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多少食物了。”迈克尔解释道。
“我们得继续前进。”弗兰克对玛娅呵叱道。
“别蠢了。”她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开,显然是生气了。突然间,火星车显得过于狭小,就像同时将老虎和狮子关在了一间狗棚里那样。西蒙和凯西受不了车内紧张空气的压抑,结伴走了出去,侦察前面的路了。
在他们所称的岛脊那头,科婆拉提斯像个烟囱似的向上开着口,在叉开的峡谷壁下,有着深深的沟壑。北边是开普里峡谷,南边是曙光女神谷。曙光女神谷绵延着成为科波拉提斯的延伸部分。因为洪水,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沿着曙光女神谷走。迈克尔说,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他们本来要走的路线。在这里,南崖最终降低了一点,被切成深深的港湾,又被几座规模相当大的流星陨坑弄得支离破碎。开普里峡谷渐渐脱离了他们的视线,弯弯曲曲地向东北方向伸去。在两条槽形的峡谷之间,是一块低矮的三角形台地,如今成了一个半岛将洪水的路线一分为二。糟糕的是,大量的洪水涌入地势较低的曙光女神谷,即使他们摆脱了科婆拉提斯带给他们的压迫感,他们仍得紧靠绝壁,缓慢挪动,没有任何大路或是小道可走;食物和气体的供给日趋减少,食厨几乎空了。
他们累了,很累很累。这己是从开罗谷逃出后的第二十三天。他们现在处在两千五百公里之外的峡谷的上游。在那段日子里,他们轮流睡觉,车开个不停,生活在滔滔洪水震耳欲聋的巨响之中,生活在一个世界就在他们头顶上崩溃、粉碎的轰鸣之中。他们的年龄已经无法承受这一切,玛娅不止一次这样说,他们的神经绷得太紧了。他们尽可能逃避一些事情。几乎没犯过错误,而且只能短暂地略微打个吨就被惊醒。阶地是他们在绝壁与洪水之间的惟一一条路,现在却成了布满岩石的辽阔原野。大部分岩石是从附近火山口喷射出来的,或是一些大片的废弃物中涌出的污秽。在安看来,南面崖壁上的凹槽形和扇贝形湾地就是基蚀,会形成支流沉陷峡谷,但她没有时间仔细看。通常,他们看起来都恰似走在完全被岩石阻挡的路上。经历了这些艰难的日子,走了这么长的险路,在翻天覆地的灾变中与水手谷进行了殊死较量之后,他们又要被从峡谷低处流出的一望无际的污泥所阻隔。
没多久,他们找到了一条路;接着又被堵,再找一条路,又行不通。一天又一天,就这样周而复始,物资供应只剩下一半了。安比别人开车的时间都长,因为她比别人更精神,再说她也可能是除迈克尔之外最好的司机。在这次旅行的大部分时间里,她曾一度精神崩溃,实在难为情,所以她觉得有愧于他们。她想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不开车时,她就下车去探路。车外仍旧是一片令人木然神呆的噪声,脚下的大地在震颤。尽管她尽量不在意,仍然难以习惯。阳光透过薄雾照射在大片阴森可怖的溅起来的泥水上;在落日时分,天空中出现了冰虹和幻日,在暗淡的太阳周围有一层光圈;整个天空看起来像在燃烧。这是特纳氏梦幻中的世界末日来临的预兆。
很快,安也累垮了,工作变得沉重起来。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她的同伴们会这么累,相互之间会那么暴躁、不客气。迈克尔己分辨不出他们已经经过的那三个隐蔽处的位置——是被泥石掩埋还是被洪水吞没都无关紧要了。余下的一半补给每天要消耗1200卡路里,远远低于他们现在的消耗量。既缺粮又睡眠不足。至少,对于安来说,精神消沉的老毛病如死神一样持续不断地伴随着她,这样的状态就像洪水,像混和着蒸汽、石块、粪便的黑色烂泥在她身体内往上涨。她坚定地继续开着车,但她的注意力总不集中,舌头不断打转,不断出现言语障碍,让白色的浪涛中令人绝望的噪声把脑中的一切冲得干干净净。
路越来越难走了,他们一天只走了一公里。在接下来的一天里,他们几乎是停滞不前的。横在阶地前的巨石就像马其诺防线中的坦克狙击手。萨克斯说,这是一个非常曲折的平面,约有两点七维度。但没有人费力去回答他的问题。
凯西步行时发现,在洪水的右岸往下有一条窄道。一时间,放眼所见的广阔洪水都冻结了,就像前些天一样。它一直向地平线延伸,起伏不平的水面像地球上的大西洋,但比大西洋脏,还漂浮着大量的黑、红和白色相混合的块状物。刚离岸的冰是平整的,而且在许多地方是清澈的。他们低头去看,冰块看起来不过几米深,一直从上冻结到底部。于是,他们开上了这块冰岸,沿着它往前走。当岩石挡路时,安只得先把车的左轮接着是整个车身放到冰面上,车在冰面上稳住了就像在别的物体的表面上那样。
在这期间娜佳和玛娅看到别人那样紧张,轻蔑地说:“我们整个冬季都在西伯利亚河流上开车。”
娜佳说:“河流是我们最好的路。”
就这样,一整天安将车开在粗糙不平的洪水边缘地带,然后行进在它的表面上。他们走了一百六十公里,是这两周以来走得最远的一天。
第五章
快日落了,天开始下雪。西风从科婆拉提斯呼啸而来,卷着含沙的大雪块从他们身边掠过,他们好像根本就没移动半步。在一处刚滑坡的断层面地带,崩塌下来的岩石正好落在洪水冰层上,巨大的岩石杂乱地堆在冰层上,让人感觉这里像是刚被遗弃的家园。光线昏暗。在这个迷魂阵似的地形中,他们需要一个人作徒步向导。在会上,大家都争得精疲力尽,还是弗兰克自告奋勇去担当这项重任。在这个时刻,他是他们中惟一还有力气的,甚至超过了比他年轻的凯西;在他体内,仍旧怒气沸腾,那是永不释放的再生燃料。
他慢慢走在车的前面,探会儿路又走回来,不时摇摇头表示此路不通,或者挥手让安往前开。在他们周围,面纱似的薄雾向上升腾与落雪混在一起,被猛烈的夜风刮着,一阵阵飘入黑暗之中。安看着黑暗中这样从未见过的风雪奇观,没有注意到冰与地面相接的结构,火星车冲上了冰岸上一块圆石上,左后轮悬在了空中。安加足马力使前轮离开岩石,但车子陷入了沙与雪形成的地面。突然间两个后轮几乎都离开了地面,而两个前轮只在挖好的洞坑中打转。她将火星车开着只在原地打转。
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好几次。她真后悔不该迷恋那毫不相干的天空景色而使大家陷入困境。
“她妈的,你在做什么?”弗兰克通过内部通讯系统叫着。
安跳进她的座椅;她永远也不习惯弗兰克这样伤人的过激言词。
“往前开!”他叫着。
“我把车撞到了一块岩石上。”她说。
“该死!你为什么不好好注意,你们该往哪儿走,在这儿,让轮子停下,停下来!我在前轮上垫块布,再推你们向前,然后一离开岩石就尽快开上那个坡,明白吗?又一次洪峰要来了!”
“弗兰克,快进来!”玛娅高声大叫道。
“等我垫了那该死的东西。准备好!”
那些垫子是一条条用钉子固定好的金属网状物,垫在陷入抗中的轮子下,再在前面固定。
这样,轮子就有东西落实。这是古代沙漠中使用的一种方法。弗兰克在车前的四周跑动,喘着气诅咒着,咬着牙忍住胃的绞痛,厉声给安指引方向。安听从他的指挥。
“好,走!”弗兰克叫着,
“走!”
“你先进来!”安哭喊着。
“没有时间了,走,就在这儿!我会吊在车旁。走啊,该死的,走!”
于是,安小心地加快了前轮的速度,感觉到轮子咬住了,将车向前开离了岩石。等后轮着了地,车子上的泥雪擦净,轮子就运转自如了。但忽然间,洪水的怒吼声在他们的身后越来越响,接着大块的冰在车旁一路发出令人心碎的破裂声。过了一会儿,冰块就被一阵黑色的冒着烟翻着气泡的泥浆淹没,汹涌的波涛打在车窗上。车在她手中颠簸,她把加速器压到最低一档,死死地控制着车子。伴随着摧枯拉朽的汹涌波涛,她听见弗兰克在叫:“走,白痴,往前开啊!”
接着,他们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车向左滑了出去,失去控制。
在车颠来晃去的时候,安吊在方向盘上,左耳痛得厉害,是被什么东西撞了。她紧紧抓住方向盘,脚踩着油门,放到最低档。轮子兜住了什么,车子在水中搁浅了,水被溅得左右“哗哗”流动,车子一侧有一阵沉闷的“砰砰”声撞击着。
“走!”她把加速器放到低档,然后换了上坡的档。她在驾驶位上猛地弹跳着,所有的车窗和屏幕都被水弄得一塌糊涂,水从车底下流过后,窗子明亮了,车的前灯照出前面仍是岩石遍地。雪还在下,再前面是光秃秃的平坦的旷野。安让加速器处于低档,疯狂地向空中冲去,洪水仍在他们身后咆哮。好不容易到了平坦的高地,她用手将腿和脚从加速器上拖出来。车停了,他们抢在洪水的前面,来到了一块狭窄的阶地上。看起来,洪水像是退了。但弗兰克却不见了。
玛娅坚持要返回去找他。因为最后的一次洪水好像是他们碰到的最大的一次,弗兰克可能凶多吉少。但那是徒劳无益的。暮色中,前车灯照在五十米之内的积雪上,照在那个相互交错的黄色圆锥形物体上。在车外深灰色的世界里,他们只能看见洪水起伏的表面,那一泻千里的海水漂浮着没有丝毫规则形状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事实上,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存在任何有形状的东西。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疯狂状态中生存。弗兰克走了,不是在车的颠簸中掉下去的,就是在汹涌的波涛在一瞬间几乎是致命的一撞时被卷走了。
他最后的咒骂仿佛还在从内部通讯系统上的静电中懂懂地传出来,从咆哮的洪水中传过来。他的咒骂在安的耳畔响起,像是一种审判:走!白痴!往前开!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玛娅在哭泣,因抽泣而硬咽,握紧的拳头放在肚子上好像是夹住了肚子。“不!”她叫着,“弗兰克!弗兰克!我们必须去找他!”接着,她泣不成声。
萨克斯走开去翻药箱,然后再过去蹲在她的身边。“这儿,玛娅,你需要一片镇定剂吗?”
她坐起身,打掉了他手中的药片。“不!”她尖叫着,
“那是我的情感,那是我的男人!你以为我是懦夫吗?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做个行尸走肉、毫无感情的人吗?”
她彻底崩溃了,绝望了,情不自禁地痛苦啜泣。萨克斯站在她身旁,眨着眼,脸痛苦地扭曲。
安见状,十分伤心。“请,”她说,
“请,别这样。”她从驾驶座上起身,走到他们面前,手抓住萨克斯的手臂。然后她蹲下身去帮娜佳和西蒙将玛娅从地上扶起,放到的她床上。这时,玛娅已经安静下来,她的眼睛通红,涕泅横流,悲痛万分,她的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娜佳的手腕。娜佳用一种医生冷静超然的表情俯身看着她,没去打扰她,只是用俄语在嘀咕着。
“玛娅,我很抱歉,”安说,她的喉咙硬塞,说话有些疼,“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玛娅摇头:“这是一场意外。”
安没让自己大声说她那时没引起足够的注意,话卡在喉咙上。这时,又一阵抽泣令玛娅痛苦万分,她失去了说出来的机会。
迈克尔和凯西坐到了驾驶位上,重新使火星车沿着阶地前进。
在东边不远处,峡谷南面的绝壁终于降低到周围的平原上。终于摆脱了洪水,他们自由了。不管怎么说,洪水流经曙光女神谷蜿蜒向北在远处与开普里裂谷汇合了。迈克尔从隐匿殖民地那条小路越过,但又错过了,因为在路上的帆布裤经常埋在雪中,他整天都努力想找到一个隐蔽处,他认为就在附近,但都失败了。为了不浪费时间,他们决定开足马力全速向东偏北方向开去,那是他们一直想抵达的避难地。迈克尔说,那个地方就在奥利姆混沌世界南部的断层地带。
“它已不再是我们主要的殖民地,”他向大家解释说,“那是我们离开安达尔山以后,首先到达的地方,但广子想到南方去,几年以后我们去了南方。她说她喜欢这第一个避难地,因为奥利姆是个洼地,她认为总有一天它可能成为一座湖。我当时觉得那是疯话,但我现在明白她是对的。奥利姆看起来可能甚至是这场洪水的最后排泄区域,我不知道。但那安全地带比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要高,所以那里没有问题的。那里可能空无一人,但会储满了物资。一场暴风雨中的避风港,对吗?”
无人有精神回答。
苦苦驾驶了一天。
第二天,洪水消失在往北延伸的地平线上方,洪水的怒号咆哮声很快随之消失。地面上覆盖着一层一公尺厚的脏兮兮的雪,脚底下不再震颤了;世界仿佛死了一般,奇怪地安静,一点声息都没有,万物都静止了,大地一片银装素裹。不下雪时,天空仍然雾气蒙蒙,但似乎足以清楚到从空中发现他们,所以他们白天不再前进,晚上行动时前灯不开。他们跨越了一片在星空下微微泛光的雪地。
第六章
安这些天都是通宵达旦地开车。她没有丝毫吐露那一刻她扶着方向盘时的疏忽大意。她不能重蹈覆辙。她集中精力,全神贯注,嘴巴都咬出了血,除了前方圆锥形的光线,她什么都不理会。她通常都整个晚上开着车,竟忘记了叫醒下位轮班人去替换她,或者就是干脆不去叫。弗兰克·查尔莫斯死了,他的死是她的错。绝望之中,她多么希望她能返回去改变一切,而那又是毫无用处的。有些错误你决不可能纠正过来。白色的景貌被无数块石头站污了,每一块石头上又都覆盖着一团雪,这种椒蓝色的风景完全是一块拼凑补缀成的乌七八糟的东西,所以夜里眼睛很难分清楚。有时他们的车子好像是在犁地,车子压进地下很深,有时候是距地面五米高处飘过去。一个白色的世界。深夜,她觉得她是在开着灵车,从死者的尸体上压过去;后面就是娜佳和玛娅两个寡妇。现在她知道彼得也死了。
有两次她听到弗兰克用对讲机呼喊她,有一次还要她转向去帮他;另一次是哭喊着:走,白痴,走!
玛娅正鼓起勇气,抑制悲伤。不管怎么说,尽管她多愁善感,但她是坚强的。娜佳,安过去常把她看作是意志坚强的人,但大多数时候她沉默不语。萨克斯一心盯着屏幕干他的事。迈克尔试图跟他的老朋友们说说话,但显然没有人答腔,他只好悻悻作罢。西蒙像以往一样焦急地注视着安,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关切;她却忍受不了这份情,老是避开他火辣辣的目光。可怜的凯西一定感觉好像自己被关在一家为老年疯于开办的疯人院里,想起来总是滑稽可笑的,只是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像是崩溃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种徒劳无益的浪费时光和精力造成的吧,或许是人们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他们不可能渡过这场劫难;或者就是饥饿的原因吧,没有办法说得清楚。这位年轻人怪怪的。但他让她想起了彼得,所以她也不再看他。
每天晚上,雪都泛着光像脉搏似的跳动着。而所有这一切最终都要融化,凿刻出新的河床,而把她心目中的火星卷走。火星消亡了。迈克尔那天晚上第二次轮班时就坐在她的身旁,寻找着路标。“我们迷路了吗?”黎明前玛娅问他。
“没有,决没有。只不过……我们在雪里留下了痕迹。我不知道痕迹会拖得多长,或者是否看得很清楚,但是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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