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鲠在喉(四)
那双花光了袁枚身上所有银子的军靴,宛如破铜烂铁般呆在马桶里,她反正是顾不上了,袁枚倒是抽空看了一眼,不过,也仅此一眼而已,他已经打定主意,一会儿将美洲狮哄去睡了,就把那靴子扔掉,回头再去勒索雷海棠一双了事。
虽说是早有心理准备,可是等到袁枚从佣人房里搬出全套喝茶的家伙什儿,施展还是有些适应不能。
那佣人房顶多有五六平宽,还要放一张床,一个狗屋,再剩下的空间就实在太有限了,可是袁枚居然从里边搬出来一张小小的茶几,一只小小的九龙紫砂壶,两张酸枝木的小椅,一包尚未开封的金骏眉,一套浅绿釉荷叶包边茶具,一张墨松石做成的茶盘,外加一只电磁茶炉,一小桶山泉水,全套设备,一应俱全,都是尚未开封使用过的,想来是刚刚才送到不久。
这么多东西,他都塞在哪儿了啊?
“我们今天来试泡一次金骏眉,这是正山小种中的顶级红茶,做这种红茶,只能用原生态的小野种茶最顶端的茶芽芽尖部分,说起来,是很浪费人工的。”
施展忍不住道:“我以为你要说,它是可遇不可求的茶中珍品?”
袁枚笑眯眯的望着她,“那自然也是的。”
抛开锐气的眼,施展的五官真的生的很好,眉秀而柔,鼻挺而直,嘴型生的很好,厚薄适中,嘴角微微翘起,不笑的时候虽然很严肃,但是笑起来却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只是可惜她笑得不多,倒是凝神思考的时候不少,所以眉心有些细细的纹路。
袁枚看得出神,“我记得中医院有位老医师告诉我说,女子眉心有细纹的,不会长寿,不过也有办法改善,就是每日早晚间用大拇指推拿眉心,顺着额头直至太阳穴,如此来回一百次,坚持两三个月,不仅可以祛除眉心的细纹,还可以养神和养心。”
施展不甚在意的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没有这耐心,随便吧。”
袁枚却正色说道:“不能随便,这个问题,交给我,我这个人,别的本事都还稀疏,独独耐心这一项,少有人比得上我。”
他坐到茶几旁边,将茶炉通上电,倒了水在九龙紫砂壶里烧着,先把金骏眉拆开封,倒在荷叶边的茶碗里,等水开了,将紫砂壶中的水转倒进茶壶里,再冲进茶碗,点了三下,“这叫金鸡三点头。”
施展苦笑,“我实在不想打击你,但是,你要对着我说茶艺,那基本上是对牛弹琴。”
袁枚笑了笑,遂也不再说什么,只熟门熟路将茶水滤出来,先洗了遍杯子,重新再冲上水,如此出来的茶汤,颜色金黄,分外好看。
“试试看,我泡的茶虽然不顶好喝,勉强还是可以入口的。”
其实这话是谦虚了,整个文学院的人都知道,古汉语文学教授袁枚泡的茶,是一等一香的。
但是施展却是个牛嚼牡丹的主儿,她老人家端起茶杯来,一饮而尽,末了还擦了擦嘴,“我怎么喝出一股烤红薯的味道?”
袁枚莞尔,“那就对了,正经的金骏眉泡的好的话,回甘悠长,味甜香醇,确实像烤红薯的香味,你没有喝错。”
说到这里施展忍不住插了一句,“你比张剑之可仁慈多了,家伙每次都骂我牛嚼牡丹。”
曾经有一次,张剑之带了她去天心寺听主持和尚说禅,当中有个俗家的妙人,泡的一手好茶,连主持和尚都赞不绝口,轮到这位小姐赏光喝完一杯,她却百思不解的说道:“只是一把树叶子泡开的水,怎么就能品出醇香,看出透亮来?”
惹得张剑之大骂她糟蹋好东西,蠢牛嚼牡丹,只恨不能将她当场叉出去,投进放生池喂鱼。
袁枚笑容不改,“喝茶这种东西,端的是看心态,你心气到了,把它当水喝也无妨。”
施展歪着头,慢慢放松下来,靠着沙发伸展四肢,“袁枚,能不能告诉我,你这好脾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袁枚弯眉,目中隐然带着笑意和满足,这样闲适自在的美洲狮,是他最喜欢的。
“慢慢修的吧,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练太极是个静心功夫,天长日久的,就习惯了。”
“是吧,我却是个急性子,说起来,我这辈子到目前为止,栽的最大的一次跟头,就是我这急性子造成的。”
袁枚没作声,隐隐猜到了美洲狮想说什么,他替她的茶杯满上,“施展,你告诉我,你后悔过么?”
她摇了摇头,“我从来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假使时光倒流,当时的我,也许仍然会选择那样做,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话是这么说,她的眉宇之间却有些惨然。
“我的事,张剑之知道一些,潘小欢知道的更多,不过也都不完全,潘小欢你知道是谁么?我最好的一个朋友,我的大学同学,所里的律师,李主任的侄女。”
袁枚点了点头,“我大概听说过她。”
施展出了会神,端起那茶杯来,虽然有些嫌弃,还是一口气喝干了这杯烤红薯汤,然后一咬牙,说道:“顾维祈,是我高中同学,还有吴觉,也是。”
袁枚笑着给她又满上一杯,“喝茶要慢慢品,才能品出韵味,你这次试试看,对了,品之前,还要先闻一闻茶汤的香气,像这样。”他端起自己那杯茶,放在唇边,做了深呼吸。
施展学着他的样子,也做了个深呼吸,“顾维祈,他身上几乎集中了我所喜欢的人应该有的所有特点,俊美,好学,尊师重道,天资不凡,又平易近人,知情知趣,会写很优美的诗,画很漂亮的素描,周到,细致,体贴入微,他甚至还会下厨,做很精致可口的菜肴,我不知要如何向你形容,事实上,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也许有生之年,我都再不能遇到一个如他这样贴合我心的人。”
袁枚心下酸溜溜的,却还要努力维持脸上的笑容,“你应该很喜欢他的吧?那吴觉呢?”
施展笑了笑,“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吴觉和我喜欢的,是同一个人。”
袁枚惊得险些被茶水呛死,“什么?!”
往事如烟(一)
施展若无其事的点了点头,“不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吴觉喜欢的,也是顾维祈,不过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霸占他,事实上,在求取维祈的过程中,他帮过我很多次,也唯因如此,后来他一直很内疚,觉得害了我。”
袁枚打了个寒战,想起那天在红石潭,让他朝自己背后招呼两拳,那家伙对住自己后背半天没下手,间中还猛不丁的冒出一句你的背影真是好看之类的混帐话,如今看来,敢情他当初初正在用眼睛吃冰淇淋?
教授悲愤了,施展我对不起你,你的福利被人侵犯了。
“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不过二年级的时候,维祈去了美国,在纽约大学念法律,我们的联系减少,他似乎对此很习惯,我却总是惴惴难安,直到有一天,他让吴觉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去纽约看他?”
“你不管不顾的就去了?”
“嗯,我问学校请了三个月的假期,为此险些给学校开除,我跑去美国找他们,那会儿维祈还在修学士学位,吴觉已经去打超级联赛,作为新人他很受关注,时常能弄到一些好的球赛前排的球票,也会组织一些高校之间的联谊赛事,维祈要上学,没有空陪我的时候,我就跟着吴觉打球,维祈的功课很忙,很少回住处,日子久了,吴觉索性就在他住处旁边给我找了间房子,让我住下来,维祈如果有空,就过来看我。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我自己是很喜欢的,直到有一天,经常和我打球的一位黑肤洋妞不忍心,告诉我说,我那位经常忙着上课的男朋友,在本地已经找到一位不错的女友,两人同进同出,黏糊的很,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包括吴觉在内,只是瞒着我而已。”
袁枚眨了眨眼,“这个时候你已经和维祈订婚?”
施展摇头,“没有,我跑去质问维祈,那时候好年轻,脾气好冲,说的话也甚是刻薄,维祈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说学校里确实有一位叫露易丝雷欧的同学,在追求他,这位露易丝小姐,家境十分好,父亲也很有来历,他对此很有兴趣。”
“于是你就离开了他?”
“嗯,那时候年纪还小,眼睛里揉不进半粒沙子,哪里允许自己被人这样唐突?于是愤然回国,发奋读书,我的法律底子,大约就是那时候打下的了。”
袁枚笑道:“不错,也算是因祸得福。”
施展却又笑,“不的,塞翁失马,焉知祸福?福祸之间,一向都是转来转去的,没个准儿。”
她说的很平静,但是袁枚知道,她心里其实充满伤痛,因为她看起来脆弱又疲惫。
把自己的心血淋淋的剖开,把那些伤痛的,难堪的,隐密的心事都说出来,需要莫大的勇气,她现在完全是不设防的,脆弱到不堪一击。
他伸出手,握住她放在茶盘边上轻轻发抖的指尖,很用力,希望这样可以让她感觉到一点力量和温暖。
“过了两年,我硕士毕业,因为表现出色,经由学校保荐,我破格得到一个机会,去纽约大学的法学院做访问学者,我那时候并不知道维祈还在学校,所以再次碰见他的时候,说不出有多么的惊讶。”
袁枚默然,“他又开始追求你了,送花,踩着月色来访,画你的剪影,为你写优美的诗句,你受不了那诱惑,又原谅了他,对不对?”
难怪那夜有人在门外按门铃时,她是那么恐惧,难怪会有人送来玫瑰,那些珍藏,夹在书里的,留在照片里的,封存在她记忆中的,每一点每一滴,都是不可磨灭的痕迹,那痕迹影响她至今。
“是。”
她自我解嘲的笑,又加重了语气,“我又原谅了他,这才是最大的悲剧。我以为我们重新开始了,哪里想到不过是在走老路,我当时并不知道,纽约大学的鋶氏法律研究会,有意要招揽我入会,维祈正在竞争这个名额,他想击退我,就用了这下策。其实他原本不需要这么麻烦的,我对于鋶氏法律研究会这样的老鼠会,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从来没想过要入会。他处心积虑的想要用最妥善的办法,不露痕迹的解决我,而他想到的办法是,和我订婚。”
袁枚有些纳闷,“他为什么会想要用这个方法?”
施展凄苦的低着头,泪水一滴滴洒在茶杯里,慢慢和金黄色的茶汤混在一起,终于看不出颜色,“因为鋶氏法律研究会发起人的女儿,就是露易丝雷欧,她十分喜欢维祈,可是她父亲并不看好他,我至今也不明白维祈和我之间的纠葛,究竟是露易丝一手促成的,还是她父亲一手促成的,总之,不久以后我和维祈就定了订婚的日子,可是订婚当天,当着宾客的面,他……”
她颤抖着,突然说不下去了。
袁枚用力握着她冰凉的手,柔声道:“你如果不想说,就不要说了,我已经知道结果,中间的过程,不了解也无妨的。”
施展勉强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他只不过是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说,他和我之间从一开始就是误会,从来没有存在过感情,之所以会有此次订婚仪式,乃是因为我竭尽全力的要求,并且有了身孕,其实他真正喜欢的是露易丝小姐。”
袁枚心下一沉,“你有了身孕?”
施展一脸的泪水,“这个最搞笑,我有了身孕,我自己会不知道?”
“你当时有没有说出来?”
“我说出来做什么?像个泼妇或者弃妇样和他争执?当众解开衣衫证明我没有怀孕?我还不至于这么下贱吧?”
袁枚叹气,这个顾维祈,够狠毒,他吃定了以施展的性格绝无可能当众和他翻脸,也不屑于为这种清者自清的事自证清白,于是放心大胆往她身上泼脏水。
“他就是吃定了你。”
施展木然的点了点头,“是,这件事之后,我自觉再也没有脸面继续留在学校,就准备回国,临走的前一天夜里,吴觉跑来找我,抱住我痛哭了一番,情真意切的告诉我,他对于维祈的计划一无所知,如果预先知道,他一定会警示我,我信了他。结果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他躺在一起……”
袁枚险些叫出来,慌忙端起茶碗,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压抑心中的燥火。
他们应该……没发生什么事吧?
他心中后悔不已,当初就不该对吴觉手下留情,早知道这无耻匪类干过这么多不要脸的事,他早八百年已经将他揍成了肉饼干。
往事如烟(二)
“……面前站着维祈和两个陌生女人,后来我才知道,两人一个是露易丝雷欧,一个,是吴觉的未婚妻阿简,那天她蒙着一张面纱,据说是因为发疹子,不能见人。混乱中我虽然没有看清楚她的身形,但是我记得她那双眼睛,充满了怨毒和愤怒。
吴觉是GAY,和他睡在一起,不会有大问题,但是他的取向一直是个秘密,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也从来不公开,我们两人当时都**着,躺在同一张被单下,此情此景,落在任何人眼中,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维祈不知道是为什么,暴跳如雷,我认识他经年,还从来么有见过他那样的失态过,他冲上来,不顾一切和吴觉扭打在一起,我裹着被单站在旁边,见着他发疯的样子,突然觉得很可笑。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大约这世上真的存在一些人,把另外一些人看成他的附属物,只允许自己玩弄伤害,却不许别人动一手指头。维祈大概就是这种人吧。”
袁枚心头一颗大石落下,转而心疼不已,美洲狮那时年纪尚轻,遇到这样的事,该会是多么的难堪?
“再后来,因为维祈的阻挠,吴觉和阿简的婚事告吹,这时吴觉才告诉我,阿简,是露易丝的贴身女仆,她一心一意的想要嫁给他,露易丝也有意促成婚事,他没有办法,只好把脑筋动到我头上,他了解维祈,知道如果他和我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维祈决计不会让他好过。”
袁枚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两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坏,他们怎么能这样的利用你?”
施展默然,“袁枚,你要知道,我们的人生;只要开心就好,有一些小小的满足,就很不错了,不能否认,他们两个人,在我年少时,都曾经让我非常的快乐过,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
“你原谅吴觉了?”
“嗯,木已成舟,我不原谅他,又有什么用?那件事后我就回国了,没多久吴觉给我写信,说维祈进了鋶氏法律研究会,和露易丝订婚,但是没多久又解除了婚约,露易丝为此大为震怒,不过维祈已经在研究会里站稳了脚跟,所以也不怎么在意,他还问我,过得如何?”
“你如何回复他?”
施展苦笑,“我说,烦请他把我从前在那里留下的照片悉数找出来,寄还给我,从此以后,就各自走自己的路吧。”
袁枚点头,“不错,早该如此了,”他脑子转了转,“后来那些照片呢?他寄回给你了么?”
施展嗯了声,“寄了,但是不全,他拍过很多我和维祈在一起的照片,以及,”她顿了顿,含混说道,“我们订婚时的纪念照,这些他都没有寄给我,说是被维祈拿走了。”
袁枚默然,这样看来,今次破门而入的人,九成九是顾维祈了,冰箱里那些照片,应当也是他放的了。他想起沙发底下那张旧照,心里颇是有些不舒服,虽然竭尽全力想要表现得大度一些,但终究是不能够,“吴觉寄给你的那些照片,你都放在什么地方了?”
施展把玩着细细的茶杯,“早就烧了,留着也没什么用处,提醒自己遭受过的耻辱罢了。”
古汉语文学教授顿时心平了,看来沙发地下那张旧照,应当是她当时不小心滑落到地下,没有发现所导致,而不是有意留下来缅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