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高笑了:
“好呀,终有一天,真躺成了僵尸了!”
原来这几天李盛天让怀玉开始练戏了。把子功不错,晚上广和楼戏散了,便到毯子上躺僵尸。
舞台上,一场剧战之后,武生要死了,总不肯马马虎虎地死,总是来个“躺僵尸”。当他这样干了,观众们便会用力地鼓掌吆喝,称颂他死得好样。
这做功,是先闭住气,随着激越震撼的板鼓,忽地一下板身,直板板地脸朝天背贴地,就倒下了。
李盛天教怀玉:
“千万要闭住气,一点也不泄,这样不管怎么摔怎么躺,也不疼,不会弄坏脑仁儿。”
不过最初的练习,谁有窍门呢?怀玉躺了几天,不是身子瘫了,不够板,便是脑袋瓜先着地。——又不敢让爹知道。
爹实在只是装蒜,儿子大了,有十九岁了,身段神脆,长相英明,横看竖看,也是块料子。何况师父李盛天待他不薄,处处照应。这种只有名分没有互惠的师徒关系,倒是一直密切的。唐老大过年时也给李盛天送过茶叶包儿。
“怀玉,你喊嗓没有?”师父问。
“喊了。”
——其实怀玉没喊嗓子。他自倒仓后,练功放在第一位,嗓子受了影响,不开。每练“啊——”、“哝——”这些个音,都不灵活,所以拉音、短音、送音、住音,换气不自如,每是该换气时而不换,所以音量无法达远、亮堂。
“来一遍。”
怀玉无可奈何,只得像猫儿洗脸划拉地草草唱一遍。
先来大笑三声:
“哈哈,哈哈,啊哈哈……”
志高捂着半边嘴儿忍笑。
怀玉唱《水仙子》: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
李盛天眉心一皱,眼睛一睃,十分不满意:“哦,这就叫天神呀?你给我过那边再喊嗓去。去呀,锤先放下来!搁这边,搁!”
目送怀玉终于听了,李盛天绷紧着的脸松下来。每个人对怀玉都是这样,这孩子宠不得。明明宠他,也不可以让他知道,他是天生的一股骄气,也许这骄气会害了他。
怀玉气鼓鼓地瞪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志高,冲着地势开阔、但又缀满乱坟的荒野开始了:
“啊——咿——呜”
志高瞅着他:
“我就不明白有什么难?这么几句,老子随随便便打个呵欠就唱好了。”
“别神啦。”
“你不信?”
志高马上随口溜,把刚才《水仙子》唱了一遍: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
志高天赋一副嘹亮的嗓子,质纯圆润。虽他没苦练,听戏听多了,又常随怀玉泡在一块儿,耳濡目染,也会唱好几出。意犹未尽,再唱另一出:
“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李盛天听了,过来,拍着志高的肩膀:“志高,你还真有点儿猫儿佞,小聪明。”
志高不好意思了:
“不不不,我是口袋布做大衣——横竖不够料。”
“你不跟一跟?跟跟就上啦。”怀玉道。
“我?唱戏就是唱气。每回发声动气,动了丹田气,我就饿了。不如学鸟叫,学鸟叫还可以挣几个大子儿。”
正说着,那边又来了一伙人。
有男有女,大概六七人,由一个个头不高的精悍的中年人领着,分头练习。地方空阔,也就分成几组了。
两个年青男孩,十七八岁的,跟着那中年汉子练摔跤基本功夫:举铃子、倒立、翻筋斗……然后二人互相撩拨。
中年汉子在旁指点:
“给他脚绊子,对,你还他几个‘插闪’,下盘,下盘,来点劲呀!”
另外两个女的,在抖空竹。
空竹是木头制成的,在圆柱的两端各安上圆盘,两层,中空,边镶竹条,上有四个小孔,用两根竹竿系上白线绳,在圆柱中间绕一圈。两手持竹竿抖动,圆盘就旋转,抖得快,旋转得也迅速,从小孔发出嗡嗡的声音来,洪亮动听。两个女孩把空竹抖出些花样,扔高,急接,倒有点名堂。只听她俩在扬声:“猴爬竿,张飞骗马,攀十字架——”
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梳髻的,一个人在远处练双剑,长穗翻飞着,看来像是汉子的媳妇儿。她身旁的女孩,身子软得很,在倒腰,倒成拱桥,头再自双腿间伸过来一点,伸过来一点……
怀玉问李盛天:
“师父,这一帮子人不知道是干啥的?从前也没见过。”
“对。”
“都是练把式杂技的呢。”志高道。
“说不定也是来此讨生活的。”李盛天跟怀玉道,“不是说‘人能兴地,地也能兴人’么?”
“我在天桥也没见过他们呀。”
“今儿不见明儿见,反正是要碰上的,也总有机会碰上的。”
那伙人练了几趟下来,也一身汗,便一起到陶然亭那雨来散茶馆去。
“雨来散”,其实是摆茶摊卖大碗茶的,借几棵柳树树阴来设座。
志高蓦地一扯怀玉:
“怀玉怀玉,你瞧。”
“瞧什么?”
“那个女的——”
顺志高手指,那伙人已弯过柳树的另一边坐下来了,参差看不清。
他们围着一个小矮桌,桌上放了几个缺齿儿的大碗和一个泡茶用的绿瓷罐,外面还包着棉套。瓷罐里已预先泡好茶水了,不外是叫“高碎”或“满天星”的茶叶末罢了。
姑娘提了有把有嘴的瓷罐,倒满了几大碗茶。太热了,晾着。几个人说说笑笑。
李盛天见怀玉分了神,有点不高兴。志高见他脸色快变确青了,只好这样地兜托住了:
“人家一个女的也练得这般勤快,你看你,不专心。”
乘机挑唆,睨着师父加盐儿。
“李师父,我替你看管怀玉去。”
师父临行对怀玉说:
“怀玉你要出人头地,非得有点改性不可。”
怀玉觑李盛天和几个师兄弟的背影远去,便骂志高:
“神是你,鬼也是你。”
志高不理他,忙朝“雨来散”茶馆瞧过去。这种茶摊儿,风来乱雨来散,茶客也是呆一阵,不久也散了。
不等志高说话,怀玉也看见一个影儿,随着众人,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辫子晃荡在初阳里。
是的,那长长的辫梢,尾巴似的,一甩一嗖,就过去了。
怀玉与志高会心一望,不打话,走前了两步。
但见人已远走高飞,怎么追?追上了,若不是,怎么办?若是,她忘了,怎么办?若是,她记得,又怎么办?——一时之间,想不出钉对的招呼。
而且,多半也不是的。
志高回头来,望怀玉:
“上呀,别磨棱子了!”
“爹等着呢。你今天上场呀,你都搭准调儿了吧?”
“——呀,老子得上场了。”
二人盘算着时间,到了天桥,先到摊子上喝一碗豆汁。小贩这担子,一头是火炉,上面用大砂锅熬着豆汁;一头是用筐托着的一块四方木盘,木盘上放了几盘辣咸菜,是腌萝卜、酱黄瓜、酱八宝菜,还有一盘饼子。
志高放下两个铜板,每人一碗甜酸的豆汁跟焦圈和果子,很便宜,又管饱。
正吸溜着,便听得敲锣了——
“各位乡亲,今天是咱头一遭来到贵宝地——”
志高道:
“嗳,也是初上场的嘛。”
那叫扬声继续:
生死桥 '贰'(2)
“先把话说在前面,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吃饭没有不掉米粒的,万一有什么,还请多包涵。孩子们都是凭本事卖力气,功夫悬着呢。现在小姑娘把功夫奉敬给大家——”
“哗!”人声一下子燃起来了。
二人不用钻进场子去,也见了半空隐约的人影。
那是一根杠子,直插晴空,险险稳住,下头定是有人肩了。在杠子上,悬了一个姑娘,只靠她一根长辫子,整个身子直吊下来,她就在半空倒腰、劈叉、旋转……最后不停地转,重心点在辫梢上,转转转,转得眼花缭乱,面目模糊。
大伙都轰然喝彩了。
这是天桥上新场子新花样呢。末了把姑娘放下来,姑娘抱拳跟大伙一笑:“谢各位爷们看得起!”
她身后的中年夫妇也出来了:
“好,待姑娘缓缓劲,落落汗,待会还有其他吃功夫的把式……”
怀玉和志高,从人群外钻至人群中,认得一点点,变个方向再看,又变个方向,歪着头,是她吗?是她吗?很不放心。
很不放心。
姑娘拎着个柳条盘子来捡散在地上的铜板,捡了刚一站起来,眼睛虽然垂着,但左下眼睑睫毛间的痣一闪,果不其然就是她——
“丹丹!”
丹丹睫毛一扬,抬起头来。
含糊地,渐渐清晰了。不管她走了多么远,她“回来”了。
一双黑眼珠子,依旧如浓墨顿点,像婴儿,新鲜的墨,正准备写一个新鲜的字,还没有写呢。
对面的是切糕哥吧,嗳,眼睛笑成了三角形,得意洋洋的,十分顽皮。就是那个猴面人,摘下了面具,猴儿眼,亮了,放光,也放大——虽然原来是不大的。
还有怀玉哥,怀玉有点羞怯,他的眼睛,焦点不敢落在她身上呢,总是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每个人的心都在兴奋,又遇上了。
真的吗?
在天桥的地摊场子上,遇上了。
“切糕哥!怀玉哥!”
——不知怎么样话说从头好。
“哦,你的辫子是用来吊的。”志高终于知道这个秘密了,马上揭发,“吊死鬼!”
“志高,看你,什么吊‘死’?不像话!”怀玉止住他。
“你们来这儿转悠呀?”
“不,”怀玉笑,“我们都是行内的呀。”
“真的?”
“真的,志高也上场啦,我们在那边撂地摊,你来看?”
“好,我来找你们!”
“一定?”
“一定!说了算数。在哪里?”
唐老大见二人今儿来晚了,有点气。他刚耍了青龙刀,一百八十斤。前些儿还没什么,最近倒是喘着了,汗哗哗地也往裤裆里流。
在天桥这么些年了,看客日渐少,这地方,场上人来人又去,初到的总是让人感到新奇,一喷口就粘住了好些人。
怀玉还不来?志高这小子,也是的,没心。
怀玉飞身进了场子。
他先来一趟新招,那是软硬兼施的把式。
江湖艺人讲究跑码头,闯新场子,所以要想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呆着,就得跟流水式的抗衡,非得变换着活儿不行,这样生活才可将就混下去,不必开外穴去。
怀玉今儿耍的是红穗大刀跟九节鞭。九节鞭是铁链串成的长鞭,要运用暗力,鞭方可使直;要使用敛功,鞭方可回缠。每当这鞭与刀,一左一右,一软一硬,一长一短,在交替兼施时,怀玉的刁钻和轻灵,总也赢来彩声。
只见他一边耍,一边有点心焦,场子上有没有一位新来的看客呢?她来了没有?在哪一个角落里,正旁观着他的跌扑滚翻?在一下抢背时,那刀还差点伤己。
他又不想她来。
他甚至不算是想她——只是不可思议地,他跟她又同在一个地方各自卖弄自己的本事,彼此耗着。
终于怀玉还是以一招老鹰展翅来了结了。到收了刀鞭,他看见了丹丹,丹丹很开心地朝他笑着,还拍掌呢。幸亏没有抛拖,怀玉也就放下心事,原来他是想她来的。
他有点憨,上前道:
“耍得不好呀,太马虎了,下回会更好的。”
丹丹道:“好神气呀!”
“说真格的,这鞭是很难弄的,你拎拎看,对吧?”
怀玉把九节鞭梢往丹丹手心搔,搔一下,搔两下,搔三下。
丹丹咬着唇忙一把抓住,用力地晃动直扯:
“哎,你这小子‘芝麻酱’,谁给你逗乐——”
正笑骂,忽又听得一阵鸟叫。
真是鸟叫,清婉悦耳的鸟声,叫得很亮。
只几声“叽叽,叽叽喳,叽叽喳——”就止住了。
志高煞有介事地“哗”一声打开了一把大折扇,不知从哪儿顺手牵羊来的,先跟怀玉、丹丹使了个眼色,然后傲然上场。
志高首先向四周看完武场的客人拱拱手:
“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在下宋志高!又叫‘切糕’”——
见丹丹留了神,便继续吹了:
“人送外号‘气死鸟’。我一直都是这儿拉扯长大的,现在空着肚子,搭搭唐老大的场子,表演一些玩艺,平地抠个大饼吃吃,恳请多多捧场,助助威,看看不好,也帮个人场,别扭头就走;看着好,赏几个铜子儿。我可是第一回的。今天,先给大伙开开耳界。”
说得头头是道,想是耳熟能详地便来一套。
志高又把那折扇轻轻地摆弄了两下,如数家珍:“鸟有杜鹃、云雀、百灵、画眉,现在这扇权当鸟的翅膀。百灵叫的时候——”
他把扇子往后一别,伸着脖子,“叽叽”两声,扇子也随着呼搭了两下。
“哎呀,像极了,像极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见这是新花样,连提笼架鸟溜弯儿的,也来了几个。图新鲜,又有兴头,簇涌的人渐多。
志高得意了,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接着他又说道:
“画眉叫的时候呢,两个翅膀是闭拢的——”
听的人被粘住了,瞪着眼竖着耳。有个老大爷,提着笼也在听,捋着胡子的手都不动了,只随志高手挥目送,鸟声远扬。志高在场子中可活了,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似的,还作了个扑楞状……
忽然见那老大爷,在志高的表演中间,嚷嚷起来:
“哎,我的鸟死了!”
他把笼子往上提,人人都看见,那只画眉已经蹬腿儿了,没一阵就一命呜呼了。
老大爷在怪叫:
“怎么搅的?”
“老大爷,你这画眉气性很大呢,好胜,一听我学鸟学得这么像,被叫影了,活活气死啦。”志高笑道。
“看啊,多棒呀,看啊,这‘气死鸟’多棒!”
围观的人都在惊呼了,扔进场子中的铜板也多了。
老大爷忿忿然:
“你混小子,快赔我鸟!”
志高忙道:“实在对不起您,招得您鸟气死了,我给赔个不是,不过,我们卖艺的靠把玩意儿演好了挣饭吃,学什么像什么——”
“对呀。”旁观的都站在志高那边。
“是他艺高,您老的鸟才一口气咽不下呢!”
正说着,忽见场子外传来一声暴喝:
“呔,你今天算撞在我手里了!”
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流氓丁五,看他耷拉眼角的三角眼,揸着鼻叉的塌鼻子,翻嘴唇里龇出的两颗黄板牙,威风凛凛地踏进来,一手抢了笼子,指着:
“看,什么‘气死鸟’?我就见这混小子拿了石子在手,趁大伙不觉,射中了。喏,画眉不是躺在这石子旁边吗?”
大众哗然。
丁五还道:
“我看你也挺面熟的,你不能说没见过老子吧?实话实说,好像也没打过招呼呢,你倒说说是什么万儿的?”
志高脸上挂不住了:
“别盘道了,我叫我的,你走你的,来戗个什么?”
“哦?那脆快点儿,你赔老大爷一只鸟,付我地费,大家就别粘缠了。”
“我才刚上场,还没挣几枚,没有!”
“你问唐老大他们,可有什么规矩?”
“不用问了,我是单吊儿,不跟他们一伙,我也不怕你,要有钱也扔到粪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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