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唯有上官仪研墨的声音,以及房俊翻书的沙沙声。
良久,房俊才从书册中抬起头,看了一眼忙碌的上官仪,就叹了口气,伸出手指在书案上敲了敲。
上官仪茫然抬头,不解的望着房俊:“校书郎有何吩咐?”
房俊指了指他手里的书册明细,说道:“你这个做法,得编撰到何年何月?走了,陪某吃饭去。”
上官仪一脸无奈,推辞道:“多谢校书郎美意,不过下官就不去了吧,古往今来,书籍整理都是这么来的,无非多耗费一些时间而已,给下官一个月时间,足以将楼中这些书籍整理清楚。”
房俊放下书本,伸个懒腰,摇头道:“生死事小,吃饭事大。回头某教你一个法子,两天将这个目录索引搞定。”
上官仪自然不信。
一万余册书籍的目录索引,两天搞定?两天时间若是能从头看一遍,都算你眼力好!
不过腹中确实饥肠辘辘,喝了茶水,饥饿感更甚。在长安的生活实在是过于拮据,每日都数着那几个铜板过活,早上只是喝了一小碗稀粥,这时候早已消化干净。
便不再推辞,站起身,施礼道:“如此,就叨扰校书郎了。”
看他这幅文绉绉的模样,房俊就撇撇嘴,也不多说,拿起放在书案上的貂皮帽子戴在头上,开门走了出去。
上官仪跟上走了两步,又退了回去。用炉钩子学着房俊的样子,将炉膛里的蜂窝煤轻轻一转,上下两块的空洞错开,空气不通,火焰便小了。如此一来,既能防止火灾发生,又能节约用煤……
然后才追出门去。
雪下得很大,天地之间早已一片银白,藏书楼前的院子里以及落了厚厚的一层,东宫的内侍和宫女都组织起来清扫积雪。只是鹅毛一般的大雪簇簇落下,前边的还未扫完,身后以及落满。
房俊背着手,站在一个指挥扫雪的内侍面前,问道:“殿下可在宫中?”
那内侍是东宫的管事,自然知道自家太子殿下对这位房二郎如何看重,更知道这位即将成为驸马,毕恭毕敬的回话道:“回二郎的话,殿下一早去上朝,这会儿刚刚回来。”
房俊就冲身后的上官仪招招手,笑道:“这可正好了,咱俩去殿下那里蹭一顿午饭,若是殿下不再只有太子妃娘娘,某还有些不好意思。”
言罢,就拐了个弯,径直向立政殿方向走去。
上官仪在后面听得分明,心里就是一跳。他千里迢迢赶赴京师参加科举,为的不就是拼个官身,某个前途?现在能直接在太子殿下面前说上话,若是太子殿下留下一丝好印象,即便科举失败,想来央求太子举荐一个官职亦不是难事。
最重要的,从此他的身上可就印了太子的痕迹,算是太子的人马,日后太子登基,可就是妥妥的从龙功臣,上官仪怎能不激动?
再是正直纯粹的人,也不可能放着通天的阶梯而无动于衷。
那不是正直,那是愚蠢……
同时心底感慨,在他来说只是个小小的藏书楼书佐,想要见太子殿下一面都是千难万难,可是跟着房俊,直接就能登堂入室去立政殿蹭饭……
人与人的差距,实在是天壤之别。
心里感慨着,脚步却是丝毫不慢,紧紧的跟上房俊。
立政殿门口的内侍见到房俊,自然不会阻挡,那年老的内侍首领笑开一张缺了牙的嘴:“呵呵,二郎这时间赶的真是巧,殿下刚刚命奴婢们摆膳呢。”
房俊走上台阶,摘下帽子掸了掸雪,笑呵呵道:“就掐着这饭点儿呢,这么大的雪若是再回家折腾一遍,实在遭罪。”
老内侍很自然的接过房俊手里的帽子,弯着腰说道:“奴婢给您拿去烘干了,走的时候戴着暖和。”
“谢啦!”房俊道了声谢,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块方正精致的银锞子,丢给老内侍:“拿去喝茶。”
这种银锞子是房俊特意命人打制的,方便拿来打赏。唐朝的官场相对清廉,较之明清两朝简直就是天差地别,“门包”这种东西闻所未闻。不过房俊深谙沟通之道,一些小恩小惠从来不吝打赏,这也使得无论是太极宫亦或是东宫的内侍对他的印象都好到不得了。
天底下比房二郎有钱的不少,但是比房二郎大方的不多,关键不是赏赐了多少,而是人家这种态度明显是将他们当人看,这种肯定,可比这点儿银钱贵重得多。
老内侍笑得不见眼睛:“您自进去,殿下早又吩咐,往后您来,毋须通报。”
房俊就笑着点点头,台步入内。
老内侍看了一眼紧跟着房俊的上官仪,微微一笑,没吱声,退到一边的值房给房俊烘烤帽子去了,自有身边的年幼内侍引着房俊二人进了大殿。
李承乾自然不会在正殿里用膳。
小内侍引着房俊来到一侧的偏殿,到了门口边站住脚,房俊径直入内。
李承乾穿着一套暗红色寿字纹的常服,正端起玉碗拿起筷子,一见到房俊,便放下碗,叹了口气:“二郎,这次你麻烦大了!”
第七百七十五章 纷乱()
♂!
房俊听到李承乾的叹息,并未惊奇,反而笑道;“人生在世,何时无麻烦?”
身后的上官仪不知道两人说的是什么,深深一揖,恭声道:“学生上官仪,拜见太子殿下。”
李承乾微愣,想了一下,才摆手道:“免礼,平身。可是扬州都督举荐的那位才子?”
上官仪道:“不敢当才子,正是学生。”
李承乾看了房俊一眼,见到房俊能将上官仪带到自己面前,自然明白这是房俊觉得此人能堪大用,在向自己举荐贤良,心里便很是慰贴,微笑着道:“尚未用膳吧?孤让膳房多准备几道菜,咱们小酌一番。”
上官仪受宠若惊,忙道:“学生不敢……”
房俊却大咧咧说道:“饭管够就成,有啥吃啥,不必费事了。”说着,便径自坐到李承乾的对面。
李承乾欣然道:“如此也好,上官书佐,快坐。此处静谧,不必讲究君臣之礼,坐下来,陪孤小酌几杯。”
上官仪兴奋得头皮发麻,这才反应过来房俊哪里是来蹭饭,这根本就是在太子殿下面前举荐他!
心中感动,深吸一口气,道:“如此,殿下请恕学生无礼了。”
便在房俊一边坐了。
李承乾吩咐内侍添了碗筷酒杯,唤来一名宫女斟酒,房俊与上官仪一同敬了李承乾一杯。
放下酒杯,李承乾便问房俊:“二郎似乎知道今日朝中之事?”
房俊夹了口菜,慢慢吃着,摇头道:“不知,只不过略有猜测而已。”
李承乾略显焦灼的说道:“今日早朝,吏部郎中段大遒上书,弹劾你既为崇贤馆校书郎,却含糊其事,请父皇收回成命,贬斥与你。御史台高至行、长孙潮、冯志保等七名监察御史联名上书,弹劾你行凶伤人渺视法纪、纵容商贾多行不法、私修宅邸侵吞国帑等三条罪状!总计有十八名言官上书弹劾,罪名更是五花八门,你是没看到那架势,简直骂声一片!”
房俊自然早已料到有人不会坐视自己被陛下启用,房玄龄宦海沉浮一辈子,近日也对他多有提醒,可房俊仍然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言官弹劾他。
不由得自嘲一笑:“听着殿下这么说,微臣怎地感觉自己快要比肩董、曹之辈?”
李承乾气道:“你还有心思说笑?当下清流言官把持言路,那魏徵犯起倔来,父皇都得退避三舍!现在群情汹汹都要治罪与你,便是父皇想要护着你,怕是也护不住!”
上官仪在一旁听得心惊胆跳。
这么多言官群起而弹劾于一名官员,这名官员得有多坏?上官仪惊疑不定的看着身边面色如常沉稳如山的少年显贵,这人得有多大的心,如此情况仍能谈笑风生?
房俊闻言,仍然没心没肺的笑道:“这是好事!任何一个政权,都要有发声的言路,能对君权给予有效的制约,是万民苍生的福气!绝对的权利,导致绝对的**,再是圣明的君王也不可能每一个决定都永远正确。当君王犯错误的时候,能有人站出来予以指正,这才是一个成熟的政权最理想的状态。吾等常常讲‘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是当真有这么一天,言官能秉持公心依法诤谏,君王能一视同仁依法治国,则大唐之强盛必将照耀千古,万世而不朽!”
绝对的权利,导致绝对的**!
这一声振聋发聩的警言,震得李承乾与上官仪心头狂跳!
千古以降,这个道理有无数的先哲圣贤阐述过,却从未有人说得这般透彻,这般一针见血!
上官仪稳住心神,眼前仿佛有一片迷雾被狂风吹散,豁然开朗!他举起酒杯,恭恭敬敬的对房俊敬酒:“校书郎此言鞭辟入里,可谓警世格言。校书郎大才,上官仪五体投地,聊以此酒借花献佛,敬您一杯!”
李承乾也深深吸了口气,苦笑道:“二郎之言,总会令人振聋发聩,只不过幸好当今的皇帝乃是父皇,若是秦汉之时,二郎怕是逃不掉一个妖言惑众、颠覆君权的罪名!孤敬你这泼天的胆量!”
房俊哈哈一笑,举起酒杯,豪气干云的望着李承乾:“行非常事,必有非常法!陛下想要干一番震古铄今的千秋霸业,也必定要有古来君王所没有的大气魄!行古人所未有之法,才能造古人所未有之局面!为了大唐的强盛,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能够世世代代的安居乐业,饮圣!”
“饮圣!”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一饮而尽。
李承乾便沉默下来,他知道,房俊的最后一句话,是跟他说的。
想要当一个千古一帝,就要行千古未有之法!
这……是正确的么?
*****
太极宫。
李二陛下身穿明黄色的团龙袍,负手而立,站在窗前凭窗远眺。
明亮的玻璃窗,将外面的雪景一丝不漏的落在皇帝的眼中。
风已渐消,雪势未减。
鹅毛一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盖住了太极宫里殿宇楼台的琉璃瓦,独留下红色的宫墙,红白分明,在飘摇的雪花中倍添韵致。
在他的身后,长长的书案上以及摆满了奏折,甚至有几本散落在地上。
长孙无忌垂手站在书案一侧,默然不语。
刚刚陛下为了这些奏折大光其火,龙颜大怒,深深了解李二陛下性情的长孙无忌知道,这时候不能添火,否则很可能引火烧身,引起陛下的逆反心理,功亏一篑。
大殿里寂静无声,唯有墙角青铜兽炉里的香炭燃烧,发出“啪啪”的微响。
良久,李二陛下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辅机,冲儿之事,只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你又何必将一腔怨气都发泄到房俊身上?”他转过身,一双明亮的眼眸看着眼前这个战友、伙伴、大舅子,缓缓续道:“玄龄今日一言不发,任凭这些言官胡言乱语,将莫须有的脏水往房俊身上倒,是因为他相信朕的眼睛的事雪亮的,朕的内心是公正的!适可而止吧!你要知道,老实人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难道你想要将朝中弄得打乱不可?”
这番话,绝对是推心置腹。
李二陛下知道长孙无忌因为长孙冲之事心疼、郁闷、难受,自己又何尝不是?长孙冲与房俊素有旧怨,这一点无可置疑,长孙无忌对房俊有看法也可以理解,但是为了一己私怨就将整个朝堂弄得乌烟瘴气,这就过了!
是的,李二陛下坚定的认为这些言官都是受了长孙无忌的唆使,才会对房俊群起而攻之。
这也就是长孙无忌,若是换了一个人有胆子、有能力操纵这么多的言官,李二陛下分分钟教他做人!
可是对长孙无忌,李二陛下狠不下心,也不相信长孙无忌能背叛自己,即便有长孙冲的例子放在那里。这么多年的生死与共、并肩作战,李二陛下还是深深的信任长孙无忌对自己的忠诚。
长孙无忌垂着头,依旧沉默。
君臣相对无言。
良久,长孙无忌才抬起头,淡然道:“陛下,此事非某所为。”
弹劾房俊之事,跟我无关!
李二陛下皱眉:“当真?”
长孙无忌点头:“当真与某无关。”
李二陛下的眉头便愈蹙愈紧,沉吟不语。
既然长孙无忌否认,那就一定不是他做的,这一点,李二陛下可以相信。
可若不是长孙无忌所为,那么事情就严重了!
李二陛下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些人弹劾房俊背后的用意,这是要将房俊打落尘埃,然后去争抢利益!
李二陛下负在身后的拳头紧紧攥起,难道这满朝文武为了利益,便可以置天下安定于不顾?难道为了利益,就可以毫无顾忌的将一个惊才绝艳年青人彻底击倒?难道为了利益,就敢公然胁迫朕?
难道,朕久未举刀,就都以为朕的刀已经不利了?!
第七百七十六章 忠臣()
作为立志要成为千古一帝的男人,李二陛下自认为朝局全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这是他的骄傲,所以他愿意却对那些前朝的遗臣、甚至隐太子李建成遗留下来的势力示之以宽容,来展现自己海纳百川的气度。
但是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却不由得不令他恼羞成怒。
先是侯君集的谋逆案,简直是狠狠在李二陛下心口捅了一刀,这么多跟随自己南征北讨的老部下,居然要造自己的反?
紧接着,便是现在御史言官群起而弹劾房俊之事。
为了私欲,枉顾帝国的利益和皇帝的尊严,而对一名于帝国立下无数功劳的青年才俊如此肆无忌惮的抹黑、诽谤、攻歼,操守何在?底限何在?
与其如此疯狂的弹劾房俊,还不如去给大雪之中充满房倒屋塌危机的观众百姓送温暖……
李二陛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长孙无忌却只是默默的侍立一旁,既不煽风点火,亦不劝解阻止。
就在李二陛下琢磨着要如何展开狂风骤雨的手段,对这些毫无操守闲的蛋疼的御史言官施以最严苛的惩罚,以此来震慑这帮家伙背后的主子的时候,内侍通禀,房俊求见。
李二陛下微微错愕,长孙无忌则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小子这个时候来求见陛下,是来求情的么?
房俊求见,李二陛下自然不能不见。
片刻之后,房俊便在内侍的带领下来到殿内。
“微臣见过陛下,见过赵国公。”一进大殿,房俊便深深揖首鞠躬。
李二陛下淡然道:“免礼。”瞅了瞅房俊平静的脸色,又问道:“这个时辰,不在崇贤馆里修订校,来见朕是何用意?”
房俊恭声道:“微臣前来,有一事相求陛下。”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冷声说道:“莫不是来求陛下,对你网开一面?”
李二陛下没说话,只是淡然的看着房俊。
即便房俊是来求自己,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这种几乎所有的御史言官群起而弹劾一人的场面,放在史中亦是极为罕见的,在大唐建国以来,更是闻所未闻。
这种局势所造成的压迫感、在天下所形成的舆论攻势,即便是那些见惯风浪的老臣,在重压之下也难免无法承受,何况一直未曾经历真正朝争磨砺的房俊?
房俊面色自如,并未理睬长孙无忌,而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