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完).作者: 高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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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完).作者: 高和-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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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丝线绣成的,看上去非常华贵、喜庆。
  “这裙子花了我二十块大洋呢,一头牛的价钱,也算对得起花花了。”奶奶自言自语地说着。我的脸有些发烧,这句话等于说我对不起花花,确实,我对不起花花。
  奶奶仔细把裙子折叠好又包了起来,看我傻愣愣地站在地上,就说:“把衣裳脱了,叫你穿的时候扭扭捏捏地不穿,穿上又不脱了,我就是叫你试一下,迎亲拜堂的时候再穿。”
  我把衣裳脱下来给了她,她又仔细地折叠起来,跟花花的裙子包到了一起。突然嘻嘻嘿嘿地笑了起来,从包袱里往外掏了一炕的杂碎玩意:小孩子的衣裳帽子、拨浪鼓、长命锁、银镯子,还有两双老虎模样的小鞋……
  我奇怪地问她:“你买这些做啥呢?给胡小个子的儿子买的?”
  “我给他买啥呢,他有了钱自己买去。你跟花花一成亲马上就得有娃娃了,去一回西安城不容易,我就把该买的东西买上了,省得到时候屎憋到沟门子上了才现找茅房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奶奶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着替我办喜事。她专门托卫师爷到城里找瞎子算了命,说本月初六是黄道吉日,于是她就开始大张旗鼓地为我准备娶亲。她把狗娃山堡子里里外外到处都贴满了喜字,我的窑洞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炕上铺了新被褥。过去用来接待客人商量事情的厅房张灯结彩,准备当做拜天地的喜厅。然后点上艾蒿把我的窑洞里里外外熏了一遍:“得冲一冲晦气,你跟你二娘做下的事情不正道,花花人家可是黄花大闺女,这可是明媒正娶的正经媳妇。”奶奶在百忙中还不忘这样提示说明她的意图。在这件事情上对花花而言我确实有愧疚,奶奶这么说我只能红了脸傻笑。
  到了迎亲的那一天,一大早她就给我穿戴整齐,长袍马褂头上戴着瓜皮帽,瓜皮帽上还插了两根缠了红绒线的竹棍棍,胸口上戴了大红花,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猴子,奶奶就是耍猴的。到了山下我才发现她不仅在山上作了准备,山下头弄得更热闹更铺张。那匹大黑马也披红挂彩,跟我享受同一个级别的待遇,似乎它要跟我同时娶亲。跟我不同的是它已经有了伴儿,一头健硕的驴,跟大黑马一样也是披红挂彩,两头畜生站在一起倒像是它们要拜天地了。奶奶告诉我那头驴是给新娘子骑的,本来她想找一匹马,后来怕新娘子不惯骑马,就找了一头驴代替。
  李大个子不知道从哪找了一帮吹鼓手,坐在一挂马车上咿哩哇啦地吹奏着唢呐,嘀里咚咙地敲着锣鼓。李大个子也穿戴得整整齐齐,头上还扎了一条红带子,跑前跑后地忙活。奶奶告诉我她让李大个子充当婆家亲戚跟我到张家堡子接新人,因为李大个子儿女双全,又是张家堡子的女婿,人头熟。马车的后面跟了一大队伙计,这些伙计们穿着破衣烂衫活像一帮叫花子,跟叫花子不同的是他们每人都带了枪,显然,他们既要担负陪我迎亲以壮声威的任务,还担负着保护我跟新娘子安全的重任。我们现在的日子比过去好多了,伙计们不但能吃饱穿暖,据我所知谁也有一身两身换洗衣裳,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在我大喜的日子穿得这么破烂不堪,带着这么一帮叫花子去迎亲,不是明摆着给我丢脸么。我叫来李大个子问他:“这些狗日的咋回事情?把好衣裳都留着自己成亲的时候才穿吗?这不是有意臊我的皮么?”
  李大个子说:“尕掌柜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是有讲究的,叫花衣锦食,讨个吉利。”
  说话间迎亲的队伍出发了,最前头是吹鼓手,紧跟着是我,我骑着奶奶的那匹打扮得花里胡哨活像新郎倌的大黑马,后面跟着那条打扮得花里胡哨活像新娘子的驴,再后面就是破衣烂衫扛着枪的伙计们。我奇怪了,自始至终最忙碌的奶奶却没有跟着我们来,她站在村口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遮挡着耀眼的阳光,目送我们这支奇形怪状的迎亲队伍。我扯转马头奔了回去:“奶奶,你咋不去呢?”
  这种时候她不去我心里就没了底气,到了张家堡子该做什么,怎么做,我一概不懂,总不能到了花花家门口喊一声:“花花跟我当老婆去”就完事了吧?即便那么简单喊一声就行,我也喊不出来呀。如果奶奶跟上去,这一切麻烦都有她顶着,我就省事多了。
  “奶奶是寡妇,哪里有寡妇跟上迎亲的呢?你快去,啥事情都安排好了,你一句话都用不着说,平平安安给我把媳妇接回来就成了。”
  李大个子见我返了回来,也跟了回来,站在我的马下面扯了扯我的裤腿子说:“走吧,奶奶说得对着呢,这是讲究。”
  我勒转马头领着迎亲队伍朝张家堡子进发,走出去很远了我回头张望,奶奶还站在村头看着我们,身影小小的,单单的,我突然觉得奶奶挺可怜的。
  从狗娃山到张家堡子有五十多里路,大家兴高采烈腿也就快了,吃晌午饭的时候就到了。老远就看到村口迎出来一大坨人,李大个子就蹿了出去,从身上挂的兜兜里掏出铜钱给迎上来的村民每人手里塞一两个铜板。看来这又是一种讲究,村里人得了铜板就自动让开了一条路,我们就顺着人体组成的窄胡同穿了过去,来到了花花家的门口。让我惊愕的是花花家门口竟然站了八条大汉,手里都拿着一握粗的枣木杆子,凶神恶煞般地守住了门口不让我们进去。李大个子呼哨一声,我身后的伙计们一拥而上,跟那八个大汉打了起来。这还了得,不管怎么说我尕掌柜也不是等闲人物,什么人竟敢阻挡我娶老婆?我正要掏抢镇压,当然,我不会用枪朝人身上打,可是朝天鸣枪吓唬吓唬他们也未尝不可。混乱中李大个子手疾眼快按住了我的手:“尕掌柜,这是讲究。”
  又是讲究,哪里有这种在新娘子家门口打架的讲究?我放弃了掏枪吓唬他们的打算,这时候才发现他们并不是真打,只是你来我往地做样子。我的一个伙计不小心一枪托子磕到了八条大汉之一的脑袋上。大汉吼叫一声脑袋上流了血,看样子他真疼了,人一疼就容易急眼,大汉抡起枣木杆子真的打了起来,顿时我的两个伙计也挂彩了,血流满面,破口大骂。伙计们跟守门的大汉们都红眼了,有人骂有人吵有人拼命挥动老拳、棒子、枪托朝对方身上头上招呼,眼看着就要酿成一桩血案,把这门婚事变成名副其实的红白喜事了。这时候李大个子才急了,破口大骂:“狗日的耍一下就成了么,咋闹成真的了!快停下,快停下……”
  这种乱哄哄的时候谁还会听他的,他的喊声骂声混杂在斗殴的喧闹声中如同雨滴混杂在瓢泼大雨里,根本显示不出来跟别人的喊声骂声有什么不同。李大个子真的急了,只好朝天上放了一枪,弹药的爆裂活像雨中的一声炸雷,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镇住了,一起停下手朝我们怔怔地看。李大个子赶紧又喊:“狗日的耍一下就成了,咋闹成真事情了?快来领赏钱。”说着就从他的包里朝外掏大洋,人们见到大洋立刻拥了过来,李大个子又喊:“不要乱,不要乱,一个个来,谁拿了双份谁就烂爪子呢。”
  于是人们自觉地排起队到李大个子跟前领大洋。几个伙计也跟着排队,李大个子一脚一个把他们踢了出来:“狗日的哪有迎亲的要赏钱的?滚到一边去。”他只给那八个守门的大汉发钱。那几个大汉拿了钱便忘了刚才的恶斗,忘了身上的伤痛,嘻嘻哈哈地高兴,有几个可能用手抹过脸上的血污,那张脸活像刚从猪肚子掏出来的下水,血淋淋的惨不忍睹。领了大洋大汉们便让开了路,李大个子急忙招呼我:“尕掌柜,快进去把新娘子背出来,要是有人阻挡就给钱。”说着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大洋塞到我的手里。
  我下了马进了这个我非常熟悉的院落,张老爷子蹲在正房的门口咧了没剩下几颗牙的大嘴笑着,银白茂盛的胡须又让我想起了那场关于胡子跟毛的斗争。我叫了一声爷爷,正要给他跪下磕头,他摆摆手拦住了我,用烟袋锅子指了指西屋,我就按照他的指点进了西屋。花花穿了奶奶给她买的红裙子,头上盖了红盖头,呆呆地坐在炕沿上。她奶奶也穿了一身藏蓝色的新褂子陪她坐着,另外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闺女媳妇在屋里或坐或站,见我进来就堵到花花前头嘻嘻地笑。我想看看花花变成什么样儿了,伸过手揭她的盖头,被一个媳妇打了一巴掌,别的女人们顿时嘻嘻哈哈地笑着过来阻拦。我明白了,这又是什么讲究,就没敢再揭,按照李大个子指点,给屋里的每个姑娘媳妇塞了一块大洋,她们就让开了。我背起了花花,她顺从地爬到了我的背上,花花不沉,背着她后背上软乎乎的挺舒服。我刚从屋里出来,从大门外拥来一帮子娃娃,堵住了我的去路,伸出手嚷嚷着:“新郎倌,甜甜嘴,甜甜嘴……”我知道这又是要钱呢,干脆从兜里掏出剩下的大洋漫天一撒,娃娃们都扑到地上抢大洋,我趁机冲到门外,把花花朝驴背上一放,正要上马,李大个子说:“尕掌柜,得给新媳妇牵驴呢,出了村子才能骑马。”
  于是我就牵了驴朝村外头走,村里的老乡们围拢了看热闹,李大个子一路散着准备好的洋糖洋烟,用甜蜜的糖和苦辣的烟分开了人河。吹鼓手奏起了喜乐,伙计们鸣放着鞭炮,我们就像突围一样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好容易出了村子,我把驴交给了伙计,自己跨上了马,急急忙忙跑,一直到看不见村子了才松了一口气。李大个子指挥着我的伙计们举起枪朝天射击,乒乒乓乓的响声在山野间回荡,花花骑的驴惊惶地打着响鼻团团乱转,刺鼻的硝烟味儿飘散过来,我问李大个子:“这又是什么讲究?”
  李大个子说:“这倒没什么讲究,奶奶说让我们出村的时候放几枪镇镇邪。”
  我又问:“今天是我娶亲呢,还能掏几个大洋,要是穷汉娶亲,没有大洋亲就娶不成了吗?”
  李大个子说:“穷汉也得备一些铜板,实在没钱就只能夜里偷偷摸摸娶,不叫村里人知道。夜里偷媳妇必须新媳妇同意,那样一来今后新媳妇就没脸回娘家了,这也是为啥穷汉娶不起媳妇的道理。我们其实也用不着掏大洋,准备一些铜板就成了,奶奶说,对张家堡子不能吝啬,除了娃娃,大人帮忙的都给大洋,所以我们才专门带了大洋。嘿,今天一下就撒了二百来块大洋,花花脸上风光透了。不过今天的彩头也真好,闹得欢实,真的见了红,今后尕掌柜跟花花的日子肯定红红火火。”
  我问:“见什么红?”
  李大个子说:“你没见伙计们跟村里人打得头破血流,兆头好得很,多少人花钱买都买不来。”
  听了这话我哭笑不得,迎亲打得头破血流反而是好兆头,我不知道真的有这讲究还是李大个子胡编乱造说好听话讨我高兴。不管咋样,花花总算骑到驴背上跟我回山了。花花蒙着那块盖头,跟她的驴一样沉默寡言。我跟她并排走着,几次想揭开盖头看看她,可是又不敢,因为有讲究。讲究这个东西就是这么神秘,只要人们都接受了它并开始实践它,它就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了,即便有时候讲究显得那么不合情理、那么荒唐无稽。不过,也许正因为有了种种的讲究,才能把许多不普通不平常的事情跟普通寻常的事情区别开来,比如迎亲接新娘子,如果没有这么多讲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喜兴和热闹了。
  回到狗娃山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刚到山口,山上就轰隆轰隆响了两炮,接着伙计们从山口拥了下来。他们也真不嫌麻烦,不知道从哪弄了顶花轿,胡小个子、李大个子还有过油肉他们几个的老婆嘻嘻哈哈地把花花从驴背上搀下来塞进了花轿,于是便有人抬了花轿朝山上走。我骑在马上跟着花轿随着鼓乐声朝山上进发,一路不断有伙计乒乒乓乓地放枪,也有伙计不断点燃一串又一串的爆竹,枪声和爆竹声混杂在一起,仿佛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到了山上花花被李大个子、胡小个子和过油肉他们的老婆从轿子里扶了出来,然后我们就被领进了平常接待来客和商议事情的厅房里。厅房正面墙上贴着一张大大的双喜,喜字下摆了一张供桌,桌子上头点着两根胳膊一样粗的红蜡烛,四周也都点满了蜡烛,房梁上还挂着红灯笼,整个厅房被蜡烛和灯笼照射得如同白昼。我已经眼花缭乱,头昏脑涨,整整折腾了一天,精神和身体都已经疲乏不堪。卫师爷当了司仪,主持拜堂:“尕掌柜成婚喜礼开始喽……”他大声吆喝着,然后就开始摆弄我们:“一拜天地……”天在上地在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拜才算拜了天又拜了地,他就让我跟花花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拜了一拜,算是拜了天又拜了地。
  “二拜高堂……”喊出声了他却不知所措了,我爹我妈死了多少年了,没有爹妈可拜,面对摆在正面的两把空荡荡的椅子他不知所措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这是司仪在这种场合念叨的老套子,卫师爷顺口就溜了出来,却忘了我们并没有高堂可拜。这又是讲究,如果我们不拜这一拜,就好像蒸馒头火候不够,蒸出来的馒头肯定是瘪的。我想起了奶奶,这才蓦然发现在这个热闹的场合没有她的身影。“奶奶呢?”我问李大个子。
  李大个子也纳闷了,挠着后脑勺说:“我跟你一起从张家堡子回来的,我咋知道奶奶跑到哪去了?”
  胡小个子凑过来说:“奶奶躲在她自己的窑里头,她说了,她是寡妇,又没儿没女,不能出来,怕不吉利。”
  我拉着花花来到了奶奶的窑洞,里面亮着灯,推开窑门,奶奶果然一个人在炕上躺着抽大烟,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怪异的芳香味儿。我们的到来出乎奶奶的意料,她坐了起来,惊诧地问:“干啥呢?卫师爷还是李大个子捅啥娄子了?”
  我说:“要拜高堂呢。”
  奶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拜啥高堂?”
  我说:“就是拜父母呢。”
  奶奶拍了一下脑门子:“咳,你爹妈都死了,忘了给弄个牌位了,这咋办呢?”
  我说:“我父母死了还有你呢么,你过去坐下我们拜上一拜不就成了?”
  奶奶愣了:“拜我呢?那咋能成?不成,叫他们赶紧弄两个牌位就成了,把你爸你妈的名字写上去拜一拜就准数了。”
  “奶奶,我爸我妈早就死了,没有你我也早就不知道死了几回了,你就是我的爹妈,我就要拜你呢。”如果不是娶亲要拜高堂,这句话我可能会永远埋在心里说不出口,此时说了出来顿时觉得心里格外舒坦。不管奶奶怎么想,愿不愿意当我的爹妈,在我的心里她其实早就不但是我的妈,也是我的爹了。
  奶奶的脸变成了僵硬的石头,昏暗的煤油灯下我看到了她额头上细密的皱纹,看到了她眼睛下面那颗痣。奶奶曾经给我说过那是泪痣,凡是人脸上在那个位置长了痣就注定这一辈子受苦受累终日以泪洗面。我问她那我咋没见你哭呢,她说有的人是脸上哭,有的人是心里哭,她就是心里哭。我看着奶奶石头一样的面孔心里不由惴惴,很难预料她是听从我的话跟我到大厅接受我跟花花这份献给父母的一拜,还是把我臭骂一通赶了出去。奶奶的眼睛变得湿润起来,好像干涸的泉眼里慢慢涌出了泉水,灯光太暗,我不敢断定自己是不是看清楚了,可是我却真的感到奶奶流泪了,而且她正在竭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外面大家还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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