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张亮站在营房的窗前,心情却犹如这阴冷的雨水一般晦暗,压抑得喘不上气来。
诺大的校场此刻杳无人踪,边缘地带已经生出一尺高的蒿草,被秋风吹得瑟瑟发黄,再被雨水一淋愈发显得破败萧条,毫无生气。
事实上自从来到华亭镇之后,张亮就从来都未操练过麾下兵卒。不是他不想操练,到底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名将,岂能不知日常操练兵卒的重要性?
可惜,整个沧海道所管辖的士兵除了他从关中带来的亲信部曲以及数百假子,就只有几百老弱残兵,使得统领过千军万马的张大国公完全提不起操练的兴趣,甚至每当看到这些吊歪歪的兵卒,心底都会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和羞恼……
堂堂开国大将,居然手底下只有这小猫三两只?
狗头军师程公颖来到张亮身后,小心翼翼说道:“大帅,卑职奉您的命令前往水师联络,水师统领尉迟宝琪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表示一则要有朝廷的军令,二则要善待麾下兵卒……”
张亮转过身来,皱眉看着程公颖:“想要让长江水师并入沧海道,的确需要朝廷的军令,这个不难,本帅已然派人前往长安与赵国公联系,军令定然不日就会下达。可是善待麾下兵卒是个什么意思?”
大唐施行府兵制,何谓府兵制?简单一点来说,就是无偿服兵役。天下各地州府的丁壮,平时为耕种土地的农民,农隙训练,战时从军打仗。府兵参战武器和马匹自备,全国都有负责府兵选拔训练的折冲府。
府兵制起源于北魏,兴盛于隋唐。
到了现在,大唐军队已经不仅仅只有府兵制一种制度。与府兵相对应的,就是承担保卫宫廷、屯驻北门的禁军,是募兵制的部队,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北衙禁军”!
扯得有些远了……
再说回府兵制,府兵加入军队,国家只提供粮草辎重,就连武器和马匹都要自备,军饷自然更是无从谈起。府兵唯一的福利,就是一人当兵,可以全家免除一定的赋税。
而房俊的皇家水师则完全是募兵制,三年一届,每月有军饷发放。
原本拱卫长江水道的水师自然是普通的府兵,张亮不想当光杆司令,就相处吞并长江水师这个法子,也得到了背后势力的力挺。
既然都是府兵,那就只需要管饭就行了,何来善待一说?
那尉迟宝琪总不会担心自己不给士兵吃饱饭吧?
想到此处,张亮心里咯噔一下。
搞不好,自己还真就不见得能管的起千人的口粮……
果不其然,程公颖面色难堪,吞吞吐吐道:“那尉迟宝琪说,大帅位高爵显,不知底层兵卒的疾苦,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当兵不就是图每天两顿饱饭?他说……他说……”
张亮瞪眼道:“吱吱唔唔干什么?有什么话就说!那尉迟宝琪跟他老子一个德行,难道还会有什么好话不成?”
他有心理准备,尉迟恭看似憨厚木讷,实则最是心明眼亮,偏偏他的几个儿子只继承他的憨厚,却是半分心机都未曾遗传,个顶个的棒槌……
程公颖只好说道:“那尉迟宝琪说了,除非大帅能拿出一个月的粮食让他看看,才能答应将整个水师并入沧海道,否则……他宁愿进京告御状,也不同意大帅的合并之策,说大帅这是为了一己私欲枉顾长江水师几千人的性命,斗不过房俊,就像让这几千人给您垫背……”
“咣!”
程公颖话音未落,张亮便一脚踹翻了一旁的案几。
白皙的脸颊因为羞愤而赤红,两只眼睛瞪圆了好似要吃人,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娘咧!都特么一群混蛋,看老子好欺负是吧?一个小小的水师副将也敢在本帅面前拿腔作调,不将本帅放在眼里,都要翻天还是怎地?”
张亮快要气疯了。
这分明就是羞辱啊!
赤果果的羞辱!
尉迟家的小崽子也敢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了?
简直岂有此理!
一边大骂尉迟宝琪混账,一边在心里又将房俊狠狠的戳了无数刀!若非房俊一再的打压自己,那尉迟宝琪吃了豹子胆敢如此羞辱自己?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张亮万万想不到志得意满的来到江南抢了房俊的大总管之位,等来的不是一呼百诺地位骤升,反而是陷入蓝泥潭一般纠缠不清不可自拔……
发泄一阵,张亮急喘了几口气,问道:“阳羡周氏有何动作?”
他心底对于周氏是极其感激的,能够在所有的江南士族都畏惧房俊如虎的时候支持自己,这份恩情比天还要大!可是对于周氏也被自己牵扯背上一个“贩卖兵器”罪名这件事,他却是在稍稍的愧疚之余,更多的是欣喜。
房俊这个傻瓜到底是个棒槌,为了彰显自己在江南说一不二的地位将周氏按了这个大一个罪名,这岂不是逼着周氏站到反对房俊的对立面?
张亮一直认为江南士族都是迫于房俊的淫威不得不俯首称臣甘于驱策,内心处对房俊是极其不满的,只要有人能够表明态度站出来反对房俊,就一定会有人立即跟进。
届时自己再打着大义名分的旗号站出来,自然一呼百应,成为江南士族的领袖!
程公颖一脸苦笑,看着张亮一脸期待,不得不狠心打破这位的美好期待:“周氏……已然派了人前来华亭镇。”
张亮双目一亮:“何曾与房俊摊牌?”
程公颖心说摊个蛋啊……
“倒是不曾听说,只是听闻周氏与房俊共同出资开设了一个作坊,销售阳羡当地的特产红茶,股份一人一半……”程公颖已经尽量将话语说的委婉,可还是刺痛了张亮那可脆弱的心……
老子等着你站出来跟房俊对抗呢,你特么却二话不说就怂了?
合资卖红茶?
我卖你的娘咧!
张亮又是愤怒又是灰心,连阳羡周氏这样的江东豪族都得在房俊的面前乖得像只兔子一样么?
这个时候,张亮才意识到房俊辣手剿灭顾家所带来的深远影响。
江南士族都被这个棒槌的心狠手辣吓得胆寒了啊……
张亮脸色阴晴不定,一口怒气憋在胸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就那么憋着……
眼前他所能做的就是等,等着朝廷的军令下达,就立即吞并长江水师,使得自己麾下不至于无人可用,好歹也得拉起一支人马给陛下瞅瞅,咱不是啥事都干不成……
至于尉迟宝琪的态度,张亮未放在眼里。
他还就不信了,几千人马到手,还能被吃饭的事情憋死?
大不了他也学房俊那样出海剿灭海盗去……
镇公署的偏厅内,房俊正与周伯显对坐。
面前的茶几上泡了一壶阳羡红茶,窗外阴郁绵绵,室内茶香四溢,驱散了阴寒,平添几分温润的暖意。不得不说,这个时节喝上一杯暖胃的红茶,的确应景。
周伯显正说起陆家的造纸作坊,一脸艳羡:“老朽与陆家几位族老都是多年的交情,也曾见过那竹纸,当真是薄如蝉翼莹润如玉,韧性也是极佳,最关键的还是成本实在是太便宜!可以想见,这等竹纸一经上市,必然成为天下读书人的首选,想不发财都不行!陆家遭受大难,却又得了意外之喜,想来只需沉下心好生经营,不出十年,陆氏的兴旺必然更胜往昔,可喜可贺啊!”
第九百三十二章 万家生佛华亭侯()
第九百三十二章万家生佛华亭侯
房俊点头道:“市舶司运营的当日,新式竹纸就将正式上市。这种竹纸的成本极低,质量极佳,陆氏有长远的眼光,不打算太高价格很捞一笔,而是走薄利多销的路线,首先将竹纸的小路铺遍大唐,然后远销海外。”
“如此甚好,名声比什么都重要,此举定然使得陆氏受到天下读书人的推崇。而民声有了,财富自然水到渠成源源而来,这才是一个家族所应该走的正路。”
周伯显赞叹道。
二人绝口不提所谓的“贩卖兵器”之事……
事实上两人心里都清楚对方的意思。
周氏忌惮房俊,所以方才偷偷摸摸的给张亮支持,而不是大张旗鼓的表态作对。房俊的罪名扣得着实狠,不过也是吓唬人的成分居多,不可能刚刚将顾氏剿灭,回头再将周氏抄家。
那样一来,整个江南都会乱成一团,人人自危。
房俊要的是周氏的一个态度,而今天周伯显亲自登门商谈阳羡红茶的合作经营之事,便是来送这个态度……
都是聪明人,多余的话不必说。
“周兄既然来了,何不随本侯一起前往市舶司衙门,见证一番大唐古之未有的新制度?”
房俊发出邀请。
今日正是市舶司运营的日子,整个江南以及中原、关中的商贾汇聚,都等着看看这个前所未见的新衙门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市舶司的成立等同于在海商的身上割肉,这是大家的共识了,只是这个肉到底割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能够让人忍受得了,那就一无所知了……
整个天下都很好奇。
周伯显苦笑一声,摇头叹气道:“侯爷还是没打算放过老朽啊……”
整个江南的士族商贾都在,这时候房俊拉着他一同出现,意味着什么不言自喻。从今而后,阳羡周氏算是彻底上了房俊的船,想下都下不来。
当然,周伯显尚未意识到的是这条船上去了,可就没人想下来,赶都赶不走……
房俊哈哈大笑,揶揄道:“周兄何出此言?素闻江东水润气候宜美,沈周两族美人辈出,若非本侯已被陛下招为驸马,说不得这会儿早就请媒人前往周氏求得一位美人以为良配,何来放不放过一说呢?”
沈周两族出美女,这可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评价。
房俊只是开个玩笑,说者无心,周伯显却是心里一动,听者有意了。眼前这位前途不可限量那是肯定的,出将入相几乎毋须怀疑,现在民间就有“二十年后的朝堂必将由房俊掌控”这样的传说,很多人都承认这一点。
与房俊作对是不行的,那么搞好关系就是必然。
这位已经是皇帝的驸马,那么周氏若是从族中选出一位女子给他做妾,也不算是辱没了周氏的家门,毕竟正妻大妇乃是金枝玉叶的皇家公主……
两人各有心思,刚刚起身,便见到如枺h令孙承恩从外面走进来。
这位老兄一贯衣着寒酸,因外面下着雨,所以一手打伞一手提起了官袍的衣角,露出一双满是补丁的管靴……
孙承恩一进门,便见到两个人的目光都一起聚焦到自己的脚上,诧异的地头一瞅,便咧嘴笑道:“下着雨呢,没舍得穿新鞋,旧鞋脏了也不心疼,还跟脚。”
神态自若,没有一丝一毫的窘迫拘谨。
房俊算是彻底服了这位,客客气气的抱拳道:“半年未见,孙兄风采依旧,本侯心中甚慰。”
孙承恩哈哈一笑,抱拳回礼道:“怎么,侯爷生怕下官吃不起饭会饿死?那您可就得发发善心了,您是天下数得着的大富豪,接济接济咱这个穷光蛋正好显示一下助人为乐的高尚品德。”
每次见到这位穷官,房俊总是意外的心神舒畅,如此既做事又紧守本分的官员,放眼天下能有几个?
他是真的敬佩!
“听闻孙兄家有高堂,已然八十高龄?”
“正是。家严去世很早,孙某如今都已不记得他的容貌了,自懂事以来,便是家慈孜孜不倦的教诲,方才有了孙某的今日,所幸孙某虽然并无大才,却能谨守本心,为民谋福祉,未曾辜负家慈的教导。前些时日某还曾与家慈言及侯爷之仁政惠及如枺h父老,家慈听了很开心,说是会在菩萨面前多烧几柱香,祈祷侯爷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说起自己的老母亲,孙承恩一脸严肃,眼眸中闪烁着温厚亲情,可见其对母亲的尊敬孺慕。
房俊抱拳还礼道:“老人家过誉了……听闻孙兄最近正在翻盖新房?”
孙承恩惊诧道:“侯爷这也知道?”
房俊笑呵呵道:“江南江北方圆三百里之内,任何风吹草动都休想瞒过本侯的耳目!最是清廉守正的孙大县令盖新房,简直就是江左奇闻,本侯怎会不知?”
孙承恩清廉那是出了名的,当官几年依旧两袖清风,冷不丁的盖新房甚至引起极大的反响。民间都在猜测是不是清官也同流合污了,不然哪里来的钱呢?而官场之上则是一片赞扬,大哥你终于舍得花钱了,你总是这么清廉,我们这些官员出门都不意思跟人打招呼啊……
孙承恩以为房俊是开玩笑,没当回事儿。
周伯显听了房俊否话语,却是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了自家偷偷摸摸资助张亮的事情。恐怕房俊此言未必是说笑,否则周家如此隐秘的行为,怎地船在吴淞江上的时候就被水师一举扣押、“人赃俱获”?
看起来,房俊在江南的掌控力度,比所有的江南士族想象中都要大得多……
房俊拍了拍孙承恩的肩膀,亲切道:“本侯这次出海,得了一批紫檀木,既然孙兄盖新房,那就赠送给孙兄几根打一套家具,迎来送往的脸面上也好看一些。清廉是最好的品德,但是也别把自己搞的隔绝于官场之外,否则想要做点事情都举步维艰,那可就得不偿失。另外,本侯着人再挑选几根上好的檀木,留着给伯母做寿材。”
孙承恩就想拒绝。
他本就是低调朴实的性格,该新房也只是在老宅的基础上翻新,总共也没有几件,摆上紫檀木的家具算是怎么回事?名贵是名贵,可是以后恐怕睡觉的时候都得睁着眼,唯恐小贼半夜给偷了去……
但是听到房俊送给母亲做寿材,他拒绝不了。
这年代的人对于这类事情并不忌讳,老人们甚至早早的就将自己去世之后的穿戴陪葬都挑自己喜欢的一律备齐,免得去世的时候手忙脚乱出差错,而且儿女们选的东西未必就是自己喜欢的。到了下面发现穿戴用品都不是自己惯常喜欢的,那得多郁闷?免不了天天给儿女托梦,骂骂这帮不肖子……
寿材更是要早早的备好。
寿材最好的材料就是檀香木和楠木,只是这两样木料极其珍贵,不仅价格贵,而且非常难得,不是有钱就买得到的。孙承恩是个大孝子,他可以拒绝自己享受,但是无法拒绝老母亲去世之后能有一口檀木的棺材。
深吸口气,孙承恩整理了一下衣袍,郑重的一揖到地:“如此,下官就愧受了。”
数次面对房俊,他施礼从未这般严肃过……
房俊坦然受之,哈哈一笑:“孙兄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孙承恩直起腰,从怀中掏出一本账簿递给房俊,说道:“承蒙侯爷仁德,县中大多数渔民皆从皇家钱庄贷得钱款购置渔船,入秋这几个月正是海鱼长膘的时节,家家户户收获颇丰。尤其是侯爷您设计的这个拔网机,简直不要太好用!现在县中的百姓十家有八家都给您立了生祠,三时五节供奉香火,都说您是万家生佛!”
房俊得意得不行,也不矜持了,笑道:“关中都说咱是呼风唤雨房遗爱,现在江东又说咱是万家生佛华亭侯!照这么说,是不是哪一天本侯也能位列仙班,成仙成佛?”
心里这个舒坦,比当初升了官发了财都要舒坦十倍!
没有什么是帮助那些穷苦人家过上好日子更能让人感受到成就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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