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源看了子冲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高声对众人道:“诸位安心,此事不足以动摇纲本。陛下不是冒失之人,既然敢提出来,便必是尽在掌握了。我等是陛下的对敌之剑,却不该妄论陛下私事。众位各自回府,勿再趟这浑水。”
张源历来是个滑头,此次肯如此明确地表态,必然是得了上头授意的。这也算是桓歆对他们这些属下的额外交代。众人闻张源之言,心中也有所明悟。桓歆此举,也就意味着此事没有回旋余地了。他们本就是军功起家的寒族,从不是靠裙带关系爬起来的。主君心意已决,他们能做的也只有尽心辅佐。
大多数人,听了张源的这番话都告辞回府了。个别十分顽固的,也在张源的劝说下妥协了。
于是,第二日朝会,这些一直追随桓歆的人都安静下来。但这次的风波,却才刚刚开始。
与桓姚的婚期,桓歆早就请人卜算过,今年的六月初六,是近十年来最好的良辰吉日。与桓姚的婚礼,他希望什么都用最好的,心里自然十分属意这个日子。
六月初六距今还有接近四个月。对于一场礼仪繁琐的国婚来说,这点时间确实有些仓促了,但只要多拨些人力物力财力,倾举国之力,又岂能筹办不出最盛大华丽的场面。
不过,为了赶上这良辰吉日,这婚礼筹备一事,却是一天也不能再拖了。
如今的状况,几乎都在桓歆的预料之中,许多事情便早有准备。下了朝,招来领了这个任务的下属询问了一番,得知一切都按照他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便安心处理其他政务去了。
第二天朝会上,桓歆对所有反对他迎娶桓姚的折子和谏言都置若罔闻,单独点了何重的名,好声好气道:“何卿,孤再问一回,你可愿为孤筹办昏礼?”
何重从鼻子里头冷哼一声,头抬得高高的:“如此鲜廉寡耻之事,臣闻之污耳,从之辱身,宁死不为!”
这义正言辞的模样,似乎桓歆的要求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龌龊事一样。桓歆虽早知会有各种污言秽语,心中对这些斥骂他和桓姚的人却不是不恼怒的,“好!在其位不谋其政,何卿真是好气节!”
何重听桓歆责难他失职,毫不畏惧,腰杆依然挺得笔直,“陛下这等昏聩之君,臣侍奉不起,与其同流合污,不如告老归田!”说着,便摘下了自己的官帽放在了地上。
他已经是花甲的年纪,家中不缺田产奴仆,根本不在乎这几年的薪俸,桓歆违逆人伦,他宁可辞官也不为他筹办昏礼,将来在史书上,这般高风亮节也可得一段清名。
桓歆却毫不挽留,当场叫人宣读了圣旨,提拔何重原本的副手田无尤为新的宗正。
“田卿可愿为孤筹备昏礼?”
田无尤恭敬上前:“为陛下效鞍马之劳,乃是本分,臣自当尽心竭力。”
桓歆满意地让他归位。
原本在前朝文官们看来,桓歆武将出身,手下文官匮乏,人才青黄不接,至少五年之内都是不会对他们这些人动手的。部分老狐狸更是有恃无恐,何重便是其中之一。却万万没想到,桓歆早有准备,还第一个拿他开刀,此时颜面全无,气得吹胡子瞪眼。
桓歆却看也没再看他一眼,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道:“还有哪些要辞官的,不必藏着掖着了,一并上了折子罢!”说这话时,他的目光重点扫过了其中的几个人。
凡是被桓歆目光所及的人,都面色大变。古今往来的帝王都是好名声的,他们昨日商量出对策,要以集体辞官来要挟桓歆。可桓歆这反应,竟是像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打算,连哪些人参与其中也一清二楚。
“丑话在前,众卿卸任之时,有些账却是要算清楚的。何卿,便由你开始罢。”说着,点了大理寺卿出来,当众宣读了何重在任期间的诸多罪名,每一桩,都细化到了年月日,并有罪证若干陈列。
但凡在官场上行走的,又有几个人的身家完全清白,何重做了这么多年的宗正,自然少不得一些贪|污受|贿,挪用公物之事,家中人也不乏欺男霸女之徒。以往虽说有律法规定,但当权者没人较真,大家也都浑水摸鱼了。真要追究起来,却都是不小的罪名。
这袭击来得太突然,何重面对铁证如山根本无法辩驳,吭吭哧哧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接就被带走了。大理寺亦奉了桓歆的命,将其罪状布贴于城墙上昭告天下,并将其家人捉拿下狱。
这何宗正清傲了一辈子,竟落得个晚节不保,成了阶下囚。
其余有心思的官员,不禁心下惴惴,桓歆今日之举,根本就是有备而来。何重清名在外,居然都被调查得如此彻底,这位新主君,也未免太神通广大了。更重要的是,他们这些人,会不会也被盯上了。
望着玉阶上那威严冷冽的青年帝王,许多人头上不禁冒出了冷汗。
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中有数,真要追究起来,定然落不到好下场。不禁有些后悔趟了这浑水,一个个俱都低着头不敢再发言,生怕桓歆点了他们的名字。
桓歆见状,便也不再抓着这事不放。水至清则无鱼,他并没打算完全肃清官场。 真要将他们一个个的罪证都揪出来,没有几年功夫是办不到的。如今不过是借着何重杀鸡儆猴而已,他手头的鸡也只得那么几只。
何重所犯过错,之所以能这么事无巨细,完全是因为他手下有个何重的仇人,这些年一直致力于搜集何家的各项腌臜事。如今便正好拿出来用。另外的几人,便是他这些年在建康发展的势力调查到的。这些筹码不必一次性全打出去,得留着适当的时候再用。
桓歆自以为算无遗漏,却没想到,那些老奸巨猾的前朝遗臣倒是被轻易收拾妥当了,真正生出事端的却是那些清流言官。
从提出要迎娶桓姚至今,整整一个多月,这些言官天天进谏,让桓歆不胜其烦。今日大朝上,田无尤向桓歆请示迎亲礼制,言官们态度尤为激烈,太史令更是一头撞死在了太极殿的大柱上,临终前高呼要以身卫道。
谁都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阻拦不及,太史令便血溅太极殿,当场毙命了。
桓歆本就不是什么好性的人,若说对有用的人才礼贤下士,他尚且可以忍耐。身为武将,这些言官在他眼中完全是一无是处,是以这一个多月委实被缠得不耐烦了。偏偏这些人酸腐归酸腐,却严于律己,品行端正,甚至连家人都严格约束了,让他根本抓不到把柄。是以便一日日耗了下来。
看着这一地鲜血和倒在地上的尸体,桓歆实在觉得晦气极了。他和桓姚六月初六成亲还要在太极殿接受朝拜,偏偏那太史令要在这个时候死在这里。
这些个言官,整天就知道耍嘴皮子,这不行那不行的。如今倒好,太史令是一死百了流芳千古了,他这个让太史令以死劝谏的帝王,却跟着遗臭万年了。真是好算盘!
此风不能长。长此以往,这些人还不见天以死相逼。
桓歆压下怒气,甚为平静地以太史令冲撞圣驾,胁迫帝王的罪名,将他的家人全部流放到南蛮之地,世代为奴。
此举彻底让他坐实了昏君的名头,言官们更是愤怒不已,直接集体辞官。桓歆大笔一挥,全准了,还将人驱逐出了太极殿。
可这并足以平息他的怒气,这近三十年来,他都从来没吃过这种闷亏,以至于下朝回去也还是沉着脸的。
桓姚迎头撞上,见他这杀气腾腾的样子,倒是有些吃惊。这么多年,桓歆可从来没在她面前摆过这种脸色。
“三哥,这是怎么了?”她关切地问道。心中猜想着,是不是前朝有什么不顺,让他比较烦心。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和桓歆一起过后半辈子,自然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对他不闻不问。男女相处之道,该关心体贴的时候是不能懈怠的。
听到桓姚关心的询问,桓歆的心情顿时回暖了。不管有多少为难之事,只要有她在身边,他就没有任何怨言了。缓和了脸色,桓歆温声道:“无事,就跟几个老滑头置气罢了。可用过早膳了?”
桓姚见他转移话题,料想他是不想说,便也不再强迫,配合着说起别的事来。
最近桓姚伤好了,天气也转暖了,身上不再那么懒惫,便时常会过来桓歆的寝宫陪他用早膳,之后便散步回广明宫作画。
经历了这诸多事情,桓姚在心境上开阔了许多,此时再握起画笔,真正用心作出一幅画,却突觉境界上升了不少。细细琢磨下来,这进步也算不得突然。毕竟前世今生加起来也是近三十年的底子了,这几年俗事烦扰虽说比不上前世那样刻苦用功,日积月累却也是有些微成效的。
不论如何,总归是令人欣喜的好事。再加上南康公主和桓温等如大山般压在身上的仇人全都被她弄得晚景凄凉,如今也算大仇得报,桓姚的心绪也就渐渐平和下来了。最近桓歆为她抓回了已经逃到了嘉兴准备出海的司马道福,她也是连面都没去见,直接就将人投到了天牢之中终身监禁了事。
重活一世,多年风雨飘摇,如今总算是得以平静安宁,她只想珍惜余生好好活下去,不愿再让那些人来打扰她的生活。
用了早膳回到广明宫,桓姚便派人出去打听,到底前朝发生了什么事会让桓歆如此动怒。她虽然不理政事,朝中大势却不能不心头有数。到了晚间,也没打听出个什么结果。桓歆回来时,也还是时不时皱眉沉思着什么。
“三哥遇到什么烦心事便跟我说说吧,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就算我未必能帮得上忙,说出来也总比闷在心里好受些。”桓姚睡前又劝了一回,桓歆却还是找了借口搪塞过去。
“外头的事,有我操心便是了。姚姚不必为我烦忧,何事能难倒你三哥呢?”见桓姚不信,桓歆故作轻松地道。
对于桓姚,他其实没有秘密可言,但凡她想知道的,他都会告诉她。若他烦心的是别的什么事,他倒也并不介意跟桓姚说说。但这件事牵涉到桓姚本人,他却不想让她受流言所伤了。她其实也是个文人性子,若得知外界辱骂他们两人的话,怎么可能不难过。
桓姚见他委实不愿说,也只好作罢。
一个多月之间,在那些怒辞官职的言官们不遗余力地推动下,桓歆要迎娶亲妹为后之事,在整个建康及附近州府流传开来。桓歆作为改朝换代的新君,本就是以暴力推翻前朝统治的,在一直接受正统教育的平民百姓心中,自然是跑不了一个反贼之名。如今又要迎娶亲妹,那简直就是残暴又荒淫的代名词。
恰逢去年到今年,徐州一直干旱,粮食收成不及往年一半,百姓所要承担的苛捐杂税却并未因此而减少。经过去年一年的干旱,到今年二三月间这个青黄不接的时节,已经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徐州的政务,以前是不归桓歆管的,这一片地方,一直是江南士族的天下,也是近几年,桓温才从郗超的父亲郗愔手中把徐州的军权夺过来,而桓歆,更是去年才用周远道这个良将把徐州军权暗度陈仓到自己手里。他去年腊月才登基,这上台前后的大半年,主要精力都放在收拾王谢二家这等根深叶茂的江南士族身上了,那些惠民安民的政策,却还没腾出手来推行。
可平民百姓却不管你这些苦衷,也弄不清楚上头各种势力的弯弯绕绕。因为天灾,他们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又听闻皇帝是个残暴又荒淫的昏君,被人一煽动,自然就是要造反的。
徐州地处北方,本就是兵强马壮之地,徐州北部又离建康较远,疏于控制,这些日子过不下去的平民,很快便被纠集在一起,成为一支强悍的义军,四处打劫官府粮仓,袭击富户,火烧军营,短短半月之间,徐州北部便一片大乱。
原本徐州有七万守军,但之前大败燕国时,晋朝收复大块故土,与燕国之间的边界便北移不少,大半的军队也都留在了北边的兰陵郡与琅邪郡戍守边疆。桓歆谋反之时,又令周远道亲自带领了另一部分军队来支援江南,以致于如今的徐州守军不足万人,分摊到各郡就更兵力薄弱了。
在义军的围追堵截之下,徐州守军派出来的求援之人,在大半个月之后才历经千难万险到达幽州,而消息从幽州传到桓歆处,又过了五六日,这一耽误,便是二十余日的时间。这期间,大半个徐州以及徐州北部的卞翠郡都已经被义军尽数占领。待援军到达徐州时,这些大胆的义军竟正与燕军一起里应外合攻打兰陵郡。兰陵守军被十几万大军里应外合攻打数日,已是岌岌可危。
眼见到了快成亲的日子,桓歆却是内忧外患水深火热。徐州民变一事传到建康之前,他本就已经与桓姚冷战了好几日了,心情正是不佳,闻此事,更是勃然大怒。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是回来了。不知道这时间算是过得太快还是太慢,中间发生了太多事。本来以为最多两周多没更,刚才看了一眼上次更新的时间,却惊觉已经快一个月了。对不起大家的话我都不好意思再说了。这么久,估计大家连剧情都快记不得了。不管还有没有人看,这本书我都会写完的。虽然很想一鼓作气,却知道自己多半做不到。索性不长了,大家等到完结时若还有兴趣便来瞄几眼也行。
第121章 争执
桓歆与桓姚的冷战起因;还要从五日前说起。
那天知春奉桓姚之命;送画到雅风堂去,却遇到了好久不见的赵英。
桓姚如今每天的日子过得很悠闲;虽说依然掌管宫务;但这后宫就只她一人,连作为太后的习氏都还在豫州没被迎回来。人少便没那么多纷争,手下的人也得力,倒是让她有许多时间作画。但身处深宫之中,桓歆又不高兴让她见外男;于是就没什么人可以探讨,如今的局势要出宫也不方便;所以倒全然闭门造车了。
桓姚思来想去,便还是把画作送到雅风堂,只是不再署名也不出售,仅仅挂在堂中任人欣赏并在旁边准备好笔墨纸砚让有识之士写上几句点评。每过半个月,就让知春去收把这些点评拿回来给她看。其中有些点评,倒也确实言之有物,让她有所感悟。
那日知春送了画,正要离去,却突然被旁边一个魁梧的文士打扮的男子拦住了去路,这人容貌陌生,并不是知春以往认识的人,可细细一听,声音却有些耳熟。
“知春娘子,在下赵英,可否借一步说话。”赵英谨慎地望了望四周,压低了声音道。
知春自然是认识赵英的,此人是司马昱留给桓姚的私兵统领。在司马昱才驾崩的那段日子里,桓姚外有大臣逼迫,内受司马道生和桓温要挟,能在宫中保全自身安然无恙,除了因为桓歆留在建康的势力外,赵英的全心护卫也功不可没。
后来桓姚遇刺被桓歆带走,紧接着又是政权更迭,建康周围一片混乱,倒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赵英了。看他如今,似乎处境有些狼狈,又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心念一动,便提高了声音道:“原来您就是那位见识卓绝的张郎君,还请雅阁一叙。”
如此说法,让旁人以为是和桓姚有书画上交流的文士。桓歆怕桓姚知道一些他不想让她知晓的事情,对知春这个不再全心效忠他的人也是有所防备的,因此每次知春出宫的时候都有几个便衣打扮的侍卫以“保护”为名跟着。
不过,知春深受桓姚器重,桓歆怕惹恼桓姚也不敢做得太过。知春毕竟是桓姚的掌事女官,这些侍卫也不敢冒犯她,以往也有过由知春向这些文士讨教画论,再代为转达给桓姚的先例,是以此次这些侍卫也并没有起疑。
“娘娘如今可还安好?”一进雅阁,赵英就焦急地问道。
他许久不得桓姚消息,心里很是担忧。桓歆要迎娶桓姚为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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