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咋还住窑洞?我看你们不是盖了好些房子么?”他盘腿坐到炕上,撮着牙花子问我。
我告诉他窑洞住惯了就不想住房子了,窑洞冬暖夏凉,而且还能防火防炮弹。我反过来问他:“你现在干啥呢?就在李家寨当掌柜的?”
他说:“我在外头跑买卖,银元都叫你给抢了,也做不成啥大买卖了,就是往南方倒些土产、粮食,再从南方贩些西药、布匹绸缎,日子还过得去。”
他又提起了我抢他银元的事儿,当时觉得理直气壮的事儿,现在他提起来不知道怎么就让我脸红,我说:“过去那些事情还提他做啥呢,说到根本都是上一辈人的恩怨,钱么,你也说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身外之物,我没有伤过你们家任何一个人,说实话,按照当时的仇底子,换个人不把你们家杀个鸡犬不留才怪呢。”
他撇撇嘴做了个笑的模样,讥讽我说:“你说得有道理,按照你的逻辑我倒真的应该对你感恩戴德才是。”说完就仰到炕上枕着胳膊闭目养神,作出不愿意搭理我的样子。
我却无论如何不想让他睡觉,我想跟他谝,我说:“你到南方做买卖,听说闹红的事情没有?”
他猛然间坐了起来,警觉地问我:“你问这干啥呢?”
我说:“人家都说南方闹红呢,蒋委员长派了大兵剿匪,兵荒马乱的你咋敢过去做生意呢?”
他端详着我,半晌才说:“其实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乱,闹红也罢,剿匪也罢,跟咱商人没关系。再说了,啥叫闹红?就是泥腿子祸害乡绅富人,跟杀富济贫的山大王差不多,有些穷汉没处吃饭就跟上他们瞎闹腾呢,没啥大希望,中央军几十万大军追着屁股后头剿,迟早得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不过他们可真是杀富济贫,把乡绅富户的财产土地都分给穷汉了,不像你们,杀富不济贫,抢来的都成了自己的。”
“为啥叫闹红呢?”
“闹红就是红军么。”
“咋叫个红军?他们都穿红衣裳还是身上都是红颜色的?”
“胡说呢,又不是新娘子咋能穿红衣裳呢?他们的旗是红的,就叫红军。”
“你见过红军没有?”
他摇摇头:“我躲都躲不及哪里还敢见他们?没见过。”也许是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他主动问我,“你们在山下头种了不少地么,收成咋样?”
我告诉他,我们这帮伙计大都是农民,种地的功夫都不错,再加上土地肥沃雨水充足,夏粮获得空前丰收,麦子每亩能打四百多斤,如果秋苞谷再收下来,今年的粮食两三年都吃不完。他听了这个话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一骨碌爬起来问我:“粮食吃不完你打算咋办呢?”
我说:“放着慢慢吃么。”
他说:“粮食一隔年就成陈粮了,你们又没有现成的粮囤,明年一经夏粮食就都霉了。”
看他对粮食这么感兴趣,想到他刚才说过他是做粮食生意的,我就问他:“依你说该咋办呢?”
“卖呀,把粮食换成大洋,大洋放多少年也不坏,要是粮食歉收不够吃了再用大洋买粮食么。”
这个道理说出来简单,我们却谁也没有想到过。我们都是农民兼土匪,谁也没做过生意,会种粮食,却不会卖粮食。他接着又说:“你们跟农民还不一样,农民还要给政府交粮纳税,佃户更得给财东交租子;你们种多少都是自己的,既不纳税又不交粮,你们的粮食卖得再便宜也亏不了。再说了,如果把粮食卖出去,再就地贩一些我们这边的缺货,比方说茶叶、西药、盐、洋布,那还不是大发了。”
他说得我怦然心动,跃跃欲试,说透了,当土匪也罢,招安当官军也罢,不都是为了活得下去、活得好一些吗?如果能倒粮食倒买卖挣大钱,我们何必还要烧杀抢掠逼人家交保护费惹得人人背后骂我们祖宗三代呢?我说:“那我就卖粮食,你收,我卖。”
李冬青说:“我没有那么多钱,钱都叫你抢了,你的粮食多了我收不起,少了又不值得收,除非……”
我知道这家伙有主意,就催他说:“你说,有啥主意说出来成不成咱们商量么。”
“除非你先把粮食给我,咱们定一个价钱,我把粮食出手了再给你钱。”
我迟疑了:我曾经抢过他家三万多块大洋,这家伙该不会趁机把粮食拿去一拍屁股跑了,我到哪找他?他见我迟疑就说:“我就说么,这种生意你跟我做不成,我要是有钱我倒真的想跟你做粮食生意,可惜我没有那么多钱。”
我看着他琢磨:我如果把粮食先交给他他会不会坑我,还没琢磨出名堂,卫师爷在外头叫我。我出来问他有什么事情,他把我拉到几步外才说:“李家寨的娃娃领回来还是直接送到李家寨去?”
我说:“这还用问,你派上几个可靠的人直接送回去,送到我们这里算啥呢?这不是不打自招么。”
卫师爷说:“尕司令有个明话我们就好办了,我是怕你想直接把娃娃给他叫他领我们的人情呢。”
我说:“狗屁,这一辈子他也不会领我的人情,刚才还想套我的粮食呢。”
卫师爷问:“他咋套你的粮食呢?”
我便把李冬青刚才跟我说的事情给他说了一遍。卫师爷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阵,说:“他不敢哄我们,你想,他一家老少都在我们的手里,如果他哄了我们不怕我们把他一家子灭了?”
我说:“灭个屁呢,他要是真的把我们哄了,把一家人领上,把大洋卷上,一跑了之,天下这么大,我们到哪找他呢?”
卫师爷说:“尕司令想得太多了,就我们那些粮食,还不值得他把李家寨跟他们家那么多地扔了和我们换。如果他真的拿李家寨还有他们家那些地跟我们换粮食,你换不换?”
我当然换,这是明显占便宜的买卖我为啥不换。卫师爷这么说显然是愿意跟他做这笔生意,我说:“依你说我们把粮食先给他,让他给我们卖,卖了以后再算钱?”
卫师爷模棱两可地说:“这事情好像可以,不过也得小心,最终大主意还得尕司令决断。”
这家伙真是滑头,说啥都头头是道,真到需要拿主意的时候就开始推卸责任。不过,这也真是他根本做不了主的问题。我郑重其事地叮嘱了他一句:“你给我安排好,李家娃娃的事情千万不敢弄出差头,完整无缺地给人家送回去,不然我们不好交代,这家人不管咋说还给我们捐过三万六千块大洋呢。”
回到窑洞里,我对李冬青说:“刚才我的师爷说,你娃娃的下落寻到了,是西山老鬼那一伙子做的活,我已经派人找他要人去了,你是回去等消息呢还是在这等消息?”
西山老鬼是八十多里外的一股小土匪,我们本来准备把他赶了,他送了不少东西,求我们给他留个安身的地方,保证不在我们的势力范围内做活,如果我们有什么差遣,他随时听候我们的命令。他给我们送的礼里有不少金银首饰,我挑了几样看上去挺时新的给了二娘,又留了几样分量重的派人送到张家堡子给了花花,我知道二娘讲究样式,花花那样的山里姑娘讲究分量成色,果然花花叫送礼的人带回话来说她喜欢得很。我估计西山老鬼他们可能有什么大仇家,是想躲在我的地界上拿我当伞呢,看他送礼送得厚实,我就再没有赶他们,不好由我们出面的事情我就让他们出面,他们办了几次,挺尽心尽力也办得挺得体,包括这一回绑架李冬青的儿子。
李冬青说:“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尕司令出面了,我想应该没有多大问题,我就在这搭等消息吧,省得你的人来回跑。”
我说:“那好么,你就等着。”
晚上吃饭我拿他当客人,弄了几个菜,烫了一壶酒,叫了卫师爷作陪跟他一起吃吃喝喝地谝到深夜。人一喝酒好像就没了主见,跟他谝着谝着就又谝到了贩粮食上,谝着谝着不知道怎么我就答应了他的要求,由他收我们的粮食,卖了之后再给我们钱。等到第二天早上我醒来之后,又有些后悔,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再反悔就不是人了,人言为信么,特别是像我们这种江湖道上出身的人,尤其是像我这种当了尕掌柜现在又是尕司令的江湖成功人士,如果说话不算话,就是把自己的脸当成了沟子,沟子还有裤子遮羞呢,脸变成了沟子又没有裤子遮挡,还不如沟子。
过了两天,他家里一个庄丁跑上山来给他送信,说是他的儿子放了回来,没事了。他连谢我一声都没有,就告辞下山回家。我把他送到了山下头,顺便又到李大个子的地盘视察了一番,李大个子他们的秋苞谷已经长出半人高了。
当土匪不好玩,做买卖更不好玩,这是我的切身体会。眼看着一车车的麦子被李冬青拉走,我的心悬到了半空没着没落地难受。如果这家伙真的把我一千多石粮食给吞了,尽管我可以像卫师爷说的那样吃了他的李家寨子跟田产抵账,可那也要经历一场大麻烦,也是我的大耻辱。要是按照李大个子跟卫师爷他们的意见,所有的粮食就都让李冬青拉走了,他们的说法是既然要做买卖,就做大一些。我没同意,这是头一次,带有试探性的意义,我不能一次把家底子都搭上,我有大概两千多石麦子,只让他们拉走了一千石,就这如果按照李冬青说的价格也能卖上五万块大洋。
那天李冬青回家之后过了没几天就又跑了回来,说河南遭了蝗灾,粮食颗粒未收,麦子一石卖到了五十块大洋,而我们这边一石麦子才卖五块大洋,要是把麦子贩运到河南,不说一本万利,起码也能大大地赚一笔。事前我有话,如今又有这么大的利摆在面前,无论从哪方面想我都不能不做这笔生意了。
麦子装好车了,他又说如今外头不太平,让我派一队人帮他押运粮食。这正中我的下怀,有了我的人带着枪押运,我就不相信他能生生地把粮食吞了。我就派了胡小个子带了他的精锐荷枪实弹地跟上李冬青押运粮食,还给他们以靖边剿匪第一军的名义开了个公文,冒充军粮,以便他们遇上军队的时候好过关,如果遇上土匪那就没二话了,只有一个字:打!
尽管有我的人跟着,我的心里仍然踏实不下来,既怕粮食有什么闪失,又怕真的遇上敌手我的人受损失。出门在外跟守在家门口不一样,如果真的遇上什么事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没有援兵,我真怕胡小个子这队人马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我这个尕司令了。胡小个子他们一个个倒兴致勃勃,他们跟我一个样儿,都是山里的猴子没见过世面,这一回听说要跟李冬青下河南逛洛阳,一个个就跟进城赶集的娃娃一样乐得合不上嘴。胡小个子还给我表决心:“尕掌柜你放心,人在粮食在,卖了粮食钱拿不上我就把李冬青这给活剐了。”
我说:“狗臭屁,啥叫人在粮食在?人不在了要粮食干啥?喂狗去?给你说清楚,遇上啥事情能挡就挡,挡不成就撒腿子,这是我们的老传统。不管遇上啥事情,只管把李冬青盯住就成,平平安安回来比啥都强。你现在是有老婆娃娃的人了,你要是不好好回来你的老婆娃娃我可不养活。”
他的娃娃还在他老婆肚子里装着呢,我这么说的意思就是叫他千万别在外头把命搭上。这个人的拗劲我知道,说不上真会为了粮食把命搭上。胡小个子听了我的话眼泪差点流下来,哽咽着对我说:“尕司令,你说的话我明白,你就是怕我出事呢。可是如果我没把这粮食保住,我还有啥脸活着回来呢?你放心,我还是那句话,人在粮食在,没有粮食拿钱来。”
我知道派错人了,不应该派这个死脑筋,我甚至都想换人了,可是换别人我又不放心粮食,也不放心李冬青。再说了,临阵换将是出征的大忌,对胡小个子的能力也显得不够信任,他们队什么都准备好了,换人也来不及,只好听天由命,就让胡小个子这个忠诚的死脑筋跑一趟吧。
我还在为胡小个子跟我的麦子担惊受怕,钱团长却带着一队兵护了一个省政府姓侯的参议员来找我。侯参议员是个尖嘴猴腮的小老头,下颏上留了一撮山羊胡子,活像一只老猴子,长相跟姓氏极其相称。侯参议说他是受国民政府中央军事委员会西北行辕的委托来给我送公文的。侯参议看来头一次光临我们这样的土匪窝,挺紧张,也挺拘束,东张西望战战兢兢的,好像我们随时都会把他当成猴子夹到木板下面吃猴脑。倒是钱团长落落大方,就好像到了亲戚朋友家一样,高高跷了二郎腿跟我称兄道弟,喝了两口茶就开始挤对我:“尕司令老弟,这几年你可是大发了,又种地开荒,又收保护费,听说最近还开始做买卖了,可比我这个保安团长肥多了。”
我马上回击他:“种地也罢,做买卖也罢,不都是下苦为了活命么。我们跟你换一下,你们到山上来养活自己,我们到城里叫政府发饷,你换不换?”
钱团长哈哈一笑说:“尕司令说笑了,我哪里有那个本事。”
侯参议从他的公文包里掏出来一个大信封交给我:“尕司令,这是西北行辕的公函,请你过目。”
公文带有通报情况的性质,说红党从南方流窜到了川陕一带,随时有可能在我们附近地区出现,要求我们提高戒备,如果发现红党踪迹,要随时报告,并且要积极组织阻击。公文里还承诺,凡是杀一个红党,奖励大洋一百块,俘虏一个奖励大洋二百块。看过之后,我赶紧声明:“侯参议,当初我们招安的时候就跟钱团长、惠县长有约定,政府不管我们的军费开支,我们也不接受整编离开本地打仗,如果红党到了我的地盘上,我可以阻拦他们,可是如果他们没有侵犯我的地盘,我可没本事跑出去打人家。”
侯参议说:“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虽然政府没有给你们拨过军饷,可是你们种国家的地,收着保护费,国家也从来没有向你们收过捐税,这还是等于国家给你们军费了。如今国家有难,你们出力也是应当应分的么。”
我说:“出力我们肯定是要出力的,你放心,只要红党进入我的地盘,就是你那个话,我保证叫他们留下脑袋,一颗脑袋一百块大洋谁不想挣?如果人家根本没过来我们也没那个本事追到人家屁股后头打人家。”
侯参议说:“那是,那是,只要尕司令有这个话就成。”
钱团长说:“尕司令兄弟,如果红党侵扰县城,我来求援你可得救哥哥一把,不能见死不救啊。反过来如果红党窜到你这,只要你通个消息,我也一定带人过来支援你。”
据我所知,这几年保安团在钱团长的主持下,招人马,买火器,力量比红鼻子当团长的时候大大膨胀,听说还请了正规军的教官来当教练,他说是为了防红党打死我我也不相信,我想他们还是谋划着防御我。
我对他也打哈哈:“没问题,我们唇齿相依么。”
当天晚上我留他们吃饭喝酒。侯参议几杯酒下肚就晕了,嚷嚷着要睡觉。钱团长吃饱喝足之后非要参观我的堡子,我就领了他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他评价说:“这个堡子,正好卡在三省岔口上,位置好得很,只要有粮食、有水,遇上情况顶上一年半载没有问题。”
我们的堡子是依狗娃山的山势修建的,狗娃山脚下倒是有一条大路,修堡子的时候我们可没想到跟这条路有什么关系,叫他这么一说倒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回去了,那个侯参议还一再抱拳嘱托我:“一定要以大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