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马上开始批评。“酒窝!”她对粉红色的无边帽说。“青春呢!”她看着嫩绿色的帽子说。至于有亮片及面纱的那顶,她说是:“神秘的迷人风采。这么明显的事!还有没有别的?”
苏菲拿出那顶漆黑、间杂有白色的帽子。这是唯一有一点点可能会让她看上眼的。但是那女人眼中透着轻蔑:“这顶不会带给任何人任何东西!海特小姐,我看你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是你自己跑进来要看帽子的!”苏菲顶她:“夫人,我们不过是小镇上的一家小店,你干嘛——”那女人身后的男士倒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警告她些什么。“自己眼巴巴地跑来!”苏菲把句子说完,心里想着:接下来呢?
“当有人想跟荒地女巫竞争时我就会跑来!”那女人说:“海特小姐,我听人谈起你,我不喜欢你跟我竞争,我也不喜欢你的态度。我是来阻止你的。来!”她伸出一只手,对苏菲的脸做了一个抛掷的动作。
“你是说,你是荒地女巫?”苏菲颤声问道,声音因害怕与惊讶而变的很奇怪。
“没错,”那女人回答道:“这是给你的教训,看你还敢不敢捞过界,侵犯到我的领域。”
“我没有啊!你一定是搞错了。”苏菲哑着声音抗议。那个男子紧瞪着她的眼神中露出非常恐怖的神情,苏菲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
“错不了的,海特小姐。”女巫说:“格斯顿,咱们走。”她转身往店门走去。
格斯顿很恭谨的为她开门,她突然转过身跟苏菲说:“还有,你将无法告诉别人你受了诅咒。”说完就走了,门上的铃铛在她走后仍响个不停,彷若葬礼上的丧钟。
苏菲想知道那男人到底看到了什么?她伸出双手往脸上摸去,摸到的是柔软像皮革似的皱纹。她低头看手,手也同样布满皱纹,而且瘦瘦的,手背上满是隆起的青筋,指关节也变得很粗大。她把灰裙子提高,看自己的脚。足踝和脚都又瘦又老,这让鞋子看起来像长了疙瘩似的,它们看起来就像九十岁老太太的脚,偏又那么真实!
苏菲往镜子走去,却发现自己脚步蹒跚。但是,镜中的脸倒是显得很沉着,因为她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那是一张被白发包围,瘦削的老妇的脸,脸色憔悴而枯黄。眼睛则黄黄的、水汪汪的瞪着她瞧,看来十分可怜。
“别担心,老家伙,”苏菲对镜中的脸说:“你看来挺健康的。何况,这不是更接近真实的你吗?”
她很镇定地思索自己的处境,所有一切似乎都变得平静而遥远,她甚至不怎么生荒地女巫的气。
“当然啦,有机会的话我还是要报复的,”她跟自己这么说。“但是就目前而言,如果乐蒂和玛莎可以忍受变成对方来生活,我当然也可以忍受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不过,我不能待在这里,芬妮会吓坏的。让我想想,这件灰色洋装还挺合适的。不过我还需要我的披肩跟一些食物。”
她蹒跚地走到店门口,小心地放上“本店关门”的牌子。当她移动时,全身关节都嘎嘎作响。她必须弯着腰,慢慢行走。但是她发现自己其实还蛮强健的,因此安心不少。她并不觉得衰弱或有病痛,只是觉得浑身僵硬。她蹒跚地走过去拿起披肩,学着老妇人一般,将头和肩膀都包了起来,然后慢慢走会家里,将只放有几个铜板的钱包和面包、乳酪等一起打包。她走出房门,将钥匙藏在平日的藏匿地点,就沿着街道蹒跚地走下去,连自己都惊讶心情竟能如此平静!
她考虑过是否要跟玛莎道别,但她想到玛莎若认不出她,她心里大概会很不舒服,所以,就这么离开应该是最好的,她决定等确定自己的居留处后再给两位妹妹写信。她就是这么走着,通过举办市集的草地,越过桥,往乡村道路走去。那是一个温暖的春天。苏菲发现,即使变成老太婆,还是可以欣赏景色,并享受灌木树篱里飘来的春日芳香。虽然景色看来可能稍稍模糊了些。走着走着,她的背开始发痛。她虽然可以走得不错,但还是需要一根拐杖。她在灌木丛里搜寻,希望能找到像是松脱的棍状物之类的东西。
她的眼力显然不大如前。走了约莫一哩路后,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根木棍。但是当她弯身去拉的时候,却发现那其实是一个被扔到树丛里的,旧稻草人的剩余部分。苏菲将它立起来,它的脸是一个枯萎的萝卜。苏菲觉得它蛮可怜的,所以,不仅没将它拆开来,取它的身体为拐杖,反而将它立在树篱的两根枝干之间,让它隐隐约约潇洒地站在山楂花之间,两只破旧的袖子则在树篱上方随风飞扬。
“好了!”她跟稻草人说,但随即被自己沙哑苍老的声音吓了一跳,发出一串苍老的笑声。“朋友,我们两个好象都不怎么成材啊!像这样让别人能看见你,也许你还有机会回到田里去。”说完她就上路了。
但是走没几步,她突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转身对稻草人说:“要不是因为我身为家里的老大而注定要有个失败人生的话,你就可以活过来,帮忙我赚大钱了。总之,祝你好运呀。”
她边走边咯咯笑。或许她有些不正常吧?但老女人不常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约一小时后,她在河岸边坐下来休息吃面包和乳酪时,找到了一根拐杖。她先是听到身后的树篱里有狗吠声,声音很奇怪:先是仿佛要窒息般的细声尖叫,接着是剧烈到足以摇落山楂花花瓣的喘息声。苏菲在地上匍匐前行,试着在落叶、花朵与荆棘的间隙间,寻找来自树篱深处声音的来源。最后终于给她看到一只瘦瘦的灰狗,很无助地陷在那里。它脖子上绑着绳子,但是不知为什么,有一根强韧的枯枝居然和这绳子卷在一起。枯枝的两端各卡在旁边的树干上,这只狗因此动弹不得。看到苏菲的脸时,它只能拼命地转动它的眼睛。
从小苏菲就怕狗,各种各类的狗。即使变成了老妇人,看到那家伙张开的嘴里两排白森森的狗牙,还是令她非常紧张的,但她一再告诉自己:“人都变成这副模样了,还有什么好担忧的!”便伸手到缝纫盒里摸出剪刀,探手到树篱里,开始去锯那只狗脖子上的绳子。
那只狗很狂野,忙着避开她不说,还咆哮着,但苏菲勇敢地继续锯下去。“除非你让我将这绳子锯开,”她以沙哑苍老的声音跟狗说:“不然哪,你不是会饿死就是会窒息而死。依我看来,是有人存心要让你窒息而死。是因为这样你才对我这么凶吗?”绳子缚得很紧,枯枝更是恶毒地紧紧缠绕住绳子,苏菲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将绳子锯断,让狗可以由枯枝挣脱出来。
“你要吃点面包跟乳酪吗?”苏菲问它,但那狗对着她咆哮,由树篱另一边挤出去,一溜烟跑了。
“你可真懂得感激呀!”苏菲叹口气,揉揉自己酸痛的手臂。“不过你无意间到是给我留下了一份礼物啊。”她将那支卡住狗的枯枝由树篱里拉出来,发现拿来当拐杖正好。杖身经过修饰,顶端还镶了铁。她吃过面包和乳酪之后,再度上路。路越来越陡峭。她发现这根拐杖还挺有用的。它还可以是谈话的对象哩!苏菲边用力地执杖而行,边跟她的拐杖说话。反正,老年人常会自言自语。
“到目前为止我遭逢了两桩事件,”她说:“两个对象都没半句感谢的话。不过,你可真是根好拐杖!不是我爱发牢骚,事不过三嘛,一定会有第三次的,神不神奇且不去管他,反正,一定要再来一次,这点我很坚持。不过,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事喔。”
第三桩遭遇发生在近傍晚的时候,当时苏菲已走到山岗上相当高的地方了,一个乡下人吹着口哨朝她走下来。这是个牧羊人,苏菲想着,把羊安顿好后要下山回家了。这年轻人看来不过四十上下,经济似乎颇宽裕。“天哪!”苏菲自言自语道:“如果我是今天早上看到他的话,我一定觉得他很老。人的看法怎会变这么快!”
那牧羊人看到苏菲在自言自语时,马上很小心地移到小路的另一边行走,同时非常热情地打招呼:“大妈,晚安啊。您上哪儿去呀?”
“大妈?”苏菲斥道:“年轻人,我可不是你妈妈!”
“不过是一种措辞嘛。”牧羊人边说边贴着另一边的树篱行走:“看到您日头都快下山了还往山上走,客气地问候您一下罢了。您不会想在天黑前赶到上福而丁去吧?”
苏菲压根儿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停在路上思考。“真的无所谓,”她回道,其实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既然要外出赚钱,就不能太挑剔。”
“是嘛,大妈,”牧羊人现在已通过苏菲往下走了,他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那么,祝您好运。希望您用以赚钱的方式不包括对人们的牲畜下咒。”说完他就大踏步,几乎是用跑的快快下山去了。
苏菲没好气地瞪着他的背影。“他以为我是女巫呢!”她跟拐杖抱怨。她很想对着那牧羊的背后喊些坏话,故意吓吓他,不过那样似乎太坏心肠了些。她继续往上走,同时自顾自的说着话。不久,树篱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是光秃的堤岸,再往前是石楠丛生的高地,而再过去,走上一大段陡峭的山路后是一片草地,覆盖着黄色的草,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苏菲绷着脸继续前进。她瘦骨嶙峋的脚痛着,背和膝盖也都吃不消。她累得无法再自言自语,只是继续走着,喘着气。知道太阳快沉到地平线下了,她才突然发现,她连再走一步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瘫在路边的石头上,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喘着气说:“我唯一能想到的财富,是一张舒服的椅子!”
那块石头恰好位在突起的高地上,苏菲因此可以清楚俯瞰她来时的路径,大部分的山谷尽收眼底。她可以俯瞰那映照在夕阳余辉下的山谷、田野、墙垣与树篱、蜿蜒的河流,还有富裕人家的豪宅由树丛间鲜明地突显出来,还可以一路远眺到远处的蓝色山脉。在她的正底下是马克奇平镇。苏菲可以清楚看到它著名的街道,还有方形市场和希赛利糕饼店。她甚至可以瞄准位于帽店旁,家里的那根烟囱,仍颗石头下去。
“怎么还这么近!”她不悦地跟拐杖抱怨:“走了那么多路,结果不过走到自家的屋顶而已。”
太阳下山后,石头开始变冷。还有一股令人不舒服的冷风,不论苏菲转到哪个方向都躲不开它。现在,‘在外头露天过夜’看来不再是毫不重要的问题了,她的思绪越来越被一把舒服的椅子、火炉旁、黑暗、野兽等事占据,但是她若要回马克奇平镇的话,起码要走到半夜才能走到。所以,最好还是往前走吧!她叹口气,站起来,全身都嘎嘎作响,实在糟透了!她全身都在痛。
“我以前从不知道老年人必须忍受些什么。”她一边吃力地往上走一边叹气:“不过,我想野狼不会吃我的。对它们而言,我是太干太硬了!这点蛮另人安慰的。”
夜降临得很快,石楠丛生的高地成为蓝灰色,风更锐利了。苏菲的喘息声和四肢骨头嘎嘎响的声音,听在她自己耳朵里只觉得震天介响。因此,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注意到,她所听到的喘息与嘎嘎声,有一部分其实是出自别出。她实现模糊地往上看。
豪尔巫师的城堡正越过荒地,颠簸地对着她隆隆飞来。黑烟从后头黑色的城垛往上喷出,成朵朵黑云。整座城堡看来又高又瘦,很重很丑陋,而且带着邪气。苏菲倚着拐杖看着,她并不怎么觉得害怕,只是奇怪它是怎么移动的。更重要的是,她脑袋里想着:有烟就有火,这么多的烟就表示,那高高的黑色城墙之后藏有熊熊的烈火。
“咦,那有什么不可以?”她跟拐杖说:“豪尔巫师应该不会想要收集我的灵魂的!他只要年轻女孩的呀。”
她举起拐杖,对着城堡急切地挥舞。
尖叫道:“停下来!”
城堡依言,在离她五十尺处的高地轰隆隆地停下来了。苏菲对着他蹒跚走去,心中满是喜悦。
面对着苏菲的黑墙有一扇大大的黑门,苏菲朝着这扇门走去,脚步蹒跚而轻快。城堡近看更丑,不成比例的高,样子也很不规则。在亦见深沉的的暮色中,可以看出它是由巨大的、类似木炭、形状大小各异的黑色块壮物建成。这些建材似乎会呼吸,苏菲走得越近越能感受到它们似乎会呼出冷气,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她只一心一意想着椅子及温暖的炉旁。她对着门热切地伸出手。
然而她的手却接近不了那扇门!门外一尺处似乎有另一扇无形的门将她的手挡住。苏菲的手不耐地试探着,但是毫无用处。接着,她改用拐杖去戳。这扇无形的门似乎覆盖住整扇里门,上至苏菲的拐杖所能抵达的高度,下至底下门缝里露出来的石楠花,都在它的防护范围之内。
“开门!”苏菲对着它大叫。
但是门一点也不甩她。
“好吧,”她说:“看来我只好走后门了。”她拐着脚往城堡左边的角落走去,不只因为那儿离她最近,也因为那样走的是下坡路。但是她却绕不过去。
她才走到和那角落黑色基石平行的地方,就又被无形的墙给挡住了。那一刹那,苏菲忍不住骂了一句她由玛莎那儿学来的,不管老妇或年轻女子都不该知道的话。然后拄着拐杖,逆时针而行,往城堡的右角走去。那儿居然没有阻碍!她成功地转过那个角落,急急对着城堡另一边,她看到的第二扇大黑门走去。
但是那扇门外头同样设了屏障。
苏菲对它怒目而视:“这未免太不友善了!”
黑烟大量地由城垛往下冒,呛得苏菲直咳嗽。这下子她真是气到了。她又老、又瘦弱、不仅寒冷,还全身酸痛。夜已降临,这城堡却只管坐在那儿对着她吹烟。“我非得跟那个豪尔好好谈一谈!”她边咕哝着边气呼呼地往下一个边角走去。咦!这儿也没有障碍?显然,只要逆时针走就对了。然后她看到了,在那片城墙上,稍稍靠着侧边的,是第三扇门。这一扇门不仅小了许多,也较为寒酸。
“总算给我找到后门了!”苏菲说。
但是苏菲才走近那扇黑门,整座城堡突然又开始动了起来。地也跟着震动。城墙摇晃着,发出吱吱的声音,门也开始由她跟前横向移开。
“不准走!”苏菲大叫。她追着门跑,拿拐杖用力敲,同时大叫:“开门!”
门突然向内打开,但是城堡仍然横向着转开。苏菲使劲拐着脚追赶,好不容易才一脚踩上门槛。城堡加速要离开这个崎岖不平的山坡地,门四周的黑块晃动着,发出嘎扎嘎扎的声音。苏菲跟着又跳又爬,又爬又跳。她觉得很奇怪的倒不是那城堡看来倾向一边,而是它居然不会当场解体。
“这样对待建筑物未免太逊了吧!”好不容易爬到门里,苏菲边喘边抱怨。她将拐杖扔在一边,两手抓紧开着的门,以免被弹震出去。
当她气息终于梢能平顺时,她才注意到自己身前站着一个人。那人也抓着门。他比苏菲高一个头,但苏菲看得出他还诗歌少年,不过比玛莎大些。看来他似乎想将门关起来,将苏菲推离他身后温暖、有灯光、屋梁低低的房间,让她再度回到外头的黑夜里去。
“少年,想赶我出去?有胆量你就给我试试看!”她嘶声地说。
“我没有啊!可是你不能一直让门开着。”他抗议道:“你要什么?”
苏菲环目审视她所能看到的他身后的房间。偶一些可能是巫术专用的物件——长串的洋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