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 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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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 李碧华-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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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小心!”
  心跳得很厉害,面颊微微地也痉挛着,一滴眼泪偷偷滚了出来,心底升起又浓甜又难受的感觉和感动。
  ——他把一切都买下来,重新发落!
  他是为了她。
  丹丹跌跌撞撞的,没有再到筵席上去,佣人报告了她的醉。
  金啸风到了他的房间,一时找不着丹丹,正诧异她又跑到哪儿浪荡去了?
  四下一瞧,只见丹丹蜷坐一角,正正对着那几个打开了的铁笼子,她一定吓呆了。人住的地方,竟藏了一只蜥蜴、一条响尾蛇和一只蜘蛛。她误打误撞地放生了。青白着脸,战栗起来,神志不清,有点像着魔,一见金啸风,便颤着:
  “金先生——”
  “你要什么?”
  “杀掉!杀掉!”
  “别怕!”金啸风走到他床边,在床下搜出一把手枪来。
  “砰”的一下,先把蛇干掉了。丹丹飞奔过来,夺过枪,也朝那蜥蜴一轰,不中,再来,血肉模糊地,认不出真身。只有那只大蜘蛛,也被他用重物击拍得一塌糊涂的绿浆,肚子中竟跑出数之不尽的小蜘蛛来,一时间四散奔蹿,看得人毛骨悚然。
  “别怕。”他拥着她。
  丹丹实在不怕了,一切的死伤,啊,惯见亦是寻常——她什么没见过,没经历过?
  忽然间兴起一阵厌倦,厌倦一切的死伤、追和逃,这念头突如其来地,漫遍全身,是的,心肠肺腑,末了付诸血污。
  只余空虚苍白,不着边际。当她拥着这一座山似的男人时,停步四望,还是他最可靠。谁愿再努力苦撑?日子变得全无意义,只想倚靠他,直到下一生。
  “小丹,”他喃喃呐呐,“看不出你杀气腾腾的。”
  地欲陷天欲堕,她也意外:
  “是呀,我都不知道会是这样的。”
  “给你一点酒,就原形毕露了?”
  她厌倦了追和逃。
  血花纷飞的刺激,令她变得容易悸动,也令他兽性大发起来。
  他疯狂而又急煎地向她探索和进逼。把她的脸转过来,使劲狰狞地加添她无限的疑惧。
  他的宠物都报销了,她是目前惟一的宠物了。
  而且,难道他不知道这还是个雏儿?
  有些事,是女人逃避不了的。
  丹丹只念,凡事需要决绝,自是早比晚好。也许是酒意,也许是自欺,不知如何,她由衷萦绕着一种新鲜事体,譬如说,对男人的渴想。真奇怪,这渴想蹑手蹑足地来了,原来潜藏着已久,伺机便爆发——或是在暗中已猜测过?

  浑身都有不安的兴奋,越来越强。
  她还是一个得宠的人呢。不再被抛弃,幸福在五内焚烧,身体熔成一滩。嘴唇枯焦,伸手不见五指。她很紧张,甚至是被动的。玻璃丝袜像一层皮似地被剥下。
  她不敢动。
  金啸风设法令她蜷曲的身体舒展开来。面对他的威武,她只能更加软弱,一贯的刁横无影无踪。
  她像一块承受刀琢的鱼肉,猛然地:“哎!我很疼!你放过我吧!”
  他的小满——
  他到她的满意“书寓”去。她心中没有他,只奉他一杯茶……他不可能天天打茶围,终有一回,趁着盲母不在,他非要她不可。
  “小满,我一见你的脸就想——”
  满意力竭声嘶地抗拒,一地都是推翻了的清茶水烟袋和瓜子,零落如草莽。男人一旦要一个女人了,简直如洪水猛兽,眼睛血红——他不明白,自己已是个一等的案目了,他对她明显地偏私,照拂日久,难道她一点也不领情?
  因她挣扎得太不留余地了,拼死一样,他凶暴起来,在她娇嫩的尖白脸盘上刮了两记耳光,马上,双颊辣辣地透红。他气喘咻咻。
  满意一呆,大吃一惊,泪水冒涌,叫道:“你不要逼我!我心里已有人!”
  ——金啸风直至今天,也不知他究竟败在谁的手里?这永远是一个隐伏在青天白日的敌人。他也许一生也翻查不出底蕴。只是那一天,他如雪崩海啸似地豁出去了,极度的亢奋也令满意走投无路……
  忽地,措手不及,满意拾到一块茶碗的碎片,在自己瓜子仁儿的脸上划了一个鲜血斑斓的十字,她失常地惨叫:“我的脸坏了,你放过我吧!”
  金啸风忽觉这经不起人道抽搐着的丹丹,舌尖都冰凉了,她凄凉婉转地长叹一声:
  “我——要死了!”
  她很惶恐就此死去,然而她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意乱情迷群魔扰攘似的。金啸风爱怜地捧着她的脸,他又重蹈他最初的恋慕。
  ——莫非是夙世的纠葛,那么不可能的人,如今压在他身体下。他深深地吻着丹丹,无限地痛楚。他喊:“小满!”
  小满遭野兽般的蹂躏,一脸一床的血。第二天,她就跳黄浦江了。
  她一定是浑身都系了最重的物体,石块、铁块,血海深仇一并沉没在江底至深,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即使他夜夜在江边,眼看汹涌的水流混沌一片,如心事般沉重。夜渡灵柩一样漂流着,岸灯闪出阴险的微光。隔不了多天,总是有山穷水尽的人来跳黄浦江。不过,只是不爱他而已,她倒情愿一死?以后,金啸风高升了,他为了他那未曾公开过的“金太太”,终生不娶。
  绝口不提。
  丹丹空余一身细细的汗,半息游丝——竟全没有工夫念到,何以一夜之间,她就是他的人了。一切都是渺茫……
  “哈哈,哈哈,啊哈哈……”怀玉笑给段娉婷听。
  “嗯,这样绷的笑法,好假。”
  “不是假,是难。”怀玉道,“每个角色的笑法都不同,既要形似,又要神似。孙悟空的笑跟猪八戒的笑也不同。”
  “孙悟空怎么笑?”
  怀玉给她作一个笑眯眯乐孜孜的猴儿脸,段娉婷很开心,又问:“猪八戒怎么笑?”
  怀玉木然。
  “怎么笑?”
  “笨笨的一个大鼻子搁在嘴巴上,怎么笑法,都没有人知道。也许,它从来不笑。”
  “你怎么笑?”
  怀玉这才打心底笑出来了,得意地笑。
  《人面桃花》在中央大戏院,连满了一个月。虽然,毛病还是出来了,几乎每一场都有毛病,因为放映时,一方开映机,一方开唱机,彼此快慢稍有不同,片上演员的动作跟发音便脱节了,有些场先张嘴,后出声;有些场先出声,后张嘴。这种唱双簧式的蜡盘配音,是有一点点的“遗憾”,不过,第一部,大家都迷上了。
  也都迷上了片中的男主角。
  他一笑,来劲了,就把他半生学来的笑,师父教过的,自己见过的,都跟他的女主角表演了。什么冷笑、奸笑、强笑、骄笑、媚笑、狂笑、苦笑、羞笑、妒笑、僵笑、骇笑、谄笑、傻笑,痴笑、狞笑、惨笑……笑得累了,怀玉一弹而起:“到邮局去。”

  段娉婷倚在床上,燃着一根香烟。
  隔着袅袅的漫卷的烟气,她开始想,今天笑完了,明天哭,哭完了,便愁。七情六欲,也许几下子就过去;一一演罢又如何?他一天比一天壮阔;她却一分一秒地老。情,像手中的香烟,烧烧就烧掉,化作一缕幽幽的白气。
  怀玉换了一身轻便的运动装走在霞飞路上。霞飞,这正是他那放浪的心。天气凉了,然而上海的秋阳是暖烘烘的,像一个女人,烘在你的脸上。
  他原不必自个儿到邮局去,而且他也不必那么早便到邮局去,然而只为了一点“自由”的辰光,抽身出来。
  当他走着时,霞飞路也驶过一辆车子。
  史仲明有点意外地发现他伴着的宋牡丹小姐,再也不像他初遇时。
  她有奇异的蜕变,变得最多的是眼神,乌亮闪烁,不由自主。她来了多久?但眉梢眼角,暗换了芳华。
  她变得自得而惆怅。
  史仲明没怎么正视过这个小姑娘,然而他总是在她身畔,她是他上司的人,他也是他上司的人。在上海这可怕的地方,若有能耐,便不断拥有一些人,一些别人的儿女,为你竭尽所能,以取所需。
  像宋牡丹这般的,他也见过不少,不过从来都没有像此刻,问了一句他也奇怪的话:
  “宋小姐,待会要约位编剧家与你会面,金先生吩咐他特地为你写一个剧本。金先生——宋小姐,你快乐么?”
  丹丹一笑。
  如今的丹丹也精练了,但凡不好说的,一律一笑。
  “你——这真是为了什么?”
  “虚荣。不可以吗?你是谁?我有必要回答你么?”
  史仲明冷不提防她那么地直率和势利,只深深看她一眼,仿佛有点火花在心中一闪,这一闪,昭昭地掠过他身体内,某个隐蔽的,他也不自知的角落,一闪即逝。
  丹丹眼前也闪过一个影儿。
  她见到怀玉,一身时髦的西洋白运动装,昂扬地上路。心念:虚荣,他也用自己去换虚荣。然后弃她如遗。她一咬牙,刷地一下,把车上那轻俏的白窗纱便扯上了。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刚好史仲明也转过头来了。一直沉默。
  回力球,这是上海滩新兴的运动。
  球场门口竖立着一块大牌子,标为中央运动场,附着英文“HAIALAI”,洋气十足。
  晚间这里举行球赛,用闪烁的电灯照明,供人赌博,场方聚赌抽头,方式很多,分什么单打、双打、红蓝赛、香槟赛、独赢、双独赢、连赢位、位置……一如跑马跑狗。怀玉与段娉婷来过一次,得悉日间是不开赌,只租予有头脸的人来玩。
  矫健的游龙,又哪堪蛰伏于温柔乡中呢?一身精力,便向三面坚厚的墙壁进攻,球儿打向墙头,击力很大。且这球,硬帮帮,分量足,打起来动用臂力,来回跳弹,大汗淋漓。怀玉从前练功的身手,用用还在,永远在。他就是不耐烦干熬,像拍戏时,等打灯光,等培养情绪,等导演先到燕子窝上上电……
  终于两小时过去了。
  他又自个儿到附设的咖啡座喝上一杯咖啡,开始写信。
  信是写给志高的。
  志高,志高有想像过“回力球”是什么玩意吗?因他在此久了,才合辙了,但志高,远着呢。远。怀玉只念:自己也回不去了。
  还是那管自来水笔呢,但信是“志高:许久不见,念甚,念甚”这样写着,下笔开始排山倒海地倾心:
  “近日甚是不安,虽云选择无误,理直气壮,然常担忧终致一无所有。夜来辗转,牢骚亦多,只恨无人可诉。人死留名,雁过留声,方是不枉,遂又逼令自我奋发,上海水土渐服——”这样写着,到底还是要提的:“丹丹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彼此不复当年,不过一岁,皆已成长,交情转薄;差异令人唏嘘。人人之间,只在时也命也,得之,时也命也,失之亦然。错不在你我;一言难尽,寸心难表,志高若另选贤人,或有天作之合。近况想必平安,渐进。烦多照拂老爹,多报喜讯。怀玉,十月——”
  “喂,你!”
  他一愕,抬首。
  不知什么时候,段小姐竟找来了。

  怀玉示意她坐下。
  “又说到邮局去?”
  怀玉低头写信封,北平、宣武区……
  “我这不是要到邮局去么?”
  说完站起来,段娉婷便也追随。
  出来时不免也碰上了影迷。二人也不便过于密切,保持一点距离。影迷们私语:
  “看!段娉婷!”
  又喊他:
  “唐先生!段小姐!”
  “唐先生!”
  哦,不是唐“老板”,是唐“先生”。老板多乡土,先生才是文明。自己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电影明星!
  他在等他的下一部电影。
  而特地给丹丹写电影剧本的编剧家颜通,是一个海上文人,瘦长面孔,常带三分病容,颧骨很高,像两块顽石被硬塞进去了,不甘雌伏。
  他是那种寡言但精悍的老门槛,只消把丹丹打量一番,闲聊几句,已经知道该作什么剪裁。他的故事大纲,金先生很满意。
  时局变了,一直流行的鸳鸯蝴蝶醉生梦死式的伦理片子,追不上了。自事变后,轰烈的抗日救亡运动也展开,这就是为什么“土布皇后”被受落的原因。
  颜通建议来一部“进步电影”,由宋牡丹担演。她便是东北农民之女黑妞,因为战争爆发,家破人亡,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与她经历重重的艰险,终也难以团圆。黑妞被环境催逼成长,加入了抗战行列,将计就计,夺取敌人军火,在炮声中、火光中,壮烈牺牲……
  金先生一壁在忖度改个啥戏名好?大伙你一言我一语,什么“东北浩劫”、“鲜花情血”……“摩登女性”,终于他灵机一触:
  “就唤《东北奇女子》吧。”
  丹丹交叠着手,抬起眉毛来看他的铺排。她心里明白,生命中重要的时刻来了。她问:“男主角是谁?”
  “你想要谁?”他睨着她。
  剧本写好了。
  电影公司把剧本送演员。
  段娉婷收到后,一看,《东北奇女子》,心里很高兴,嘴里却嘟囔:
  “哎,又要忙死了!上回胃痛,还没完全好过来呢。”
  回去好生一看,再看;她不是东北奇女子,她是东北奇女子的邻居,是一个村妇,后来抱着孩子在逃难中死掉,头五场就死掉了。
  段娉婷脸色大变。
  闯到黄老板办公室,质问:
  “这是啥事体?”
  他有点为难了。女主角是自己一手签下的,在当红的一刻,然而……他解释:“下一部,下一部——”
  “什么下部上部的?”段娉婷没好气瞟他一眼,“你这三年合同是怎么签的?哦,白支我片酬,又让我闲着?”
  “这……段小姐,公司是——”
  “换了老板?”
  “没换老板,是加入了合作人。”
  “那没关系,拍电影是花绿纸铺路,讲赚头的,不是赌气的。”
  “他指名要捧宋牡丹。”
  “宋牡丹?”
  “我也提醒过他,段小姐是要不高兴的。他说心里有数,电影也是生意,讲生意眼。”
  “红的靠边站,黑的硬上场,这是生意眼?他是谁?”
  “他吩咐不好说。”
  段娉婷一听,急躁攻心,但转念这样定当失态,虽然烦乱,但妩媚的眼睛没忘记它们的身份,她套问:
  “我多了一个老板,也得知道一下,凭我俩交情,这稀松平常的事还是私密?”见他不答,“真不说?我拒演。”
  “别这样,惹毛了大家不好。”
  “合同上又没有注明‘不得拒演’。”段小姐说。
  “但注明了‘不得外借’。”
  即是说,不演就不演,三年也别演,公司会雪藏她。段娉婷忽然恍悟了:一定是!
  史仲明听得金啸风准备在日夜银行中又拨出二十万来拍电影,觉得很冒险。


生死桥 '伍'(9)
  前不久,他才挪了资金买进浙江路的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房子未落成,钞票回不来,虽云交易都是买空卖空,周转周转,不过——
  “仲明,我有我的主意,你别管!”
  原来这郑智廉先生,也不智,也不廉,官门之后,公子哥儿,好酒,做生意一道,尤其
是冒险性行业,一窍不通,金啸风想到他手上有一大笔股金现款,便也动脑筋吸收过来。
  他故意道:
  “现时开办交易所,信用不好的都倒闭,马马虎虎地开张,无异把大洋钱给扔进黄浦江去,以后怎好向各界交代?”
  游说推拒一番,方勉为其难,收下他的款子,转入日夜银行,作为投资合股,发展业务。所以,银行一夜之间,又充裕了。史仲明旁观不语。
  有了现款,拍起电影来就更好办。
  即使丹丹看了剧本,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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