一方面,
如果她回到朗贝尔夫人邸宅请求接待,又害怕要讲出翻了车,被达尔西搭救
了这段浪漫的遭遇。再度在朗贝尔夫人客厅里出现,大家这时还在热闹地打
惠斯特纸牌,她却像那个土耳其女人那样被达尔西搭救? 。这情景真是不堪
设想。可是要赶10 几公里地回到巴黎!? 。她正在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
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给他增加麻烦等等一些陈言套语的时候,达尔西仿佛看
透了她的心事,冷冷地对她说:“夫人,请上我的马车,我留在您的车里等
待,等待回巴黎去的人。”朱莉害怕显得过分拘谨,赶快接受了达尔西的第
一个建议,但是没有接受他的第二个建议。她突然作出的决定,使她没有时
间来解决到底是折回普? 。地方还是回到巴黎这个重要的问题。她已经坐上
达尔西的马车,紧紧地裹在达尔西急忙献给她的大衣里,不等她要说到哪里
去,马车已经轻快地朝巴黎驰去。她的仆人已经代她作了选择,把她的女主
人所住的街名告诉了车夫。
开始谈话时双方都很尴尬。达尔西说话很简短,看来他有点不高兴。
朱莉认为是她的犹豫不决触犯了他,使他觉得她是一个可笑的假正经妇女。
她受这个人的影响已经非常深,以致她在内心激烈地谴责自己,认为自己是
使他不高兴的原因,一门心思想着怎样去解除他的不高兴。她发觉达尔西的
衣服湿了,马上把大衣脱下,一定要他把大衣披上,因此就产生了一场你推
我让的纷争,结果是各半解决,每人各披一半大衣。这是十分轻率的行为,
如果她不是竭力想使对方忘却她那段犹豫不决的时间,她也不会犯这一个错
误。
他们俩贴得那么近,朱莉的脸颊简直可以感觉到达尔西热哄哄的气息。
车子的颠簸有时使他们相互靠得更近。
“我们两人披着这件大衣,”达尔西说,“使我想起了我们往日的猜字游
戏①。您还记得,我们俩一起穿上您祖母的短外套,您扮做我的维吉妮②
吗?”
①用动作或戏剧场面表示字的意义,叫人猜这是什么字。
②法国作家贝纳丹?德?圣彼埃尔写的小说《保尔和维吉妮》,维吉妮
是保尔的爱侣。
“记得,我还记得祖母骂了我一顿。”
“啊!”达尔西喊道,“那时候多幸福啊!我曾经多少次带着忧伤和幸福,
回想起在贝勒夏斯街度过的那些无比动人的夜晚!您还记得我们用粉红色的
绸带把秃鹰的翅膀缚在您的肩膀上吗?还有我用非常艺术的手法为您制造的
金色鹰嘴吗?”
“记得,”朱莉回答,“您扮演普洛米修斯①,我扮演秃鹰,可是您的记
忆力多好呀!
您怎么能把这许多荒唐的玩意儿记住呢?因为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
①希腊神话,普洛米修斯盗火给人类,被宙斯锁在高加索山上,每日
被秃鹰啄食肝脏,夜间伤口愈合,次日秃鹰复来。
“您想我恭维您一句吗?”达尔西微笑着说,把脑袋向前伸以便正面注
视她。接着,他用严肃的口吻说,“说真的,我保留着我生平最愉快时刻的
回忆并不奇怪。”
“您对猜字谜真有天才!? 。”朱莉害怕谈话太偏重感情,就转了话题。
“您要我把我的记忆力的另一个证明告诉您吗?”达尔西打断她说,“您
记得我们在朗贝尔夫人家里订的同盟条约吗?我们约定讲所有人的坏话,反
之,也要不顾一切来互相支持? 。可是我们的条约同所有的条约的命运一
样,没有执行。”
“您怎么知道?”
“唉!我想您不会经常有机会来保护我;因为我一旦远离巴黎以后,谁
还有空来想着我?”
“保护您? 。当然没有? 。可是同您的朋友谈起您? 。”
“啊!我的朋友!”达尔西苦笑地大声说,“我那时候并没有朋友,至少,
没有您认识的朋友。来看令堂的年轻人都恨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至于女
人们,她们很少想到外交部的一位随员先生。”
“这是因为您也不关心她们的缘故。”
“这是真的。我从来不会在我所不喜欢的人面前装出和蔼可亲的样子。”
如果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朱莉的面孔,达尔西就能看见她听了他最后一
句话以后,脸涨得通红,也许她对达尔西所说的那句话添上了一层达尔西所
想不到的意义。
不管怎样,朱莉想把他们彼此保留得好好的记忆放下不提,重新提起
他的旅行,希望运用这个方法,她可以不再说话。这个方法对旅行过的人,
尤其是那些访问过远方国家的人,差不多总是成功的。
“您的旅行多好!”她说,“我多么遗憾不能像您一样旅行呀!”
可是达尔西已经不乐意讲自己的故事。“那个留着小胡子的青年人是
谁?”他突然发问,“刚才跟您说话的那个!”
这一次,朱莉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他是我丈夫的一个朋友,”她回答,
“他团里的一个军官? 。人家说,”她始终不愿意放弃她谈论东方国家的话
题,“人家说看见过东方的蔚蓝天空的人再也不能在别的地方生活了。”
“他这人叫我十分讨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说的是您丈夫的朋友,
而不是那蔚蓝的天空? 。至于那个蔚蓝的天空,夫人,愿上帝给您免了吧!
由于天天看到同样的天空,到头来你会把它当作最大的不幸,遇到巴黎恶雾
弥漫的日子,你会把这当作最美的景致。请相信我,再也没有比这美的蓝色
天空更叫人心烦了,它昨天是蓝色的,明天也是蓝色的。您真不知道我们多
么不耐烦,多么失望地日复一日在等待天空出现一片云彩!”
“可是您也在这蓝色的天空下面生活了好久呀。”
“夫人,我很难不这样做。如果我能够按照我的爱好去做的话,在满足
了东方的异国情调所必然引起的好奇心以后,我就会赶快回到贝勒夏斯街附
近来的。”
“我相信有许多旅行家如果他们都像您那么坦率的话,一定也会这样
说? 。你们在君士坦丁堡和别的东方城市是怎样过日子的?”
“也像在别的地方一样,有好几种方法消磨时间。英国人喝酒,法国人
赌钱,德国人抽烟,还有几个聪明人,为着改变娱乐花样,爬到屋顶上用望
远镜偷看当地的女人,被人开枪射击。”
“您大概是最喜欢最后一种娱乐吧。”
“一点也不。我吗,我学习土耳其语和希腊语,这使得人人都笑我。我
在大使馆办完公事以后,我就绘画,骑马到淡水地①去,然后我到海边去看
看有没有从法国或者别的地方到来一个亲切的面孔。”
①淡水地,君士坦丁堡附近的一个淡水平原,旅土欧洲人通常去散步
的地方。
“在离法国那么远的地方能够看见一个法国人,对您当然是最愉快的事
情吧?”
“是的,希望来一个聪明人,可是到我们这里来的是一大群卖假首饰或
者卖开士米料子的商人;更糟的是,来了不少年轻的诗人,他们远远一看见
大使馆的人,就冲着你叫嚷:‘带我们去参观古迹,带我去看圣索菲教堂①,
带我到山里,到碧绿海去;我想看看埃洛②叹气的地方!’然后,等到他们
被日头晒累了,他们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最近几期的《宪政报》③以
外,什么也不愿看了。”
“您还是按照您的老习惯,把一切都看得那么坏。您一点没有改,您知
道吗?因为您始终喜欢冷嘲热讽。”
“夫人,请告诉我,应不应该准许一个在油锅里受煎熬的犯人同他一起
受罪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