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没有?完了吧?走啦,不能歇啦。完了吧?哎——”
隐隐又传来男人在答:
“妈的!你……你以为是挑水哥们呀,进门就倒,没完!”嘿儿喽的,有痰鸣。
女人又催:
“快点吧——好了好了,完了。”
的穿裤子声,真的完了。
志高甫进门,就见客人正挑起布帘子,里头把客人的破棉衣往外扔。
客人把钱放在桌上茶盘上,正欲离去,一见这个混小子,马上得意了,一手叉住志高的脖子,一边喝令:
“喊爹,快喊爹!”
志高挣扎,可他那粗壮的满是厚茧的手硬是不肯放过。那手上面的污垢根深蒂固,真是用任何刷子都刷不掉的。他怎么能想像这样的一双手,在娘脸上、身上活动着,就像狂风夹了沙子在刮。志高拼命要挣脱,用了全部的精力来与外物抗衡,然而总是不敌。
有时是拉洋车的,有时是倒泔水的、采煤的、倒脏土的、当挑夫的……
这些人都是他的对头。今天这个是掏大粪的,身上老有恶歹子怪味,呛鼻的,臭得恶拉扒心。
“我不喊。老乌龟,大粪干。”
“嘎,我操了你娘!你不喊我爹?”
布帘子呼的一声给挑起了。
“把我弟放下来!”平板淡漠地。
那汉子顺着女声回过头去:
“嘿,什么‘弟’?好,不玩了,改天再来。红莲,我一定来,我还舍不得不操你呢!小子,操你娘!”
红莲,先是一股闷浓的香味儿直冲志高的小脑门。
然后见一双眼睛,很黑很亮,虽然浮肿,可那点黑,就更深了。
颧骨奇特的高,自欺而又倔越地耸在惨淡白净的尖盘儿脸上。
她老是笑,不知所措地笑,一种“陪笑”的习惯,面对儿子也是一样。
只有在儿子的身上,她方才记得自己当年的男人,曾经的男人,他姓宋。志高的爹称赞过她的一双手。
生死桥 '壹'(5)
她有一双修长但有点嶙峋的白手,手指尖而瘦,像龟裂泥土中裂生出来的一束白芦苇:从前倒是白花,不知名的。不过得过称赞。男人送过她一只手镯。
红莲在志高跟前,有点抽搐痉挛地把她一双手缠了又结,手指扣着手指,一个字儿也不懂,手指却径自写着一些心事。十分地畏怯,怪不好意思地。
她自茶盘上取过一点钱,随意地,又赔罪似地塞给志高了:
“这几天又到什么地方野去了?”
“没啦,我去找点活计。”
“睡这儿吧?”
志高正想答话,门外又来个客人。风吹在纸糊窗上,哑闷地响。就着灯火,志高见娘脖子上、太阳穴上都捏了痧,晃晃荡荡的红。
“红莲。”
娘应声去了。
志高寂寂地出了院子。袋里有钱了,仿佛也暖和了。今儿晚上到哪儿去好呢?到火房去过一夜吧,虽然火房里没有床铺,地上只铺着一层二尺多厚的鸡毛,但四壁用泥和纸密密糊住缝隙,不让寒风吹进,总是有来自城乡的苦瓠子挤在一起睡,也有乞丐小贩。声气相闻的人间。说到底,总比这里来得心安,一觉睡到天亮,又是一天。
好,到火房去吧。快步出门,走了没多远,就见那掏大粪的背了粪桶粪勺,推了粪车,正挨门挨户地走。
志高鬼鬼祟祟拾了小石子,狠狠扔过去,扔中他的脖子。静夜里传来凄厉的喝骂:
“妈的,兔崽子,小野鸡,看你不得好死,长大了也得卖!”
志高激奋地跑了几步,又马上委顿了。胭脂胡同远远传来他自小便听了千百遍的一首窑调,伴着他凄惶的步子。
“柳叶儿尖上尖唉,柳叶儿遮满了天。在位的明公细听我来言唉。此事唉,出在咱们京西的蓝靛厂唉——”
志高的回忆找上他来了。
他从来没见过爹,在志高很小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不在?也许死了,也许跑了。这是红莲从来没告诉过他的真相,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不是好事。
最初,娘还没改名儿唤“红莲”呢。当时她是缝穷的,自成衣铺中求来一些裁衣服剩下的下脚料,给光棍汉缝破烂。地上铺块包袱皮,手拿剪子、针线,什么都得补。有一天,志高见到娘拎着一双苦力的臭袜子在补,那袜子刚脱下,臭气薰天,还是湿濡濡的。娘后来捺不住,恶心了,倚在墙角呕吐狼藉,晚上也难受得吃不下饭,再吐一次。
无论何时,总想得起那双摸上去温湿的臭袜子,就像半溶的尸,冒血脓污的前景。
……后来娘开始“卖”了。
志高渐渐地晓得娘在“卖”了。
他曾经哭喊愤恨:
“我不回来睡,我永远也不回来!”
——他回来的,他要活着。
他跟娘活在窑调的凄迷故事里头:
“一更鼓来天唉,大莲泪汪汪,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一夜唉夫妻唉,百呀百夜恩……”
——一直唱到五更。
唉声叹气,唉,谁跟谁都不留情面。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说起来,还不是一样:短短的五更,已是沧桑聚散,假的,灰心的,连亲情都不免朝生暮死。志高不相信他如此地恨着娘,却又一壁用着她的钱,——他稍有一点生计,也就不回来。每一次回来都是可耻的。
经过一个大杂院,也是往火房顺路的,不想听得唐老大在教训怀玉了:
“打架,真丢人!你还有颜面到丁老师那儿听书?还是丁老师给你改的一个好名字,嘎,在学堂打架?”
一顿噼噼啪啪的,怀玉准挨揍了。志高停下来,附耳院墙,唐老大骂得兴起:
“还逃学去听戏!老跟志高野,没出息!”志高缓缓地垂下头来。
“他娘是个暗门子,你道人家不晓得吗?”
“不是他娘——是他姐。”怀玉维护着志高的身世。
“姐?老大的姐?你还装孙子!以后别跟他一块,两个人溜儿湫儿的,不学好。”
“爹,志高是好人。他娘不好不关他的事,你们别瞧不起他!”
唐老大听了,又是给怀玉一个耳雷子。
“我没瞧不起谁,我倒是想别让人瞧不起咱。管教你就是要你有出息。凭力气挣口饭,一颗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呢!你还去跟戏子?嘿!什么戏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都是下九流。你不说我还忘了教训你,要你识字,将来当个文职,抄写呀,当账房先生也好——你,你真是一泡猴儿尿,不争气。”
狠狠地骂了一顿,唐老大也顾不得自己手重,把怀玉狠狠地打了一顿。
骂声越来越喧嚣了,划破了寂夜,大杂院的十来家子,都被吵醒了,可翻身再睡。院子里哪家不打孩子?穷人家的孩子都是打大的,不光是孩子,连媳妇儿姑娘们也挨揍。自是因为生活逼人,心里不好过。
唐老大多年前,一百八十斤的大刀,一天可舞四五回,满场的彩声。舞了这些年了,孩子也有十二岁了。眼看年岁大了,今天还可拉弓舞刀,可明天呢?后天呢?……
“你看你看,连字也没练好!”
不识字的人,但凡见到一笔一划写在纸上的字,都认为是“学问”。怀玉的功课还没写,不由得火上加油。真的,打了丢人的一架,明天该如何向丁老师赔礼呢?丁老师要不收他了,怀玉的前景也就黯然了。
唐老大怒不可遏:
“给我滚出去!滚!”
一脚把怀玉踢出来,怀玉踉跄一下,迎面是深深而又凄寂的黑夜,黑夜像头蓄势待发的兽。怀玉咬紧牙关,抹不干急泪,天下之大,他不知要到哪里是好?爹是头一回把他赶出来,他只好抽搐着蹲在院外墙角,瑟缩着。见到了志高。
“喂,挨揍了?”
志高过来,二人相依为命,怀玉不语。
“喂,你爹揍你,你还他呀,你飞腿呀,不敢?对不对?怕抛拖!”志高逗他。见怀玉揉着痛处,志高又道,“不要怕,你爹光有个头,说不定他是个脓包啊——”
“去你的,”怀玉不哭了,“还直个劲儿跟人家苦腻。是我爹怎么还呀?你姐揍你你还不还?”
“我姐从来也不揍我。”志高有点惆怅,“我倒希望她揍我一顿,她不会,她不敢……”
“刚才你不是回去了吗?”
“我回去拿钱。”
“那你要到哪里去?睡小七的黄包车去?”
志高朝怀玉眨眨眼睛:
“哪儿都不去了,见您老无家可归,我将就陪你一夜。”
“别再诓哄了,谁要你陪,我过不了吗?我不怕冷。”
蜷缩坐了一阵,二人开始不宁了。冷风把更夫梆锣的震颤音调拖长了。街上堆子三人一班,正看街巡逻报时,一个敲梆子,一个打锣,一个扛着钩竿子,如发现有贼,就用钩竿子钩,钩着了想跑也跑不了。
更夫并没发现大杂院北房外头的墙角,这时正蹲着两个冷得半瘫儿似的患难之交。
志高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终把身上袄内塞的一叠报纸给抽出两张来,递给怀玉:
“给,加件衣服!”
怀玉学他把报纸塞进衣衫内,保暖。忍不住,好玩地相视笑了。志高再抽一张,怀玉不要。志高道:
“嘴硬!”
“你不冷?”
“我习惯了呢。我是百毒不侵,硬硬朗朗。”
怀玉吸溜着,由衷对志高道:“要真的出来立个万儿,看你倒比我高明。”
怀玉一夸,志高不免犯彪。
“我比你吃得苦!”志高道。
方说着,志高气馁了,他马上又自顾自:
“吃得苦又怎样,我真是苦命儿,过一天算一天,日后多半会苦死。”
“不会的。”
“会,嗳嗳怀玉,你记得我们算的卦吗?”
“记得,我们三个是——”
“甭提了,我肯定是‘生不如死’,要是我比你早死,你得买只鸭子来祭我。”
“要是我比你早死呢?”
“那——我买——呀,我把丹丹提来祭你。”
“你提不动的,她蛮凶的。”
“咦?丹丹是谁呢?吓?谁?”志高调侃着,怀玉反应不及:“就是那天那个嘛。”
“哪天?哪个?我一点都记不起了。哦,好像是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呢。对了,她回天津去了,对吧?嗳,你怎么了?”
“怎么?别猫儿打镲了,不听你了。”
“说真的,还不知道有没有见面的日子呢。要是她比我哥儿俩早死,是没法知道的。”
“一天到晚都说‘死’!怪道王老公唤你豁牙子!”
“哦,你还我报纸,看你冷‘死’!还我!好心得不着好报!”
“不还!指头儿都僵了。”
——房门瞅巴冷子豁然一开,凶巴巴的唐老大吆喝一声:
“还不滚回屋里去?”
原来心也疼了,一直在等怀玉悔改。
怀玉嘟着嘴,拧了,不肯进去。
“——滚回去!”做爹的劈头一记,乘势揪了二人进去。冷啊,真的,也熬了好些时了。
渴睡的志高忙不迭怂恿:“进去进去!”又朝怀玉眨眨眼睛,怀玉不看他,也不看爹。
是夜,二人蜷睡在炕上。志高还做了好些香梦:吃鸭子,老大的鸭子。梦中,这孩子倒是不亏嘴的,直到天边发白。
生死桥 '贰'(1)
民国廿一年·夏·北平
“醒了吧?小老弟。”
志高听得模模糊糊的一阵人声。
“嗳,天都亮了,快起来让客人上座啦。”
志高用手背抹抹嘴角的残涎。
一梦之中,尽是称心如意。乍惊,不知人间何世,天不再冷了,夜不再昏了,人也不再年少。
一觉醒来,人间原来暗换了芳华。
民国二十一年夏。“九·一八”去秋刚发生变故,半年间,日本人逐步侵占了东北,可一直呆在北平的老百姓,还是不明所以然。中国的军队?外国的军队?反正不是切肤之痛。甚至有不愿意追究的八旗子弟,当初的风光仍梦魂般缠绕着他们,虽沦落为普通人了,他们的排场和嗜好还是流传下来,日子过得结结巴巴,可也熬一只鹰。鹰,是他们凶悍的回忆,破空难寻,最后不免又回到主子手中了。
鹰性野,白天从来不睡,只有晚上才肯安睡。要熬它野性子就不能让它休息,要叫它连闭眼的时间也没有。熬鹰人晚上都带了鹰,五六知己,吃饱了进前门到天安门,沿长安街奔西单、西四,到平安里的夜茶馆去聚会,相对请安寒喧,问问鹰重量大小,论论毛色浓淡。
鹰怕热,不能进茶馆里边,他们便坐在外头的板凳上,沏一包叶子,喝几碗,来两堆花生,半空儿的,一边吃一边聊。
东方朦胧亮了。
志高一身汗濡挣扎起来,四下一看,奇怪的声音,扑扑扑扑扑。鹰的精神来了,身子全挺起,乱飞,熬鹰人马上给戴上遮光的帽子,退它野性,好习惯人气,胸无大志。
借宿一宵的志高,又得起来让出一条板凳。看来那板凳实在太短了,容不下志高成长了的身子,不过他像猴儿般灵便,仿佛什么地方,即使是一棵树,他都有办法睡个安稳的。
他弹跳而起,揉揉眼睛,一壁十分通情达理地帮茶馆的人抹桌子搬板凳,收拾一顿,一壁跟汉子聊:
“这鹰驯了吧?没折了,对,要放了也飞不远了!”
“不呢,”那汉子道,“我这就难熬了。我给它上宿,一人担前夜,一人担后夜,待会儿还交白班看管,三个人轮班地熬,过了十多天,可还没驯好,撒不出去放。”
——对的,花花世界,鹰也跟人一般,有的生在那儿,驯在那儿,有的总是不甘。
驯鹰是养鹰人的虚荣。不驯的鹰是鹰本身的虚荣。
不管怎样,生命是难喻的。
三伏天,热得连狗也把舌头伸出来。这几亩水塘,一直被称作“野凫潭”,又唤作“南下洼”,是北平西南城区的一块低地。油垢和污水,经年不断灌注到潭中,雨过天晴,烈日一蒸,更是又臭又稠。
这样的一处地方,配不上它原来的好名儿:“陶然亭”。
北面是一片平房,东面是累累荒冢,南面是光秃秃的城墙,西面是个芦苇塘。附近纵有些树,但也七零八落,谈不上绿阴扶疏,只有飞虫乱扰。
陶然亭不是一个“亭”,是一个土丘,丘上盖了座小巧玲珑的寺庙。香火是寂寞的。陶然亭之所以得了这么大的名声,只因为它是一个练功喊嗓的好地方,它是卖艺人唱戏人的“第一块台毯”。
只见一个俊朗的年青人在练双锤,耍锤花,这两个大锤在他手中,好像粘住了似地,随他意愿绕弄抛接,无论离手多远,他总是一个大翻身马上背手接住。
多年以来,七年了吧,唐怀玉在他师父李盛天的夹磨底下,十八般武艺也上路了。
师父是一时的武生,“九长”:长枪、大戟、大刀、铛、钺、戈、矛、殳、槊;“九短”:锤、杵、剑、斧、刃、盾、钩、弓、棍,都有一手。不过怀玉的绝活儿是锤。
这天他苦练的是“顶锤”,把锤高抛,于半空旋转一圈后,落下时顶住。他抖擞着精神,非要那锤于半空旋转两个圈不可。
怀玉试了很多遍,都顶不住。志高咬着个硬面饽饽,一嘴含糊地扬声:“这几天‘躺僵尸’躺得怎么样?”
怀玉把双锤一抛一顶,一拧一接,也不望志高,只一下招式吐一个字:
“怎——么——躺——就——怎——么——疼!”
志高笑了:
“好呀,终有一天,真躺成了僵尸了!”
原来这几天李盛天让怀玉开始练戏了。把子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