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一听到尕司令三个字眼珠子立刻冻僵了,身子似乎也立刻矮了一截子,看我的眼神既像是白天见鬼又像是白日做梦,恍惚、恐惧、敬仰……眼神比他那个戏单上列出来的戏剧情节还复杂。
李冬青呵斥他:“愣啥呢,还不快去安排。”
伙计像是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冲着我鞠了个躬,然后一溜烟地跑了。片刻,伙计领着一个脑袋跟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鸭蛋一样光滑圆溜的中年人过来。中年人对我点头哈腰,一脸的谄媚讨好,好像我是他的债主,脑门子上反射的光亮耀得我眼花:“尕司令驾到怎么也不事先打个招呼,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千万包涵,千万包涵。”
我倒没想到我能有这么大的名头,更没想到我的名头能让人如此惊憷。见他如此客气,我也只好朝他抱拳晃了晃:“好说,好说。”
这时候李冬青才给我介绍说这位就是戏园子的老板。老板回过头装模作样地呵斥他的伙计:“你这一点礼数都没有,咋就叫尕司令坐这呢?快换座,换座。”
伙计便请我们起身换座。我刚才听李冬青给我吹过牛了,说这个位置是戏园子最好的位置,他们还能把我们安排到什么地方去呢?再说了,已经坐定了再换地方也麻烦,于是我就推辞道:“谢了,这里最好了。”老板坚决不干,好像我坐到这儿他就犯了多大罪过似的,竟然动手来搀我。这让我陷入了窘境,众目睽睽之下跟这颗油鸭蛋推来搡去的实在让人难堪,摆脱窘境的唯一办法就是顺从他。于是我们几个人在他的引导下来到了后台,又从后台爬上了一道木梯,再拐了两道弯来到了一条窄窄的过道上。过道一侧是几个小门,门上挂着深红的帘子。老板撩开一挂帘子,往里头让我们:“尕司令请,李掌柜请。”我们走进去才明白,这是包厢,包厢的好处是高高在上,看戏是从上面往下看,看得更加清楚。另外,包厢把我们跟别的观众分隔开了,相对而言要安静许多。包厢里也不是大厅里那种木头凳子,而是加了厚厚软垫的软椅,软椅面朝戏台,软椅前是长条茶几。我们坐下之后,便有伙计流水地在茶几上摆上了茶壶、茶杯,茶壶茶杯都是紫砂的,不像楼下是瓷的。老板从怀里掏出一包茶叶说:“这是云雾山上的白毛尖,过去是专门孝敬皇上的贡品,如今钱多钱少没处买去,今天我贡献出来请尕司令跟李掌柜品一品。”
说实话,让我喝这种茶叶那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浪费。我喝惯了熬出来的老伏茶,喝什么茶叶都觉得味道清寡,想到要浪费人家这买都没处买、专给皇上进贡用的茶叶,我太惴惴不安了,就对他说:“老哥,就把下面我们正喝着的茶拿上来,那茶叶就挺好,别浪费了。”
老板立刻像得罪了我又要推卸责任似的指了他的伙计大骂:“这些狗日的一点眼色都没有,也不看看是什么人,即便是李掌柜的也不能泡那种茶么。你们都尝一尝,这茶好得很,进了口是清香,入了喉是甜香,咽下去是……”咽下去是什么香法他却没有说出来,我估计他临时编不出来了。编不出来了他也就不再往下编,抓紧时间把茶叶撒到了茶壶里,然后就亲手给我们沏茶。滚烫的开水一倒进茶壶里,果然便有浓郁的茶香随着蒸汽飘散开来,其实,让我闻起来这茶叶的味道跟熬伏茶的味道也没多大区别,都是茶叶味儿。
我跟李冬青都假模假式地赞叹:“好茶,好茶,真是好茶,这味道一闻就不一般。”我们这一赞扬,老板立刻满面笑容,得意洋洋,好像戏子得了个满堂彩。这时候便有伙计把瓜子、花生、柿饼等等一应配茶的干果和茯苓饼、酥皮饼、绿豆糕等等茶点摆到了桌子上。李冬青指着茶几上摆满了的吃货问:“老板,这些吃货是算到戏票里头还是另外算呢?”
老板立刻做出了委屈、气恼的表情:“李掌柜,你这是辱没我呢还是耍笑我呢?你跟尕司令能来,就是看得起我,我花钱请都请不来你还跟我说啥钱呢?”
我理解李冬青的心情,刚才他领我进来的时候,也就是个伙计侍候他,把他领到大厅里的座上坐了,他还得意洋洋地给我吹牛说那是最好的座位,扭来扭去半躺在硬邦邦的木头椅子上装舒服。一听到我尕司令的名头,老板亲自出面招待,换到了楼上包厢不说,茶叶也是进贡的,茶点更是比刚才丰富得无法比较,他心里不平衡,甚至很有一番酸溜溜的滋味儿,所以就用话来硌老板。我心里偷偷得意,李冬青虽然也是这方圆百里有名的财东,可是比起我尕司令来还是差了成色。老板这么看得起我,我自然不能让人家难堪,便对老板说:“老板,我们虽然才认识,可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伙计,钱不钱的我也不跟你说啥了,一句话,今后有啥事情需要我言传一声,有时间到山上来逛一逛。”
老板顿时满面光彩,点头哈腰地说:“好说,好说,能跟尕司令认得就是我的福分。”
李冬青又说:“老板,尕司令要看《 白蛇传 》呢,你这戏单子上头没有。”
老板面露难色,惴惴不安地向我道歉:“尕司令,实在对不起,今天的戏班子没有这个戏,连《 白蛇传 》的行头都没有,现加也来不及了。你老人家千万要谅解一下,下一回,下一回我一定叫戏班子把这个戏加上。”
我突然明白了,老板之所以对我如此恭敬热情,就是怕我因为他们的戏班子没有《 白蛇传 》这出戏而为难他们,他那一声“你老人家”也让我听着格外刺耳,他这是怕我,而不是真的尊敬我、看重我。联想起在李冬青家里听到那个妇女竟然用我的名头来吓唬半夜哭闹的孩子,我真的有些惭愧。
“没关系,我刚才也就是那么随便一问,你们演啥我看啥……”我差点说其实我啥戏都没看过,我硬给忍住了。如果我说出来那种话,肯定会非常丢面子,也说不准这位老板真的会趁机蒙我一把,让随便一个戏子穿了一身白袍子来冒充白蛇糊弄我。
“好好好,谢谢尕司令,尕司令真是大人大量,那我就安排去了。”老板顿时浑身轻松,拼了命地谢谢我,好像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老板退出去了,戏开场了。出来一个大花脸,吼叫着开唱,只见他咿咿啊啊地吼叫着,在台子上转来转去,听声音像是便秘挣不下来憋得叫唤,看举动像是内急得要命满大街乱转却找不着厕所。喊了一阵,我一句没听明白,观众们却激动得大声吆喝拍巴掌,看来这个人还挺受欢迎,而且看戏的都是内行,根本用不着报戏名,他们就都知道演的是什么。我想问问李冬青他在唱什么,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在喊什么,又怕丢面子,只好硬着头皮看台上的大花脸乱转乱叫唤。大花脸没完没了地唱着,嚷嚷得我头疼。过了许久,才又出来一帮子小兵,打着花花绿绿的旗子在台上绕来绕去地兜圈子,戏台上顿时五彩缤纷,热闹非凡。大花脸退到戏台的一旁,另一帮小兵又出来了,这帮小兵长得都特漂亮,仔细看去才知道都是女兵。女兵们跟刚才上来的小兵们各站了戏台的一侧,女兵们簇拥着一个女将。看到这个女将我的眼前顿时一亮,真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漂亮的人,只见她面似敷粉,脸带桃花,眉若春山,眼如秋水,樱桃小口,身上穿着银色的战袍,头上插着两根长长的野鸡翎子,真是英姿飒爽美若天仙。女将上来之后就开始转圈子、翻跟头,不时用手把脑袋上的野鸡翎子弯来折去,那一招一式简直像是仙女下凡,看得人心醉神迷。舞扎了一阵,女将就开始唱了起来。嘿,我这才知道什么叫好听,刚才那个大花脸唱得太难听了,现在这个女旦一唱,就好像刚刚听过狼嚎牛吼又听黄鹂鸣柳,清脆悦耳的声音,婉转流畅的唱腔,顿时让我觉得自己是用耳朵吃糖,甜丝丝的沁人心脾。
“好不好?”李冬青在我耳朵旁边问我。
“好,好得很。”
“好了就给人家挂个红。”
“挂啥红呢?”
“就是捧戏子么,一条红一个大洋。”
这个戏子我当然要捧:“挂挂挂,挂十个大洋的。”
于是李冬青叫来了戏园子的伙计,告诉他:“尕司令给穆桂英挂红呢,十个红。”
伙计告诉我们,扮演穆桂英的是红角李敏敏。我掏腰包的时候才想起来,我的大洋没有随身带出来,顿时大感难堪。这又要怪奶奶,她一向教育我不是特别必要不要随身带钱,即便是带了钱也不能“露白”;所以我就养成了习惯,一般情况下尽量不随身带钱,出来的时候就把钱跟行李一起扔到了旅馆。李冬青倒是明眼人,一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我没带钱,赶紧掏出十块大洋给了伙计。
这场戏完了,一个瘦小的半大老头儿走上台朝台下面大声宣布:“狗娃山的尕司令给李敏敏挂十个红。”
台下立刻掀起了一阵热烈的喝彩声。李冬青告诉我那个半大老头儿就是戏班子的班主,刚才的老板是戏园子的老板。我这才懂得,戏园子跟戏班子并不是一路的。接着李敏敏出来,两只手相握放在腰间朝我们坐的包厢好像女人要解手中途又改了主意那样蹲了又蹲。我问李冬青她这是干吗呢,李冬青说她这是朝我致礼感谢呢,戏词上就叫道万福。
这出《 穆桂英挂帅 》演完了,班主走上台说,为了表示对尕司令的感谢,特由李敏敏唱一段《 白蛇传 》的折子“断桥”。李敏敏上来了,换了一套白色的裙子,更增加了女人的妩媚和娇俏。
“想当初在峨嵋一经孤守,伴青灯叩古磬千年苦修。久向往人世间繁华锦绣,弃黄冠携青妹佩剑云游。按云头现长堤烟桃雨柳,清明天我二人来到杭州。揽不尽人间西湖景色秀,春情荡漾在心头,遇官人真乃是良缘巧凑……”
我的天老爷,她这一唱真是叫人心醉神迷,哀婉多情的唱词经过她优美的嗓音和梆子胡琴的渲染,简直就是天籁之音。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二娘同样是戏子,却只能钻到土匪窝里给大掌柜当小婆子了,跟人家比,二娘那两下子只能算是吆喝,根本算不得唱戏。我让她唱得神魂颠倒了,忍不住又给她挂了十条红。
戏看完了,天也晚了,街道上黑沉沉的没了活气儿。这是我长这么大头一遭看戏,虽然大多数剧情我都不明白,可单单是那份热闹就够我激动了。想起舞台上那五彩缤纷让人眼花缭乱的人物、场景,特别是那美若天仙的李敏敏,还有她演的英姿飒爽的穆桂英和温柔多情的白娘子,我就兴奋不已,忍不住在路上就哼哼起了“断 桥”的唱词儿,当然,我唱的是二娘的那个调调,李敏敏的唱法我学不来。李冬青问我:“尕司令,戏好看不好看?”我说好看,他就问我,“还想不想看?”我说当然还想看。他就说到了西安城里再看,西安城里的戏园子更大,戏班子也更好,保管叫我天天晚上有戏看,看也看不过来。
我跟李冬青说着走着,四瓣子可能困了,想早点钻热被窝,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远远地已经看到了我们旅馆门口黄蜡蜡的风灯,突然从路旁坟墓一样黝黑的巷道里冲出来一帮士兵,枪口对准我们,枪上的刺刀在黑暗中闪烁着寒光。
我赶紧掏枪。四瓣子那边的枪已经响了,慌乱中,我看到四瓣子的右手握着枪高高扬起,枪口喷出了火光,好像他在用枪射击天上的星星,接着他的身子慢慢萎顿下去,然后无声无息地躺倒在地上……四瓣子被打中了,也许他被打死了。四瓣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动作慢了,耽误了时间,等到我想反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士兵们一拥而上扭住我把我绑了起来,随即我揣在腰里的驳壳枪也被他们搜出来没收了。
我大声叫喊:“狗日的,找死呢,我是狗娃山上的尕司令……”
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街边的房顶上响起:“这就对了,我们绑的就是尕司令。”保安团的钱团长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虽然是夜晚,可是远远映过来的旅馆风灯却让我能够看清他得意洋洋的笑脸。我抬起头,街边的房子上也站满了士兵,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如果我企图上房逃跑,迎接我的必将是枪林弹雨,我的尸体必将会成为布满窟窿的筛子。这些狗日的计划得真够严密,看来这是策划好的抓捕行动。
钱团长从房上跳了下来,在我跟前仔细地辨认着,看到确实是我,就拍了拍我的肩膀头:“我当你尕司令有日天的本事呢,今天你咋不狂了?”
我说:“钱团长,我们近日无仇远日无冤,你这是干啥呢?”
他冷笑着说:“我跟你往日有冤近日更是有仇,你咋还不知道呢?”
我说:“你说么,啥冤啥仇我真不知道。”
他说:“红鼻子是你杀的吧?那是我舅,我的亲舅。前些日子红党从你狗娃山下头过,你不但没有报告,也没有挡住,反过来还给他们粮食,跟他们的那个尕团长拜了把子,你说你跟我有没有冤有没有仇?”
我倒没想到,红鼻子竟然是这个钱团长的亲舅舅,我威胁他:“你抓了我,就会有人来救我;你杀了我,就会有人来杀你跟你的一家子,你这一辈子都不要想安宁。你不怕当第二个红鼻子吗?”
他哈哈地笑了说:“我先把你杀了,就算有人来杀我你也看不着,咋样?再说了,你可能还不知道,中央军的一个团已经开到狗娃山了,这阵子你的狗娃山已经叫中央军踏平了。”
我担心了,这完全有可能,我的那帮伙计绝对不是一个团的中央军的对手。“尕司令,请吧,跟上我走吧。”钱团长说罢背着手领头朝前面走,他的士兵推搡着我跟在他的后头。我忽然想起了李冬青,扭过头到处找他,却不知道他啥时候已经消失了。我立刻明白了,这狗日的李冬青,跟钱团长一起设下这么一个套,把我装了进来。这其实是很明白的事情,我死了,他既可以替他那个老流氓爸爸吃人贼报仇,又可以清了我抢他三万六千块银元的旧账,还可以吞没我让他卖粮食的五万块大洋。这些利害关系我本应该早就想得到,可是我却偏偏就昏了头,亲自跟上他到西安城取他妈的什么银元,我真傻。其实事情完全可以不这么办,我完全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狗娃山上,限令他几天之内把银元给我送来,如果不送来我完全可以抓他一家老少做人质,一天割他家人身上的一个零件送给他,直到他老老实实把银元全部送回来为止,这正是合格土匪的标准做法,是土匪信用的残酷规则。还有,我绝对不应该在政府招安之后还跟红党勾勾搭搭,即便是他们从我的地盘上过,我不招惹他们就是天大的情面了,确实不应该跟他们拜把子,更不应该给他们送麦子。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我的罪过,也成了钱团长他们拾掇我的借口,更成了中央军清剿我们狗娃山的理由。看来我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土匪,也不是合格的招安对象。如果大掌柜还在,奶奶还在,我估计他们一定不会像我这么优柔寡断,不会像我这样毫无原则地讲义气讲交情,当然,他们也不会像我这样长了一副毫无价值的软心肠。
我被扭着朝保安团走去,四瓣子肯定已经死了,他跟上我白白搭了一条命,这让我特别伤心。这时候后面的保安团突然惊叫起来:“这还活着呢,跑了,跑了,快追,快追。”紧接着枪声响成了一片,保安团们活像炸了圈的骡马群,踢哩嗵咙地朝刚才四瓣子倒下的方向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