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觉得有那些新来的人在我们的周围是件令人震惊的事吗?”她正开着车,转身问话时差点把车开出了路面。
“我想是的。”一批批的人已经在波瑞利斯和阿斯达利亚降落,有关他们的录相带就让人震惊不己,你可以从人们的脸部表情上看出来,仿佛从太空中来了外星人。但到目前为止,只有安和西蒙与他们见过面,当时他们正开着火星车在诺科提斯迷宫北部探险旅行。“安说,他们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
“我的一生始终有这样的感觉。”玛娅难过地说。
迈克尔抬了抬眉。玛姬的程序不会这样说呀。“你的意思是什么?”
“啊,你知道。有一半的时间看起来好像有一个大模拟行动,你这样想吗?”
“不,”他深思熟虑地说,“我不这样想。”
完全是真的,事实上——寒气钻过车的座椅深入到他的肉体内——真真切切无可逃避,冷得无可逃避。也许作为一个俄罗斯人她不欣赏这样的表现。但是,天总是。始终是这样冷。即使仲夏时节的正午,太阳当空像个敞开的火炉在沙色的天空熊熊燃烧的时候,温度最高时也只260K,这也就意味着零下15度,冷得足以钻透火星服的网织品,使得人每动一下就会有一种刀刮似的痛。当他们快到安达尔时,迈克尔感到冷气穿过了衣服的纤维钻进了皮肤,觉得过冷的充了氧的冷空气从面罩里膨胀出来,深人到他的肺部。他抬眼瞥了一下沙色的地平线和沙色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我是条具有菱纹背的蛇,从一片遍布冰冷的石头和干燥的沙粒的红色沙漠中慢慢地爬过。有一天,我将像火中凤凰一样剥脱我的皮。成为太阳底下某种新的动物,赤身裸体地走在沙滩上,噗地扑进温暖的咸水里弄得水花飞溅。
回到安达尔山,他打开头脑中的精神病医生程序,问玛娅身体感觉是否好些;她用面罩碰了碰他的面罩,快速地向他抛了一个媚眼,表示了一个亲吻。“你知道我感觉好些了。”她的声音在他的耳内说。他点点头。
“那么我想要再去散步。”他想说,不过没说。那么我呢?什么东西会使我感觉好些?他凭着意志移动脚步,走开了。环绕着基地凄凉萧瑟的平原,在视野中就像是某种经过洗劫的渺无人烟的荒野,一个梦魇般的世界。但他不想回到他们那光是人造的、空气是加热的、颜色是精心布置的拥挤不堪的小屋里。颜色大都是他自己选择的。他运用了最新的颜色情绪理论,一种他现在明白是建立在某些事实上不适合这里环境的基本假设基础上的理论。颜色都是错的,更糟的是,它们还都是毫不相干的。就像是地狱里的墙纸。
这个成语在脑里一形成就脱口而出:地狱墙纸,地狱墙纸。既然他们就要发疯……当然,只有一个精神病医生跟上来本身就是个错误。地球上每一个治疗师都在进行治疗,这是工作的一部分,这块新拓展的疆土也有这项工作。但是,他的治疗师已回去了,至多十五分钟的时间。迈克尔同他讲话但他无能为力。他不明白,确实弄不明白:他生活在一个非常温暖的、一片蓝色的地方,他可以出去,他精神状态非常好(迈克尔想)。而迈克尔是地狱监狱里的一个末期病人安养所的医生!医生生病了。
他一直不能适应。人在这方面也是有差别的。这是个气质问题。正走向密封室门的玛娅,与他们完全不一样,正是这种气质,使她在这里完全如同在家里一样轻松自如。说实话,他并不认为她真正注意到周围的环境。然而在别的方面,他与她是相似的。这与“不稳定——稳定”指数以及其它特定的情感力有关;他们俩都属不稳定的人。然而从根本上说,他们两人的性格是非常不同的;“不稳定——稳定”指数必须结合按照“外向性和内向性”标签分类的不同类型的个性特征一起来考虑。这就是最近一年的伟大发现,现在这一发现已构造出有关他自己和他的职责的全部思考。
在走向点金术士居住区的路上,他把早晨发生的事运用到这个新的性格分析学体系的网络之中。外向性——内向性是全部心理学理论中研究得最透的特性学体系之一,从许多不同的文化获得的大量证据,支持了这个概念的客观现实性,当然不是看作一个简单的二重性;不要把人贴上这样或那样的标签,而应把他们放在一个天平上,用诸如社会性、冲动性、变化性、好讲话、开朗友好、活动、生动性、兴奋性、乐观等等这些特征来衡量他们。这些度量方法已进行了多次,所以可以肯定,在统计学上,各种特征实际上是前后一致的,到了大大超过偶然性的程度。所以这个概念是真实的,完全是真实的!事实上生理学调查显示,外向性是与低皮层激励不积极分裂状态相联系的,内向性是与皮层高激励想像联系的。这个理论,迈克尔最初听起来觉得落后,但是他想起来了,皮层抑制大脑低中枢,所以低皮层刺激使得更多的未受到抑制的外向行为得以产生,而高皮层刺激是受抑制的,从而导致内向性,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酒作为一种降低皮层刺激的抑制剂,可以导致更加兴奋和更加不受抑制的行为。
所以这整套外向——内向性特性理论以及所有有关个人个性的学说,都可以追溯到被称为上行的网装结缔调动体系的大脑根部中的一组细胞,这个区域最终决定了皮层刺激水平。因此它们是由生物学推动的。不应该有像命运之类的事情,拉尔夫·华尔多·爱默生在其六岁的儿子死去一年时如是说。但是生物学就是命运。
迈克尔体系还有更多的内容。命运毕竟不是简单的或此或彼。他最近开始考虑温格尔的自主神经系统平衡指数,该指数用七个不同的变量来决定一个人是受自主神经系统的交感神经还是副交感神经的支叉所控制。交感神经支叉对外界刺激物作出反应,使得生物体器官处于待命状态,以至于受这个支叉控制的人是敏感的。另一方面,副交感神经支叉使得被刺激起来、处于待命状态的生物体习惯于刺激物。使之恢复体内平衡,以致受这个支叉控制的个人是平静的和温和的。达夫曾建议将这两类人称作不稳定者和稳定者。这个分类虽不似外向性和内向性有名,但同样得到了实验证据的坚定支持,同样在理解各种各样的气质方面有用。
现在,两种分类系统都未告诉调查者所有有关正在被研究的个性的总的本质特征。所有的术语非常笼统,只是许多特性的汇集;在任何有用的特征意义方面表述得非常少,特别二者都是实际人口中的高斯曲线。
但把两个系统结合起来,就开始变得真正有趣起来。
做起来并非轻而易举,迈克尔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埋头于计算机屏幕勾勒一种又一种组合数字,用这两个不同的系统作几种不同的坐标方格的X轴和Y轴,而哪一种都未给他什么启示。
于是他开始把这四个术语绕着格雷马斯语义矩形的初始点运动,这是一个具有点金术士出身的结构主义学家的图解。其含义是,任何简单的逻辑理论都不足以表明任何相关概念束,因为必须承认某些事物的对立性及其相反性的真正差别。
第三章
迈克尔不知不觉来到了点金术士居住区。他尽力使自己注意这个地方。这里的男人们运用神秘的知识从碳元素中提炼出钻石;他们做起来是那样得心应手,精确无误,以致所有的窗玻璃都涂上了一层钻石分子来防止腐蚀性灰尘。他们那巨大的白色盐金字塔(古代的伟大形态之一,金字塔)涂上了好几层纯钻石。而且单分子钻石涂层过程只是在这些低矮的建筑里所进行的数千次点金术操作之
最近几年里,这些建筑外观微微呈现出穆斯林风格,白色的砖墙上展现出一个又一个匀称的等式。在这里,迈克尔撞见了萨克斯。他正站在制砖厂墙上显示的终端速度公式旁。他调到普遍频道:“你能把钻石变成金子?”
萨克斯的头盔古怪地抖了一下:“为什么不能,”他说,“那不过都是些元素。不过会很难,让我考虑考虑。”萨克斯,洛塞尔,彻头彻尾的粘液质。
把不同气质在语义矩形上定位,这一做法真正有意义的方面是:它提出了许多它们之间的基本结构关系。这些关系帮助迈克尔用新的眼光来看待他们的吸引力和对抗性。玛娅是不稳定的外向性性格,显而易见是胆汁质;弗兰克也是。他俩都是领导人,彼此对对方都非常有吸引力。然而,正因为是胆汁质,在他们的关系里也有反复无常的相互排斥的地方。就像他们在对方身上看到了恰恰是自己所不喜欢的自己身上那种东西。
玛娅之所以爱约翰,是因为他显然是多血质的人,具有与玛娅相似的外向性,但在情感方面要稳重得多,甚至到了平静温和的地步,从而在大多数时间里给了她巨大的平静,一个通向现实的铁锚——尽管偶然也被激怒。那么约翰对玛娅的吸引之处在哪里?也许是不可预料的吸引,是他的热情与平淡的幸福感中所具有的趣味。当然是,为什么不呢?你不可能向名声求爱,即使有人想这样做。
是的,在首批一百人当中有许多多血质的人。也许,用来挑选到这个殖民地的心理学标准更趋向于这种模型,阿卡迪、尤苏拉。菲莉斯、斯潘塞、耶里……是的。性格沉稳是这次挑选中最受青睐的品质,他们中自然也有许多粘液质的,娜佳、萨克斯、西蒙也许还有广子——也许凡对她还不能确定的人往往支持这种猜测——还包括弗拉得、乔治、阿拉克斯。
粘液质的人与忧郁质的人自然不好相处,二者都属内向性格而且撤出得很快,性格稳定的人因为觉得不稳定的人的不可预测性会搪塞、避开他们,以致他们彼此疏远,像萨克斯和安就是这样。他们中忧郁质的人并不多。对,安就是。也许按照她大脑结构的命运她注定是个忧郁的人,尽管这也无助于她被错误地当成小孩子似的对待。故此,她爱上了火星,出于同样的原因,迈克尔却恨火星;因为火星是死的。安是在与死亡恋爱。
好几个点金术士是忧郁质的人,不幸的是,迈克尔自己也是一个。也许总共有五个人吧。他们在被挑选的时候是沿着两条相反的轴进行的,因为不管是内向性还是不稳定性都被挑选委员会看作是不理想的。只有那些非常聪明的。会向委员会掩盖他们真实本质的人才可以蒙混过关,还有那些对自己的个性有巨大的控制力,那些戴上比真人还要大的假面具掩盖了内心所有的特性和不一致性的人。也许具有一定类型的伪装外表的人才被挑选到了这块殖民地,而它的背后却有各色各样的人。是真的吗?挑选委员会作出过不可能的要求,记住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他们要性格稳定的人,然而他们却要了那些感情奔放、十分执著地要上火星、并且会为达到目标而贡献他们多年生命的人。这种做法前后一致吗?他们要外向性格的人,他们要杰出的科学家,他们一定会年复一年地埋头于孤独的研究。这一致吗?不!绝对不一致。他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连线符变奏曲。毫无疑问首批一百人隐瞒了他们,还仇恨他们!当他回忆起在阿瑞斯号上碰到的那次巨大的太阳风暴的那一刻,不禁一个战栗。那次,每个人都认识到他们在不得己的情况下撒了多大的谎,隐瞒了多少东西;他们都转过身来,按捺不住抑制已久的愤怒,瞪着眼看着他,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好像他就是全部的心理学,完全靠他自己一手编造了标准,进行测试,作出了选择。那一刻他感到多么孤独、多么地战战兢兢。那个阵势使他多么震惊、多么恐惧啊!以致他都不能迅速地想起来承认他也撒了谎。他当然撒了谎,而且比任何人撒的谎都多。
然而他为什么撒谎,为什么?
这是他所不能完全回忆起来的。忧郁症作为记忆的一种失败,是过去的非现实的一种强烈知觉,它的不存在……他是个忧郁质的人:孤僻、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往往意志消沉。他真不应该被选上,可他记不起为什么当时为了被选上进行那样激烈的斗争。记忆已经消逝,也许是被他在渴望飞上火星的间隙所经历的那段活鲜鲜的、令人心痛的生活片段的印象淹没了。那么的微小,那么的珍贵;广场上度过的那些甜蜜的夜晚,夏日的海滩,在女人床上的那些夜晚,阿维哥隆的橄榄树,葱绿的披上霞光的柏树。
他猛然发现他已不知不觉离开了点金术士们的居住区。他正站在“大盐金字塔”的脚下。他慢慢地爬上了四百层的金字塔,脚小心翼翼地踩在防滑板上。每上一步,安达尔平原的视野就开阔一些,但它仍然是干枯荒芜的岩石堆,也不管它有多么的大。从金字塔顶上白色正方形的亭子里正好可以看到切尔诺贝利以及太空港。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他为什么要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呢?他为什么要那样竭尽全力地到达这里,而牺牲了如此多的生活快乐、家庭、安逸、娱乐……他摇了摇头。就目前他所能回忆的,那只不过是他想做的事,是他生命的定义。一种强迫,一种具有目标的生活,你如何能分辨其差别?芳香的橄榄树林里的月夜,地面上点缀着黑色的小圈圈,干燥寒冷的北风像一把温暖的电刷快速柔软地“沙沙”地抚摩着树叶。他脸朝天躺在地上,双臂大张;在黑碗似的星空下,树影婆娑,树叶摇动着银灰色的影子。在那浩瀚的星河中,有颗星星是稳定的,红色的、微弱的,他要把它找出来,认真地看着它。啊,它就在寒风吹拂的橄榄叶中:那时他己经八岁!天哪,他们是什么?没有什么解释。对他们没有什么解释!为什么他们用拉斯科文字涂写?为什么他们用石头把教堂建在天空中,为什么珊瑚虫建成了礁滩?
他的童年是极其普通的,经常搬来搬去,交了朋友又丢掉朋友;去巴黎大学研究心理学,做了有关太空站意气消沉的学位论文,先为阿里亚那工作,后来又去过宇航局工作。这期间他结婚又离婚,弗兰科斯说,“他不在那里。”所有在阿维哥隆与她度过的夜晚,所有那些在威勒弗兰契的日子,生活在地球上最美丽的地方时,却一直徘徊在渴望飞上火星的迷惘之中!简直荒谬!更糟的是,那也是愚蠢。这是想像力的失败,是记忆力的衰退,最后,也是智力本身的衰退:他没有能够看清他拥有什么,或者想像出他会获得什么。现在他正为此付出代价。在南极的夜晚与九十九位外国人陷在大块浮冰上,他们没有一个人讲法语,只有三个人可以试试法语,而弗兰克的法语比完全没有法语还要糟糕,就像听别人讲话时,有人用小斧头在你面前挥舞。
他思想中自己的言语能力的散失促使他看起了地球上传来的电视节目,而这只会更加剧他的痛苦。他仍然用录相带录入了他的独白,把这些送给他母亲和妹妹,以便她们用同样的方式回复他。他多次看了她们的答复,与其说是在看他亲属说话还不如说是看背景屏幕。他甚至有时去现场跟记者谈话,在相互交流中不耐烦地等待着。那些谈话清楚地表明他在法国是多么出名,是个家喻户晓的名字。按惯例他小心地回答所有问题,担任着他迈克尔·杜瓦尔的角色,表演迈克尔的节目。有时当他的心境是要听法语时,他就干脆取消了与他的殖民同胞们的磋商;让他们把英语当饭吃吧!但这些行为受到了弗兰克严厉的谴责,使他不得不与玛娅会晤。他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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