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他心中亦有疑问,得不到解答——为何自从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在历代帝王心目中无往而不利的儒家思想,在隋炀帝、当今陛下这等君王面前,便被弃若敝履、不屑一顾呢?
儒家思想主要是提倡礼,所谓的礼就是要有长辈之分,尊卑之分以及贵贱之分,如果这些等级秩序能够分得非常清楚,而且每一个人都能够做到自己等级之内的事情,这样就能够促进一个国家的发展,就不会造成混乱的局面。所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成为了儒家心目当中最理想的一个社会状态,如果违背了这一个社会现象,那么就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样才是最好的管理方式。
如此学说,对于那些要维护正统的人来说,简直就像命根子!至于平民百姓,只是“儒先亿度而言之,父师沿袭而育之,小子朦聋而听之”,“万口一词”,“千年一律”,方才“从众而圣之,亦从众而事之”,自然河清海晏天下大同,帝王垂拱而治,自可比肩三皇治世,彪炳千秋……
可为何这些雄才伟略的帝王,就是不听呢?
一旁,长孙无忌岂能错过此等良机?
当即起身离席,参拜启奏道:“陛下,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此之谓粗鄙不通文明也。右仆射意欲对蛮夷施以王化,不啻于对牛弹琴,智者所不为也。大唐制霸天下,靠的便是兵革之利,故而四夷臣服,趋之若鹜。两晋名仕清谈成风,诗书文章风流百世,然而最终,却是蛮族南下肆虐中原,神州赤县尽染腥膻!故而,吾大唐若想称霸四海,昌盛百世,就必然轻文而重武,常备兵戈,厉兵秣马,不得有一时之疏忽!劝谏陛下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仅仅以仁德便能安天下者,实是包藏祸心,有妄图颠覆大唐社稷之嫌,望陛下明察秋毫,予以严惩!”
殿上群臣,大多数颔首附和。
大唐以武立国,威压四夷,自然要保持尚武之风,若是转向文治,以仁义道德来约束蛮夷……且不说蛮夷根本不听,大殿之上绝多数以武起家的大臣、武将,如何保证各自的利益?
若是房俊在此,怕是会立即给长孙无忌点个赞!
儒家那一套,早已不是汉初之时董仲舒领导的推崇“大复仇”之时的思想,以董仲舒为首的“公羊学派”激进之学说尽皆没落,代之而起的,便是“君权无限制,贵贱各有别”,玩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一套的“谷梁学派”……
历史证明,没有了“大复仇”之激进思想,讲究“宗族情谊”、“亲亲相隐”的儒学,除了培育出一代又一代的豪强宗族鱼肉乡里之外,便是对外的无限妥协!
蛮夷是个什么东西?
两只脚的禽兽而已,总不能禽兽咬了你一口,你还非得要回去吧?
若是如此,人与禽兽有何分别?
咱们有章服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故称夏,关起门来“亲亲相隐”,社会和谐,圣天子垂拱而治,重现三王治世指日可待,何必搭理茹毛饮血的蛮夷呢?
那些蛮夷不知礼仪、不懂廉耻,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他们打过来,送个女人和亲就好了,再不行就给一点金银财宝,总比那人命去跟蛮夷拼好吧?
完全没必要啊……
这就是汉朝之后,儒家的正统思想。
一代又一代的,渐渐腐蚀了汉家的尚武之风,阉割了炎黄子孙的壮志豪情!
故而,纵然中原王朝数次鼎盛冠绝全球,却再也不见“直捣龙城、收复河朔、奇袭高阙、扫荡漠北”的卫青,更不见“直曲塞,广河南,破祁连,通西国,靡北胡,追亡逐北,封狼居胥”的霍去病!
长孙无忌代表的固然是关陇贵族的利益,但是在民族发展的大方向上,却是一条无比光明的道路。
当然,世家门阀的骨子里自私自利的本性,使得他们只顾及眼前和己身,才不会去管什么家国天下、民族传承,一旦局势危机,操刀子就引起内战,祸乱天下……
张行成战战兢兢,摘去头顶梁冠,拜服于地,哑声道:“微臣死罪,不敢自辩,唯陛下乾纲独断,绝无怨言!”
长孙无忌是谁?
那是皇帝的大舅子,曾经与皇帝并肩作战、亲密无间、言听计从的男人!
纵然现在对其有所疏远,但是其身后关陇贵族的影响力,足以使得皇帝不得不做出违心的决定!
更何况,长孙无忌的指控太严重了!
包藏祸心、颠覆社稷?!
整个封建社会,这就是一条谁也不能碰触的底线,谁碰谁死!
若是别的罪名,皇帝或许会命有司严加调查,但是碰触到江山社稷,别管有证据没证据,只要皇帝认为你有,杀无赦!
事关江山皇位、宗庙社稷,哪怕再是仁慈的皇帝,也绝对不能姑息!
至此,原本的利益之争,已然转变为礼仪形态之争。
这是生死之争!
张行成也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刚烈和坚定,绝不退让!
要么,皇帝选择长孙无忌,亦或是他背后的关陇贵族。
要么,支持他张行成,以及他身后的山东世家。
然而,这似乎并不难以抉择……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仅仅犹豫了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沉声道:“右仆射张行成,沉疴难返,精力萎靡,难以胜任繁冗之政务,准许其致仕归乡,荣养身体……政事堂诸位宰辅,稍候提议右仆射之人选,再于朝堂商议吧。”
张行成心头一片悲凉。
果然……
山东世家,如何比得过关陇贵族的影响力呢?
纵然陛下打压门阀之决心再是强烈,也绝不可能在这等情形之下,一意孤行的驳斥长孙无忌。
只是可惜呀,自己这个被整个山东世家抬举起来的尚书右仆射,连一年都没坐稳,便被“致仕归乡”,颐养天年了……
当然,他也明白,若是皇帝当真意欲将山东世家打落尘埃,那么此刻就不是“致仕归乡”了,而是责令三法司,对自己展开一场彻底的审查。
纵然一时跌落尘埃,但山东世家依旧还有机会……
或许眼前这位皇帝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但是太子文雅,上位之后,说不定便会注重内政、松懈武功,届时,或许便是山东世家崛起之时!
第一千八百八十六章 水师返航()
朝堂之上一片沉寂。
大臣们看着张行成挂冠离去,步履蹒跚,难免心头涌起兔死狐悲之感……
张行成是个君子,这是毫无疑问的。
隋末之时,张行成是从于河北大儒刘炫,被乡间官吏因其体局方正、宽厚仁德举为孝廉,在谒者台担任散从员外郎,隋亡后又效力于王世充所建立的郑国,授为度支尚书。武德九年,李二陛下继位,被召入朝中,授为殿中侍御史,深得李二陛下赏识,升任给事中,参与朝中大政方针的议论……
然而,今日一去,半生拼搏付诸流水,一生抱负化作烟云。
这就是朝堂,这就是政治,无论利益之争亦或是理念之争,都是这般冰冷冷残酷无情,一着不慎,便是坠落悬崖,粉身碎骨。
长孙无忌并未因为张行成被罢黜而感到窃喜,他心里明白,今日皇帝罢黜张行成,其一是执政理念不合,其二则是为了安抚关陇贵族。
现在关陇贵族能够契合皇帝的执政理念,那么将来呢?
毫无疑问,随着时间的推进、时局的发展,关陇贵族的利益与皇权必将产生激烈的碰撞,或许就在本朝,或许在太子登基之后,双方定然会发生一次剧烈的冲突。
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
无可避免……
长孙无忌幽幽叹了口气,颇为无奈。
他又何尝愿意看到那一天的到来呢?
只是人在朝中,身不由己……
张行成被罢黜,新罗内附之事,已然板上钉钉。
剩下来,便是商议到底由哪一位皇子前往新罗,继任新罗之主的王位,但这必定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诸多势力为了各自的利益,将会明里暗里展开无数的试探、对话、摩擦、甚至争斗……
*****
江南的冬天,阴冷潮湿,一旦太阳被乌云遮蔽,便似乎有一种浸淫到骨子里的寒意侵袭而来。
吴淞江上,江水滔滔。
阴暗的天气并没有将码头上的脚夫、杂工、商贾隔阻在房舍之内,沿着江堤十数里,人群密密麻麻,各个踮着脚尖,眺望着远处浊浪滔滔的吴淞口处……
“怎么还没到?”
“着什么急,今天这么大的风,江水已然如此汹涌,海里得是如何险恶?即便是水师的大船,也得降速缓行。”
“话说,水师现在是不是已经天下无敌了?”
“那还用问?放眼天下,那个国家的水师能够咱们大唐这般规模?自陛下登基以来,兵革之利,冠于天下!”
“拉倒吧!水师之所以有今日,恐怕跟陛下没什么关系吧?陛下都没怎么管,若非有房二郎,谁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组建起一支这等规模的水师,并且将之操练得天下无敌?”
“没说的,壮哉房二郎!”
谈论起房俊,人群隐隐有一阵骚动,尽皆赞誉无数。
当然,难免有唱反调的……
“呿!不过是一个纨绔子而已,若非仗着有一个好老子……”
当即便有人怒目相向:“放的什么屁呢?市舶司、盐田,那一项不是利在千秋之善政?即便是古之名臣,怕是亦难有房二郎之功绩,你看哪一个纨绔子有这等能力?”
唱反调的自然不服:“若非有一个好老子,凭什么能尚公主,凭什么未及弱冠便高居庙堂,身为六部尚书?放眼天下,才华横溢之神通比比皆是,难道这些人就比房俊差了?还不是出身不行,未能为陛下简拔于微末之间,踏足于青云之上!故而东方朔曾有言:用之则为龙,不用则为虫!如此而已!”
这人扬着下巴,言辞犀利,对房俊鄙夷轻视之色,尽显无疑。
然而下一刻,他便立马傻眼……
这番话好似捅了马蜂窝一般,原本事不关己的百姓、商贾,纷纷转过头来,对其怒目而视!
甚至有几个人神色不善,撸着袖子挤开人群,向他这边靠过来……
“喂喂喂,干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这华亭镇还有没有王法?”
这人脸都白了,急忙出言恐吓。
然而并不好使……
身边有文士打扮的人便幸灾乐祸:“小子,祸从口出的道理都不懂?那房二郎岂是你这等无知小儿可以随意臧否的?更何况,此处乃是华亭镇,这些人要么就是房二郎封地的庄户,要么就是码头上的脚夫,要么就是承其恩惠的商贾……人家在倭国租借岛屿、港口,更签署协约,使得大唐商贾可以随意进出倭国,所获之利乃是以往之数倍,甚至十数倍!你在他们面前指摘于房二郎,岂不是找死?”
那人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恨不得自己给自己一个嘴巴,这张嘴怎么就这么欠呢?
见到神色不善的几个人继续向他这边靠过来,那人急忙摆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恰好这时,人群中有人欢喜叫道:“回来了!回来了!”
远处江水交接之处,陡然出现一朵洁白的船帆,继而,无数的船帆仿佛平地涌起的白云,陡然跃上江面,一朵连着一朵,转眼便连成一片,汹涌澎湃,遮天蔽日!
“回来了!”
江堤之上,爆出一阵惊天的欢呼!
皇家水师实行的是募兵制,军中兵卒大多数都是江南本地贫苦人家子弟,此番水师出征,在倭国、新罗闹出好大的动静,家人难免担心,是否历经了数次大战?自家子弟,可否能够安然归乡?
尤其是成亲未久的妇人,抱着婴孩,翘首以盼,又是期盼,又是忐忑。
万一待会儿交到自己手里的,是军中官吏代写的遗书,或者是一些贵重的遗物,那该如何是好……
少倾,水师船队已经犹如奔腾的骏马一般,在江面上劈波斩浪迅疾而至,一面一面洁白的船帆,宽大结实的船身,船首蒙着炮衣的火炮,以及……列队站在船舷两侧,傲然肃立,挺胸抬头,对着岸上百姓施以军礼的水师官兵!
当战舰之上的号角声“呜呜”响起,直冲云霄,江堤上的百姓、商贾叫着、跳着,激动兴奋之情难以自已!
唐人尚武,军功第一,最是崇拜开疆拓土、扬威域外的英雄!
而眼前这支水师,有着当世最大、性能最好的战舰,可以遨游大洋,劈波斩浪!有着威猛无俦的火炮,可以远隔千步之外,开山裂石、城倒墙颓!
更有着天下最精锐的水师官兵,可以远渡重洋开疆拓土,可以冲锋陷阵灭国无数!
正因为有着这支水师,华亭镇才能如此兴盛,百姓们才能靠着勤劳赚取钱财,过上富裕的日子;也正是有这支水师,唐人才能继大汉之后,再一次在外族面前耀武扬威,所有前来大唐的异族,尽皆弯下脊梁、卑躬屈膝!
刚刚出言不逊那年轻人看着江面上疾驰而过的水师舰队,船舷两侧那威武雄壮的水师兵卒,感受着身边百姓如同沸水一般滚烫的热情,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道:“娘咧!房二这个棒槌牛气得很呐,怪不得在长安一副皇帝老大他老二的嚣张样子,这特娘的要上天呐……哎呀!谁打我!”
冷不丁,后脑勺被人打了一下,他一捂头,转过身,怒气冲冲的想要看看谁敢打他,哪知道刚转过身,眼前一花,一只硕大的拳头在眼前急速扩大,稳稳的锤在他的鼻梁上!
“砰!”
一声闷响,年轻人顿时蹲下,头晕眼花,鼻血长流。
紧接着,一阵拳脚雨点一般落在他背上、身上,耳中听得有人愤怒的大叫:“这个肉滋滋的混球,居然敢辱骂房二郎,作死哉……”
旁边还有交好的。
乒乒乓乓。
一顿拳打脚踢,不顾头脸,年轻人又是悲愤又是惊惧,捂着脑袋蜷缩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一时之间也不知有多少人参与痛殴……
年轻人只能在心里喊:娘咧!都给老子等着,迟早让你们好看!
第一千八百八十七章 汇报情况()
舰队驶进军港,百姓、脚夫们怀着激动的心情渐渐散去,但是商贾却没走。
这些走南闯北的商贾最是眼明心亮,分明见到了舰队最后跟着的一艘艘货船……水师出征,为何会带着货船?只有一个答案,此行获得了大批缴获的物资!
这可是大肥肉啊!
自古以来,军队缴获的物资不知道滋养了多少豪奢天下的富商,一般情况下,这等缴获物资皆会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发卖,毕竟军队不是商贩,不可能也没工夫去跟商贾斤斤计较讨价还价,若是在军中有人脉,那么恭喜你,无数的钱财等着你!
当初李靖率领大军北击突厥大获全胜,缴获的牛羊俘虏数以十万计,关中多少商贾一夜暴富,积累下十世家财?
所以,军队的缴获,历来便是商贾们眼中最肥的肥肉,没有之一!
只是当船只尽皆进入军港之后,却迟迟不见有华亭镇的官员出面,兜售缴获物资……
房俊自然看到了成群结队的商贾,这些人像是苍蝇盯上血肉似的,一个个贪婪的嘴脸明晃晃的挂着“我要发财”的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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