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在他手里,直如一团浓浓黑发,陷入白白枯骨中;永不超生。猫“咪噢”一叫便住嘴了,听天由命,说不出来反常的温驯,再也不敢野了。仿佛刚才逃出生天是个梦。
志高努嘴,丹丹往里一瞧。哗,一屋子都是猫,大大小小的猫,在暗室中眼眸森森。
丹丹乍见满屋压压插插都是猫的影儿、猫的气味,不免吃了一惊。还听王老公像个老太太似的,教训着:“你到处乱窜,不行的,老公要不高兴了,往哪里找你好?以后都不准出去!”
黑猫挣扎一下,纵身逃出他手心。
王老公意犹未了,以手拍着床铺,道:
“来来来。”
黑猫认命了,无奈地只好跳上床。王老公一手紧扣猫,一手掀开被窝,里头已有两只,都是白的,矜贵的,给他暖被窝。
从前他给大太监暖被窝、端尿盆子、洗袜子……这样过了半生。如今猫来陪伴他,先来暖被窝,然后他才悠悠躺下,缕述他的生平,那不为人知的前尘。多保险,它们绝对不会漏泄。王老公是寂寞的。
“怀玉,怎地叫你来听故事你也不常来——”正说着,又吆喝,“志高你这小子,你跟囡儿糊弄什么?”
“王老公,这猫好像不对劲儿啦。”
“别动,它困了。”
丹丹道:“它哭呢。”
王老公颤巍巍迈过来:“什么事直哼哼?嗳?”
原来那麻布袋似的小猫,脚底心伤了,有刺。王老公眯缝着眼,找不到那刺。
怀玉过来,二话不说,给拔出来。
“哎呀,你真笨。要磨爪子就到这儿来磨。”王老公心疼地骂,“来这儿,记住了。真是的,告诉你们,猫的爪子绝对要磨,如果不磨,指甲太长,弯曲反插到脚底心,就疼,无法行走。”
他把那猫领到一块木板处:“认得吗?别到外面去磨,免得被什么柱子、木条给刺了。以后都不准出去!”
那猫惟有敷衍他,好生动一下,王老公满意了。
人与兽,生生世世都相依为命。他习惯了禁锢与被禁锢。
“不准出去,倒像坐牢似的。王老公,怎不买个柳条笼子全给关起来?您习惯,猫可不习惯。”志高看不过。
王老公马上被得罪了。
他装作听不见,只对怀玉道:“怀玉,你别跟人到处野,要定心,长本事,出人头地。常来我这儿,教你道理。”
“我还要帮爹摆地摊呢。”怀玉问,“好久没见您上天桥去了。过年了,明儿您去不去?”
“这一阵倒是不大乐意见人、见光。”
忽地,在志高已忘掉他的无心之失时,王老公不怀好意地阴阴一笑:“志高,你娘好吗?”志高猛地怔住,手中与猫共玩的小皮球咚咚咚地溜去一旁,他飞快看了丹丹一眼,丹丹没注意,只管逗弄其他的猫。
志高寒着脸:“我没娘!”
王老公仿似报了一箭之仇,嘻嘻地抿了抿嘴,像只出其不意抓了人一痕的猫,得些好意,逃逸到一旁看人生气。
怀玉冷眼旁观这一老一少,不免要出来支开话题。也是为了兄弟,在这样一个陌生小姑娘跟前,他义气地:
“王老公,您不放猫去溜溜,一天到晚捧着,它们会闷死的。”
“两个月前刚死了一只,听说给埋在后山呢。”志高逮到机会反击,“多么可怜。”
“你这小子,豁牙子!”
“老公老公,我问呢,明儿您上不上天桥去?”怀玉忙道。
“不啦,给人合婚啦,批八字啦,也没什么。都是这般活过来的,都是注定的。活在哪里,死在哪里。唉唉,算来算去,把天机说漏兜儿,挣个大子儿花花,没意思。以后不算啦。”
“人家都说您准呢。”
“算准了人家的命,没算准自家的命。”王老公轻叹一声,尖而寒,怨妇一样,“我这一生,来得真冤枉,都是当奴才,哈腰弯背。没办法了,现世苦,也只好活过去,只有修来世。唉,我可是疼猫儿,看成命根子一样。”
志高顿觉他对王老公有点过分了:
“您老也是好人。”
丹丹只见两个大男孩跟一个老太太似的公公在谈,中途竟唉声叹气,一点都不好玩。怀中的猫又睡着了,所以她轻轻把它放到床上去,正待要走,忽然想,呀,不知看“打鬼”的人散了没有,不知叔叔要怎样慌乱地到处找她。一跃而起:
“我走了。”
说着,把一个竹筒给碰倒了。
这竹筒是烟黄色的,也许把持多了,隐隐有手指的凹痕。这也是一个老去的竹筒,将快变成鬼了,所以站不稳。
竹签撒了一地,布成横竖斑驳的图画,脱离常轨的编织,一个不像样的,写坏了的字。
丹丹忙着拾掇,志高和怀玉也过来,手忙脚乱的,放回竹筒中去。
“这有多少卦?”志高问。
“八八六十四。”
“竹签多怪,尖的。”
——孩子们不懂了,这不是竹,这是“蓍”。它是一种草,高两三尺,老人家取其下半茎来作筮卜用。它最早最早是长在孔子墓前的。子曰……所以十分灵验。王老公就靠这六十四卦,道尽悲欢离合,哀乐兴衰。直到他自己也生厌了,不愿把这些过眼云烟从头说起。以后不算啦。
“给我们算算吧,”怀玉逼切地央求,“算一算,看我们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好?我不信就是这个样子……”
“老公,您给我们算,最后一次?”志高示意丹丹,“来求老公算卦,来。”
三人牵牵扯扯,摇摇曳曳,王老公笑起来。撒娇的人,跟撒娇的猫都一样。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这些无主的生命。现世他们来了,好歹来一趟,谁知命中注定什么呢?
谁知是什么因缘,叫不相干的人都碰在一起。今天四个人碰在一起了,也是夙世的缘分吧。王老公让他们每人抓一枝。
丹丹闭上眼,屏息先抓了一枝。然后是志高,然后是怀玉。正欲递予王老公时,横里有只猫如箭在弦,嗖地觑个空子,奔蹿而出……
“哎呀!”丹丹被这杀出重围的小小的寂寞的兽岔过,手中蓍草丢到地上去。因她一闪身,挨倒怀玉,怀玉待要扶她一把,手中蓍草就丢到地上去。志高受到牵连,手中的蓍草也丢到地上去。
一时间,三人的命运便仿佛混沌了。
“又是它。”丹丹眼尖,认得那是在万福阁大佛殿上蹿过的黑猫——真是只千方百计的猫。“老公,我帮你追回来。”丹丹认定了这是与她亲的,忘了自己的卦。
王老公道:“由它吧。”
“您不是不准它们出去吗?”志高忙问。
“去的让它去,要留的自会留。”
“它会回来的。”丹丹安慰老人。
怀玉望着门缝外面的,堂堂的世界:
“对,由它闯一闯。要是它找不到吃的,总会回来。找得到吃的,也绑不住它吧。”
怀玉记得他们的卦,拈起三枝蓍草,递向王老公。
“来,老公,给我们说说,我们本事有多大?”怀玉澄澄的眸子里,满是热切期望,仿佛他是好命的,他的日子光明,他觉得自己有权早日知道。眼下还未到开颜处,绸缪一下,也就高升了。他心中也有愿呀。
志高、丹丹凑上一嘴:“说,快说呀。”
王老公摇首,只道:“看,都弄糊涂了,这卦,谁是谁的?来认一认。”
三人认不清。
“不要紧,您都一起说了,我们估量一下是谁的命。”
算卦的老太监闭上眼睛。啊,黄昏笼罩下来了,疲倦又笼罩了他,他有点蔫不唧的,萎靡了,只管把玩手中的卦,十分不耐烦。
“不算了。年纪轻轻的,算什么卦?”王老公说。
“老公骗人,老公说话不算数。”
三个孩子都气了。
老人闹不过,推了两三回,终妥协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不过也许要不准的——”
“您说吧,我们都听您的。”怀玉道。
“……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王老公老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暧昧表情。是你们逼我的,我不想泄漏的,“还有一个,是先死后生。”
“那是什么意思?”丹丹绕弄着她长辫梢上的红头绳,等着这大她一个甲子的公公来细说她命的可能性。
老公没有再回答。他不答。
“哦?老公原来自家也不懂!”丹丹顽皮地推打他,“您也不懂,是吧?”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后生……”怀玉皱着他横冷的一字眉。
“哈,谁生不如死?谁又死不如生?嗳,看来最好的就是先死后生。”志高在数算着,“说不定那是我——不不,多半是怀玉,怀玉比我高明。”
生死桥 '壹'(3)
说着,不免自怜起来了:“我呢,大概是生不如死了,我哎,多命苦,呜呜呜呜!”
然后夸张造作地号啕大哭,一边怪叫一边捶打着身畔的红木箱子。
“别乱敲,你这豁牙子。”王老公止住,不许志高乱动他的木箱子,保不定有些什么秘密在里头,或是贵人送给他的价值不菲的首饰,他和猫的生计便倚仗这一切,直到最后一口气。
“丹丹!丹丹!”
外头传来一阵喊声。
丹丹应声跃起至门前,不忘回过头来:“黄叔叔找来了!我要走了!”
志高忙问:“到哪儿去?”
“回天津老家去,给黄哥哥养病。”
院子里出现一个矮个子的四十来岁的壮汉,久经熬练,双腿内弯成弓形,步履沉沉稳稳,一副江湖架子。背上是个脸色苍白中带微黄的、穿得臃肿的十来岁少年,两只手软垂着,眼睛中有无限期望,机灵地转动。嘴一直咧着,不知道是不是笑意。
他是丹丹那此生再也无法走一两步的黄哥哥。
“走啦!”叔叔唤丹丹。
这苦恼的邋遢的老粗,身上棉袄不知经了多少风霜雨露,竟变得硬了。如同各人的命,走得坎坷,渐渐命也硬了。因为命硬,身子更硬了。
他爱怜着眼前这没爹没娘的牡丹。“牡丹”,花中之王呀,改一个这样担待不起的名字?
“你怎地溜到这里来,叨扰人家啦,回去吧。‘打鬼’完了,人都散了。”
末了又谦谦对王老公说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家蹦蹦跳的,话儿又寸,您别见怪。丹丹,跟公公和哥们说再见。”
丹丹笑着,挥手:
“王老公、怀玉哥、切糕哥,我们再见!”
叔叔在她耳畔骂:“看,到处找你,累得滋歪滋歪的!”
怀玉笑:“再见。”
志高努力地挥手:“再见再见。喂喂喂,什么时候再见?我请你吃切糕。真的,什么时候?会不会再来?摇头不算点头算。”
“我不知道呀。”
丹丹远去了,三步一蹦,五步一跳,辫子晃荡在傍晚太阳的红霞中。少年的心也晃荡在同一时空内。
初春的夕阳不暖,只带来一片喧嚣的红光,像一双大手,把北平安定门东整座的雍和宫都拢上了,决不放过。祖师殿、额不齐殿、永佑殿、鬼神殿、法轮殿、照佛楼、万福阁……坐坐立立的像,来来去去的人,黑黑白白的猫,全都逃不出它的掌心。
“老公,她会不会再来?”志高问。怀玉没有问,他心里明白,志高一定会问的。
但怀玉也想知道。
王老公没答。在人人告别后,院子、屋里,缓缓传来算卦人吹笛子的怪异闷哼,似一个不见天日的囚徒,不忿地彻查他卑微而又凄怆的下狱因由。青天白日是非分的梦。
人在情在,人去楼空,这便是命。
腾腾的节日闹过了,空余一点生死未卜,恍惚地回响,怀玉和志高离庙回家去。
中国是世上最早会建桥的国家了:梁桥、浮桥、吊桥、拱桥。几千年来,建造拱桥的材料有木,有石,也有砖、藤、竹、铁,甚至还动用了冰和盐。
桥,总是横跨在山水之间,丰姿妙曼,如一道不散长虹。地老天荒。
在北平,也有一道桥,它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是天坛,西边是先农坛。从前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祀,都必经此桥。桥的北面是凡间人世,桥的南面,算是天界。这桥是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它又是“天子”走过的,因而唤作“天桥”。
天桥如同清朝一般,在还没有沦落之前,它也是一座很高很高的石桥,人们的视线总是被它挡住了,从南往北望,看不见正阳门;从北向南瞧,也瞧不着永定门。它虽说不上精雕细琢,材料倒是汉白玉的。
只是历经了几度兴衰,灯市如花凋零……后来,它那高高的桥身被拆掉,改为一座砖石桥。石栏杆倒还保存着,不过就此沦为沼泽地、污水沟。每当下雨,南城的积水就都汇积于此,加上两坛外面的水渠;东西龙须沟的流水汇合,涨漫发臭,成了蚊子、苍蝇、臭虫和老鼠的天堂。大家似乎不再忆起了在多久以前,天桥曾是京师的繁华地,灯市中还放烟火,诗人曾道:“十万金虬半天紫,初疑脱却大火轮。”
年过了,大小铺子才下板,街面上也没多少行人。
两只穿着破布鞋的脚正往天桥走去。左脚的脚趾在外头露着,冻得像个小小的红萝卜头儿。志高手持一个铁罐子,低头一路捡拾地上长长短短的香烟头,那些被遗弃了的不再被人连连亲嘴的半截干尸。拾一个,扔进罐子里头,无声的。只有肚子咕咕响。
过了珠市口,呀,市声渐渐盖过他的饥肠辘辘了。
真是另有一番景象。
才一开市,满是人声、市声和蒸气,连香烟头也满街都是。志高喜形于色。
虽然天桥外尽是旧瓦房、破木楼和光膊赤脚、衣衫褴褛的老百姓,在那里过一天是一天,不过一进天桥就热闹了。
大大小小的摊棚货架,青红皂白的故衣杂物……推车的、担担的,各就各位了。
那锅里炸的、屉里蒸的、铛里烙的……全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志高走得乏了,见小罐中的香烟头也拾得差不多了,就在一处茶摊坐下来,喝了一碗大碗茶。口袋里不便,只好对卖茶的道:
“三婶子,待会给您茶钱。”
三婶子见是志高:“没钱也敞开了喝吧,来吧,再喝。”
“不了,一肚子是茶水。”
志高蹲到茶摊后面旯旮儿,小心地把烟头剥开,把烟丝一丁点一丁点地给拆散,再掏出一叠烟纸,一根一根卷好,未几,一众无主的残黄,便借尸还魂,翻新过来。志高把它们排好在一个铁盒上,一跃而起,干他的买卖去。
“快手公司!快手牌……爷们来呀,快手牌烟卷,买十根,送洋火!”
——他根本没洋火,事实上也根本没有一买十根的顾客。都是一根一根地卖出去,换来几个铜板。不一会,他也就有点赚头了。
好,先来一套芝麻酱烧饼油条,然后来点卤小肠炒肝,呼噜呼噜灌一碗豆腐脑,很满足,末了便来至一个黏食摊子前。卖的是驴打滚。只见一家三口在分工,将和好的黄豆面,擀成薄饼,洒上红糖,然后一卷,外面粘上干黄米面,用刀切成一截一截,蘸上糖水,用竹签挑起吃。
正想掏个铜板买驴打滚,又见旁边是切糕车子,一念,自己是丹丹口中的“切糕”啦,马上变了卦,把铜板转移,换了两块黏软的甜切糕,还对那人道:
“祥叔,往后我不唤志高,我改了名儿,唤‘切糕’了。哈哈哈!”
“得了,瞧你乐鸽子似的!”祥叔笑骂。
忽闻丁冬乱响,有人嚷嚷:“来哪,大姑娘洗澡啦……”
那是一个满嘴金牙的怯口大个子,腮帮子也很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