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敬之扫了欧阳中天一眼,未曾答话,只是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现在是真有些骑虎难下了,比不比都是个输,而且都会输的很难看,这让他怎么开这个口?
正在这时,忽然在下首响起一个声音:“既然西辽公主觉得要四项才艺一起表演才可以比试,那就如此好了,没理由西辽才女做得到,南燕反倒不战而屈了。陛下,请准许臣女先行献丑。”
祁敬之下意识地朝声音的主人望去,竟发现说话的是叶棠花,只见那小小的身影微微俯下又直起,抬起头时脸上带着些许破釜沉舟的决绝笑意,不禁让他心头微动,然而此刻根本没有他发呆的时间,是以祁敬之也只是顿了一顿:“清商主动请缨,可是准备好了?”
叶棠花微微扬起笑靥,扫了身后的西辽使臣团一眼,复又转回目光:“清商不才,愿与一战!”
“好!你下去准备一下吧。”祁敬之微微松了一口气,凭他这些日子对这丫头的了解,这丫头绝对不会让自己吃亏,更别说主动去找亏吃了,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至少能说明叶棠花还有几分把握吧?
叶棠花淡然起身走了下去,她路过神色各异的沐千蓝等人,也路过西辽使节的座位,在她走到南里身边时,南里终究忍不住问道:“你就打算凭一个人来和我们这么多人来比试吗?你也太自不量力了吧!”
叶棠花住了步子,表情顿了顿,继而有些抱歉地看向南里:“清商以一人之力对抗西辽,并非是自不量力,只不过清商是几位小姐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本事最不济的一个,南燕命使,各有所主,几位姐姐都懒得下来,也只好由年纪最小本事最不济的清商来比试了。”
南里让叶棠花的话气得一怔,叶棠花则微微一笑,施施然走了下去。
不多时只见几个小太监搬上来四面素锦大屏风,分立于四边,每架屏风之间留出足够的空隙来使周围的人能够看到里面发生的场景,在场地正中,几个小太监合力搬来一卷相当大的宣纸,在地上缓缓铺开,又有几个宫女拿来了祁敬之平日里命人做来玩的几个仿汉制承露玉盘,盘里头盛着各色炭黑、朱砂、胡粉,炭黑和朱砂全都已经调和好,胡粉却还是粉状,宫女将分列在宣纸周围便退下了,但又不见再有人拿笔来。
这些人布置完这一切之后便下去了,剩下一群围观的人不明所以,南弭盯着几架屏风和宣纸满脑子疑问,在进入南燕皇宫之前,她就曾经着人打听过南燕有名的才女,刚才听这小丫头的自称,她就知道了这个要表演的小丫头是清商县主,也知道这丫头原定是要来比试书艺的,但是看这丫头的安排,所要表演的无非是书画而已,这琴和舞不知又如何来展示?还是说这丫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道只表演一项才艺会输,还是打算只表演一项才艺?
就在这时候,蓦地在春芳园上空出现了一阵乐声,众人纷纷仰头望去时,却并不见人影,当真是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这细碎的丝竹小调在春芳园上空回荡着,回荡着……蓦地,一道素色翩跹的身影出现在春芳园中望月楼的飞檐之上,但见那少女怀抱琵琶,在飞檐之上轻拨丝弦,细品这清幽小调,竟是古曲《梅花三弄》,悠扬的曲调回环往复,映衬着少女冰肌雪衣,乌发如瀑,竟是看呆了一众的人。
那阁龙颇呆了半晌,方才拢起眉头来:“这、这是刚才那个小丫头?东西都放在这里,她去房子上弹什么?”
他这一句话颇有些煞风景,不过倒也说出了许多人心中的疑惑,屏风和纸卷都放在这里,叶棠花怎么跑到楼阁上去了?
就在这时,一阵清风吹过,扬起了园中人的广袖和青丝,也就在这时,叶棠花动了。
只见她将琵琶抱在怀里,轮指而奏,音色轻灵如玉石相叩,正合古人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句。乐音未竟,叶棠花足尖轻点琉璃瓦,轻身一跃,竟是借着风力施展起她这些日子在墨浮的指导下练成的小小轻功,迎风飞向春芳园中。
阁龙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渐飞渐近的小小身影,叶棠花身上那一袭飘逸的莹白舞衣荷袂翩跹,裙摆飘舞,披帛迎风飞扬,真个似仙女下降一半,凭虚御风,凌波而来。
他看得出神,只听身边阁龙颇惊呼:“仙子,她真是一个仙子!”
叶棠花此时心里也颇为紧张,虽然当初她跟墨浮这个轻功高手练了有些时日,但毕竟是半路出家,今日在人前展示实在有些托大,好在她身子骨轻,就算落下来的时候气力不济,只要落地的姿势不太难看,也就还能应付过去,大不了在地上滚两圈儿就是了,反正地上她铺好了宣纸,身上不会落灰……
她运气不错,这一跃竟没有出什么大岔子,她足尖轻点,竟稳稳落在了纸上,叶棠花心里虽然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动作却并没有停下,一个旋身便将原先横抱在怀里的琵琶绕到身后,这些日子她已经将反弹琵琶练得纯熟,并不怕出什么问题,是以她在弹琵琶的同时,还有余力扬起一个笑靥,顺便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颜料的摆放位置。
祁敬之微微眯了眯眼睛,唇畔不由自主地划出一个弧度,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一击膝盖:“好!”
叶棠花刚记住了各种颜料的位置就听见这么一句,不由得抬起头来朝祁敬之笑了笑,继而一个旋身便跃了起来,墨浮对她的指点相当尽心,还因为怕她功夫不够而掌握不了轻功的诀窍,特意传了她一些内力,是以从远处毫不借力地飞至春芳园中固然是她托大,但在这几面屏风围起的方寸之间腾挪翻转却难不住她。
这一次再落下的时候,她赤裸的玉足刚刚好落在朱砂盘之中,叶棠花复又借力飞起,在空中侧过身子往每面白绢屏风上点了两下,几面白绢屏风上顿时出现了几个红点,好似梅花花瓣一般,却因叶棠花落脚的角度和力道不同而各有意态。
勉强点了一圈,叶棠花气力不济,便落在那盛满了炭黑的承露盘中,继而轻跃回宣纸之上,反弹琵琶舞如今已是她的拿手好戏,她唯一需要用心的就只是在何处落脚而已。
叶棠花自落回宣纸之上后便不停旋身而舞,宣纸上出现了一点点墨痕,这些墨痕凑在一起,似梅花又似字,正是叶棠花拿手的梅花小篆,如今她以足为笔,以纸为地,舞动间便书了一句诗在上头,比起往日里用笔写的梅花篆虽然少了几分工巧,但却磅礴大气,令人不免叹为观止。
第二百一十六章 旗开得胜()
在地上养足了精神,叶棠花又重新跃起,这一次因为有了经验,她并不是渐次踏过每一面屏风,而是从一面屏风直接跃到另一面屏风上,一时间只见少女轻灵的身形在屏风之间穿梭往返,每一面屏风上又落下了一片又一片梅瓣,配着梅花三弄的曲调,愈发的相得益彰。
东越的欧阳中天讶然地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实在失算,南燕果然是能人辈出,连一个小小十几岁的少女都有这样的能耐,幸好当时没有答应那人的要求,不然就是凭东越举国之力,又能奈南燕何!
此时屏风上已经都开了几朵梅花,叶棠花便也停了下来,她一只手捧着琵琶,另一只手顺势一垂,披帛便自臂上滑落,她又一旋身将琵琶换过手来,披帛便落在了地上,叶棠花用脚夹住了披帛中央,旋身而舞,素色罗裙翩跹展开,待她停下,那披帛也因她旋身的动作而被卷成了一个圆,落在满纸墨痕正中,恰似一轮圆月一般,叶棠花将琵琶搁在披帛之上,一方面是固定住“月亮”,另一方面她也用不上琵琶了。
她飞身而起,落在盛着胡粉的承露盘之上,抱住承露盘飞身而起,高高落在一架屏风架上,迎着风将一盘胡粉顺风扬起,只见那白色的细粉随着春风四处飘散,落在纸上、地上、桌上……恰似一场大雪一般。
“柳絮因风起!”阁龙伽眯起眼睛,着了迷般地赞叹着。
与之相对的,坐在西侧的西辽就惨了,二月春风又称东风,一向都是由东往西吹,叶棠花将满满一盘胡粉顺风洒下,南诏南燕东越的人看着自然是美轮美奂,可坐在下风向的西辽就没那么好运了,还没等他们看明白,迎风而来的一大片胡粉便糊了他们一头一脸,一时间西辽使节方寸大乱,自上而下全都一瞬白头,所有人都没了看才艺的心思,都忙着清理身上的胡粉。
祁敬之在上头看得清清楚楚,此时饶是他知道自己应该严肃稳重,却也忍不住想笑,一盘胡粉尽数扬到了西辽那边,也不知这丫头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不过看西辽那边人仰马翻,倒还真是解气的很……
叶棠花瞧着西辽因一盘胡粉闹得乱七八糟,不由得扬起笑靥,施施然自屏风上落下,一旋身使裙裾翩然旋开,躬身下拜:“清商献丑了!”
祁敬之含着笑点点头:“起来吧!”
此时西辽那边全没了一开始的趾高气扬,扎古灰头土脸地站起身来质问道:“南燕才女,你为什么把这白面撒到我们这边来?你这是报复!”
叶棠花转过身去,瞪大了眼睛,奇怪道:“我只是在表现风花雪月之中的‘雪’啊,并不是故意把胡粉撒到你们那边去的,是风刮过去的啊,这报复又从何说起呢?南燕跟西辽如此友好,为什么西辽使节会觉得南燕对西辽有敌意?难道西辽在怀疑南燕和谈的心意不诚吗?”
扎古语塞,满头白粉的南弭站了起来,朝着扎古嘟囔了一句西辽话,扎古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了,南弭看向叶棠花,皮笑肉不笑地淡淡道:“西辽并没有这个意思,是扎古自己口不择言了,希望南燕不要见怪,不过既然咱们是在比试才艺,那就还是按照比试的规矩来吧,请西辽才女介绍一下,这‘风花雪月’不知如何解释?”
叶棠花笑弯了眼,指着四架屏风:“‘风’乃是凭虚御风,我方才自楼阁之上飞至园中便是凭风之力;‘花’乃是梅花,在这屏风之上,在宣纸之上,亦在曲子梅花三弄之中;‘雪’么,西辽使臣都已经领略过了,至于‘月’……”
她一指宣纸上的披帛:“就在那里了。”
南弭无话可说,倒是南里不服气,咬了咬下唇:“你这风花雪月里头,雪固然我们已经看到了,花也处处都有,可这月只有一点点体现而已,也太厚此薄彼了吧?”
叶棠花故作不解地望过去:“咦,我这满纸不都是月吗?怎么能说是只有一点点呢?”
“哪里是月?你这不是满纸的梅花小篆吗?只能算作是花啊!”南里气鼓鼓地一扁嘴,“你以为我不认得字,想要糊弄我吗?”
叶棠花愣了半刻,继而哭笑不得地挑了挑眉:“南里公主,你既然知道这纸上是梅花小篆,怎么还拿它当花待?难道我这一篇篆字便没有含义吗?既然你认得梅花小篆,那你倒是读读我写的什么?”
南里语塞,盯着纸上的梅花小篆好半天,才勉强读道:“西楼小月寒霜冷,解怜谁意琴寄风。依依烟香焚祝祷,漾漾涟漪浮明灯。惜华流远恨长水,未眠愁浓憾深更。离别梦里醉重九,低眉素怨相思情……”
她读得实在吃力,南弭听不下去了,便替她将剩下的一首诗读了:“宫阙万里千河山,怨秋离愁倚窗轩。红焰烛暖香染帐,素华月冷霜凝栏。更深叹影独行久,雾重伤神羁旅寒。中夜吟书思墨淡,砚幽凉梦晚风残。”
南里脸上有些微红,继而又道:“这不过是两首诗罢了,就算诗里带了月字,也未免太单薄了吧?”
叶棠花歪了歪头,盈盈而笑:“谁说是两首了?分明是四首!这纸上四首诗中篇篇带月,难道还不成么?”
南里瞪大了眼睛:“什么四首?哪里来的四首!这分明就是两首诗嘛,纸上哪里还有多余的字?”
正在这时,南昭国方才一直没有出声的三王子阁龙般微微抬起了眼睛:“南里公主,这的确是四首诗不假。方才二位公主读的是一二首,这第三首乃是第一首倒读而成:情思相怨素眉低,九重醉里梦别离。更深憾浓愁眠未,水长恨远流华惜。灯明浮漪涟漾漾,祷祝焚香烟依依。风寄琴意谁怜解,冷霜寒月小楼西。第四首诗乃是第二首诗倒读而成:残风晚梦凉幽砚。淡墨思书吟夜中。寒旅羁神伤重雾,久行独影叹深更,栏凝霜冷月华素,帐染香暖烛焰红。轩窗倚愁离秋怨,山河万里千阙宫。南燕才女以两首回文诗变成四首,每一首都带有月字,不着痕迹而直书月下愁思,岂不妙哉?况且此诗乃南燕才女所作,似乎比西辽引古人之句来得高明吧?”
南里语塞,南弭漠然不语,叶棠花坦然扬起笑靥来,一双含露目笑意盈盈:“多谢三殿下赞誉,然清商年纪尚幼,又是以一敌四,终究是才学不济、好在上头还有三位姐姐,清商不过是个最小的而已,若是西辽使臣当真觉着清商输了却也无妨,换另外三位姐姐再来比过就是了。”
这一番话惊呆了扎古等人,只见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扎古终究还是站起身来施礼:“南燕的皇帝陛下,南燕的才女的确是才华横溢,西辽难以相比,我们认输了。”
开什么玩笑!南燕一个小丫头就能够同时掌握这么多才艺,这丫头还只是个年纪最小的而已!年纪最小的都有这种水平,那要是换了那三个大的,岂不是更要厉害了?输给这个小丫头,回去还可以跟皇帝夸口,说是惜败于南燕才女之手,可要是跟那三个大的比过了再回去,那恐怕所有人都会觉得西辽是一败涂地了!不就是认个输么?他又不傻,犯得上跟南燕死磕么?
南里扁了扁嘴,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当初在西辽的时候,父王拼命培养她,就是希望将来她能够嫁给南燕的太子做正妃,只要南燕的皇族里混入了西辽的血统,将来等她的孩子即位的时候,西辽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因此为了确保她得到太子妃的位置,西辽还特意将原本由男子进行的比试改为了女子比试,西辽这么做,就是为了让她在南燕皇族面前露脸,得到南燕皇族的青睐,从而名正言顺,稳稳当当地坐上太子妃的宝座……
可是如今看来,事情根本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首先南燕的太子根本就没有来宴会现场,那就算她跳得再好又有什么用?难道她是跳给太监看的吗?第二,这南燕的才女实在是太深藏不露了,刚才在御花园看到她们几个争吵的时候,她心里还颇不以为意,总觉得南燕的姑娘太麻烦,太斤斤计较,为了一点小事就能够生好久的气,一点胸怀都没有!可如今看来,还是她自己想得太天真了,没有点儿本事的人,怎么可能被南燕的皇帝派出来对付他们呢!
话虽这么说,南里却也无可奈何,谁让西辽此刻名义上对南燕臣服了呢?她总不能去南燕的皇宫里,把南燕太子硬揪出来看自己跳舞吧?听说南燕的规矩很多,男女之间都不能见面不能说话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她可不能冲动,将来她的终身还寄托在南燕上呢,万一她做的过了火,反而弄巧成拙,让南燕太子更讨厌她了怎么办?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东越()
南里满心的不高兴,可是又不敢跟叶棠花撒,只能拿扎古出气,偷偷地在桌子底下掐扎古的大腿,把扎古掐得龇牙咧嘴,却偏偏不敢叫出声来,南弭虽然看在眼里,也懒得理会,眼睛一闭安然坐着,任凭身后的婢女为自己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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