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白狐回到清冷的房间。兰璞剔亮了灯。青灯古卷堆在床头。
兰璞缓缓地解开系发荆钗,如瀑的青丝洒落半背。发只一剪今又长,
绞断青丝情犹伤?兰璞握住满手的发呆呆地坐在床前。
绞断的青丝如今又长了,夏郎他,和莲素还好吗?!
依旧是那如水的月光。兰璞痴痴地立在楼上,凝对着那一般痴狂
的眼神。今夜本是夏郎与莲素的合卺大喜之日,如何他却出现在他的
楼下?!莲素,莲素也是那样如痴如醉地爱着夏郎,莲素!兰璞的心
底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痛楚的眼泪就将崩溃堤防,兰璞低低地叫了
一声“不!”逃一般地掩上窗子奔回房中。倒在床上,无可抑止的颤
抖中,眼泪终于悄无声音地漫尽夜的无边无涯。
为何要有那次的相遇?!为何相爱却不能相依相傍?!兰璞低低
地问。那春日断线的风筝为何要落在他的手上?!断线的风筝,永远
都只是断线,何不让它断了便自飘荡远方?
小书僮送来断线的风筝,悄悄地问掩袖含笑的香尘:“敢问姐姐,
楼上的两位小姐是何方仙子?”香尘一把夺过风筝,咯咯笑着跑了。
他的身影从此就在院外徘徊不去。香尘时时悄悄地来向两位小姐
禀报:“那个痴子,又在楼下哩!”莲素看看只平静如常的兰璞,轻
轻笑道:“我去看看。”留下兰璞独自对着轩窗外幽幽暗放香气的白
海棠,便唤香尘研墨,抄写《庄子·逍遥游》。那是兰璞最爱习字的
贴子。
可是,那折磨人的缘啊,为何又要让他终于守候到她?!那日,
莲素和着家人前去上坟。兰璞偶有微恙,遂在家中静养。闲来无事,
翻阅了一番《茶经》之后,兰璞情不自禁地又抚箫自娱。箫声悠悠地
在庭中萦绕,窗前的白海棠香飘四散,幽如轻雨薄岚,若有若无地扑
入鼻中,直待辩时,又消失了。轻风扑动庭中叶声碎碎籁然,白色花
瓣无声无息地落满嵌花青砖庭院,铺就一地碎雪。
帘外突然隐隐有箫声透空而来,一般宁静幽远。侧耳细聆,却是
一曲《幽兰》。兰璞心中一动,独上小楼,推开南窗。果然便是他。
那个接住风筝的儒雅公子。兰璞方自出现,他便停住了箫声,痴痴地
盯住楼上。兰璞猝不及防,正对着了那双眼神。兰璞从未一次正对过
他的眼神,却在那一刻,兰璞读透了他的眼光。他的眼神是毋庸置疑
的深情,不会让人产生任何误解。兰璞一直如古井幽然的心在那一刻
砰然欢骋缓欤媸止厣狭舜啊?
然而从此心中那一个影子便抹杀不去。午夜梦回,兰璞悄悄醒来,
眼前便浮现出那双眼神。千百遍地交叠着,他的影子不仅不曾淡掉,
反而越来越深。兰璞心中没由来地慌乱,便一遍遍地抄写字贴。依然
知道他总在楼下徘徊不去,却再也不肯独上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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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13': 脚边的小更突然发出啾啾的鸣叫,显得不胜慌乱。窗外,仍是狂
雨如注,雷声大作。兰璞依稀听见柴扉似被扣响。正待起身开门,白
狐突地蹿上来衔住衣角,呜咽不止,似是哀恳。兰璞轻轻地抚慰一番,
仍是起身开门。
门扑地被狂风吹开,一个道人浑身透湿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兰璞
吓了一跳,不由得轻轻向后一退。却见道人束发蓬乱,肩头衣衫破碎,
鲜血淋漓而下。背后斜插一把桃木剑,苍白的脸色,似是摇摇欲坠。
兰璞连忙上前扶住,将道人扶进厢房。刚进房中,却见道人大喝一声
“咄!孽畜!构往哪里逃!”抽手欲拔背后桃木剑,竟是身形一晃,
直栽倒下去。
兰璞慌得连忙上前,将道人扶到厢房床上,道人肩头的血兀自流
个不停,竟是黑血。兰璞想起道人大喝那一声,转头望去,房中空空
如也,有什么东西?!唯有那只小小白狐,犹自蜷缩在床前低低哀鸣。
道人的脸色由苍白竟至渐渐发黑,兰璞也顾不得男女之嫌了,手忙脚
乱地打水清洗伤口,血却顾自流个不停。
“小白狐小白狐,谁能帮帮我啊?!”兰璞纵是一贯平静如水现
在也乱了阵脚了,眼看着道人渐渐气息微弱下去,手足无措不知如何
是好。窗外,雨却不知何时停息了,雷声也已渐渐地隐去。白狐突地
啾鸣了一声,掉头奔出房门。
待得道人醒过来时,已是第三天清晨,白狐衔回来的药草起了作
用。道人看了看肩头的药草,依旧怯怯地靠在兰璞脚边的白狐,长叹
一声:“冤孽!”便自飘然离去了。
兰璞给白狐取名:若儿。青灯黄卷的日子,有了若儿兰璞有了许
多的乐趣。夜凉如水的日子,兰璞依旧时时靠在窗前弄箫。人也依旧
一天天地消瘦下去。随手抄经,不经意间发现满纸却都只写满了两个
字:夏枫。月光下箫声中,兰璞偶尔就想起那一个夜晚。她关上了窗,
可是她知道他在她窗下痴痴地立了一夜。第二天,她就剪断满头青丝,
来到了这远离淮城的尘泥庵。
也许她的离去会让莲素安心了吧。兰璞痴痴地想。又是夜凉如水,
兰璞倚在窗前。也是这样的月色,也是这样的柔风。可是却永远不会
再看见他的剪影。兰璞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窗前。月色如水洒遍中
庭,只有黄花悠悠地从庭中树上飘落。“人比黄花瘦。”兰璞苦苦地
笑了。
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若儿!”兰璞微嗔地唤道。若儿没有如
往常那般扑上来依偎在她脚旁。兰璞一转过身来,便怔怔地呆住了。
“兰!你醒醒!”婉儿大力猛摇兰璞的肩头,“你怎么了?呆了?
傻了?!”兰璞方回过神来,看楼下,五百年后依旧是夏枫怔怔地立
在楼下的痴望,兰璞早已泪珠儿滚了满脸。无力地靠在窗楣上,似是
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婉儿惊诧地盯着兰璞。便是兰若死的时候,兰璞
也只如古井般平静,婉儿从没见过兰璞这番模样。
楼下那个男人的剪影已从月光中消失了。只一会儿功夫,门上响
起了轻轻的叩门声。婉儿盯了呆呆立着的兰璞,转身去开门。门开处,
那个男人立在门口,依然是眼中那忧郁的眼神。他也不说话,只是立
在门口。婉儿和他怔怔地面对着,听见兰璞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夏
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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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14': 那个男人将目光转向兰璞。眼中突然透出无限温柔。“让我再给
你画眉……好吗?……可以吗?”兰璞终于趋步向前,扑进他的怀中。
兰璞转过身来,就正对着了门口的那一个剪影。呆呆地看着眼前
男人的身影,兰璞泪珠成串地滚落下来,只是立着,也不说话。夏枫
轻轻向前,拂去兰璞脸颊的泪痕,柔声道:“别哭,好吗?看,画的
眉都染花了。”
兰璞再也掌不住,扑进夏枫的怀中。“夏郎……”
夏枫轻轻抬起兰璞的下颌,“来,让我给你画眉。”他温柔的眼
光如水波般轻掠过兰璞的脸容。兰璞羞怯地柔顺地闭上了眼睛。
白狐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了,啾啾地围着他们旋转打圈。“若儿!”
兰璞顿时羞红了双颊。夏枫轻轻抱起兰璞,一步步走向床前。
月色,澄澈到水的空灵。兰璞依偎在夏枫的身前,静静地看庭中
树叶飘落,轻盈的叶子在空中宛转着颤动舞蹈最终和叶影温柔地相拥
在一起。箫声自夏枫手中飘出,满庭幽风轻萦徊绕。
自香尘传约,书房一会相对画眉被莲素遇见之后,兰璞对着莲素
那双含恨的双眼不由得幽幽打了个寒颤。夏枫离去之时道:等我来娶。
兰璞痴痴地等了数天,却等到夏枫和莲素缔结婚约的消息。一口鲜血
险些喷将出来。原以为他会来向自己解释一番,谁知自那天起,他时
时在楼下徘徊的身影竟再也没有出现。等了数天,兰璞已是万念俱灰。
左右寻思,自己本来就是父母双亡,寄居在姑母家。打小与莲素也是
相亲相爱。深知莲素痴迷夏枫。一咬牙,罢,罢,罢,能得一刻幸福,
心愿足矣,何必让莲素痛苦一生?遂收了此念,独居自己小楼中,再
也不曾下楼。只每夜弄箫自抒心曲,箫声里也不知透了几多哀怨几多
惆怅。哪料大婚之夜,他竟又出现在她的楼下?!
“本以为托媒证婚,说的就是张家小姐,心道定是你了。哪知洞
房之夜,揭开盖头方知是莲素。”夏枫当时就怔住了。呆呆地看了看
在烛光下娇羞无限的莲素,转身就出了新房。
莲素!兰璞的心顿时又颤抖起来。夏枫似是察觉了她的心思,轻
轻地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我自有处置之方。”
“满城烟水月微茫,人倚兰舟唱。……常记相逢若耶上,隔三湘,
碧云望断空惆怅。……美人笑语,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和着兰
璞的箫声,夏风低低地吟唱。
小小的尘泥庵直是一片风光旖旎,柔转千肠。
转眼已是七七四十九天。兰璞这日正自思量,若儿几日未曾归来,
不知道跑到何处去了?这小白狐,有颇多精灵古怪,但兰璞亦甚是疼
爱它。打开庵门,却见门外枯树下一个素白的身影,“莲素!”兰璞
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莲素眼里的怨毒直刻入兰璞的心底。兰璞怔了一下,还是道:
“妹妹如何来了?请进来坐坐。”莲素冷笑不答,只一步一步逼近兰
璞,兰璞不由得从心底升起一阵寒意。“妹妹……”“休叫我妹妹!
你好狠的心。我纵是得到了夏郎的人,也得不到他的心!好,好,好!……
我今日便是来告诉你,夏郎他,他……已经死了!”
兰璞身子一晃,夏郎他,他死了?!那么,夜夜来与我相会的又
是谁?!
“新婚之夜,他揭开我的盖头后便不知去向,整整一夜方才归来。
形神憔悴。后来我才听香尘说,他是去到你的楼下!你剪发离家后,
他便一病不起,日日消瘦。四十九天前终于……临终前,他居然一直
唤着你的名字!我四处寻找,就是想告诉你,是你害死了夏郎!”兰
璞娇弱的身体有如枯叶般抖得愈加厉害,她想不到枫竟是如斯深情,
宁化鬼魂来与相会。莲素痴狂地诉说着,全没注意兰璞眼神的变幻。
她近乎疯狂地抓住兰璞的双臂,摇动她的双肩。一道白影晃过。莲素
尖叫一声,放开了兰璞,惊疑不定地退后了几步,一只小白狐正呲出
牙来对着她。哼,哼哼……莲素冷笑几声转身离去了。
兰璞痴痴地抱着若儿,等待夏枫的到来。终然是夏枫的鬼魂,他
也会来的。这一夜,有风凄历地掠过荒野,远远有寒鸦凄声哀鸣,中
庭的树叶落如泪雨飘散。浸骨的凉气袭透薄薄的衣袖。“是秋了……”
兰璞低低地吟道。板门吱呀一声推开,兰璞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枫来了。
转过身,两双凄楚的眼神痴痴对望。“夏郎……”便再说不出来,
一切尽在眼神中诉尽。是该走的时候了么?!夏枫轻轻向前挽住纤腰:
“让我再给你画眉。”兰璞默默地却将头埋入夏枫的怀中。窗前依旧
是月色如水,若儿却不安地嘶鸣起来。一道深深恨意的目光笼住两个
人的身影,转身,窗外是莲素一身雪白的衣裙,比衣衫更惨白的脸色,
比冰还要冷酷的眼眸,熊熊燃烧的恨意。
莲素迸发出嘶哑的狂笑:“好,原来你做鬼也忘不了她!我要你
做鬼也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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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15': 五百年后,兰璞扑进夏枫的怀中,泪水终于涔涔而下。
奈何桥上,兰璞接过孟婆汤,万念俱灰。孟婆慈眉善目的样子:
“下一世,有什么愿望?!”兰璞闭上双眼:只求给我最平淡的容颜,
让我过最平淡的生活。一仰首,大碗忘魂水和着泪水一饮而尽。前尘
旧事,可否从头抛尽?到今日,却知忘了二字从何做起?!
夏枫紧紧地拥兰璞在怀中。“我等了五百年,只为依旧可以,天
天给你画眉。是若儿给了我一颗凝魂丹,这样我即使喝下孟婆汤,五
百年内无论如何转世都不会忘掉前尘旧事。那是他用三百年的修为换
来的。为此,他得多修三百年才能再化人形。我等了你五百年。终于
等到我们同时转世,终于等到你在我面前出现。我知道今世我们一定
该遇见的,再不遇见你,我就会失落我的灵魂。”
“在华岩寺接引殿,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认出你来,可是你却没有
认出我。我知道你已记得不得前尘旧事了,但是我知道你总会想起来
的!”
夏枫却没有说,五百年前,若儿是怎样不停地追问:你真的要凝
魂丹?你真的要?你可知道,凝魂丹让你五百年里瞬息不忘旧事,而
且在五百年内你或找不到兰璞,或者兰璞再也不爱你,你将神消魂灭,
从此万劫不得翻身,这将是对你不肯忘却旧事的惩罚。你真的愿意?!
“
五百年的旧事不忘,五百年的尘缘难了,兰璞念及此处不由得深
深地颤抖起来。一个始终不肯忘记旧事的人,如何度过五百年的时光?
如何面对因为五百年难忘旧事而必有的孤独和牵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