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太平来说,这却只是一个开头。
抬起头,对少安和明缘浅淡的轻笑,太平说:这只是一个开头。
含元殿,高高的三重屋檐上,太平和姬嬽俯视着脚下华美的皇城和城外茫茫苍生。
“这般繁华,这般堂皇,你的王国却赢弱如此么?”
如果姬嬽也听说过三个板凳的故事,她会拿出前两个板凳出来,可是她不知道,所以她只能无言相对。
“抱歉。”
太平的脸在阳光下放着白玉的光,太刺眼,看不清楚表情,姬嬽早有心理准备,闻听此言依然痛不可耐,她的道歉说得如此诚恳,也如此清晰真实,她本就是这么残忍之人,对人如此,对自己也如此。
两人沉默一会儿,太平转身而去,翩然飞下,身姿依旧优美惑人,她齐肩的短发披着金色的阳光,背影也是如此真实的决别。
姬嬽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终在阳光下摊开一手的鲜红……
这只是一个开头,太平想要的是用最简单最快的方法结束它,她一贯如此,你知道的,你早明白的,只是心痛,却不是预料了就可以控制的。
她做了决定,自己没有选择权,姬嬽桃花一样美丽的眼睛依旧勾魂掠魄的惑人心神,即使这般的痛楚着,也没有透出丝毫端倪。
她是一个帝王,无上的尊荣,无尽的血腥,无尽的孤独,无尽的冷酷,甚至无尽的黑暗肮脏,她依旧是一个帝王,这点太平很明白,就像姬嬽也明白太平永远只是太平一样。
这般的被动,这般的等待被告知结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姬嬽微笑的样子有些冷酷也有些惨淡,这是一生的赌局,太平,你早早的摊开了牌,你的心是否也如我一般,做好了准备等待伤痕?
路子归也受伤了,养了十几日,依旧脸色苍白,难得的露出几分虚弱的样子,只是一双眼睛依旧深邃若潭,幽暗的黑,几不可见的柔。
天峻府今日中门大开,太平扶路子归下了马车,牵着他一步步走去。
子归,你看门前这对石马,从来没有派人料理过,几十年来,却没有点滴灰尘。
子归,你看这偌大的天峻府,府中不过数十人,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失窃过。
子归,你看尝尝这果子可新鲜,正是丰收的时候,放在门前,也不知是谁送来的。
子归,你上次去了酒窖,今日要不要看看天峻府的演武场,当心,已经满地苔藓了。
子归,……
子归,……
子归,……
太平的笑容依旧清淡柔和,路子归的眼睛里却是没有掩饰的悲伤。
子归,你可看过大海?你说大漠孤月苍凉,可知沧海明月也是无法言语照见灵魂的美,我陪你去大漠喝酒看月,然后你再跟我去沧海踏浪,可好?
此刻的太平是如此温柔美丽,路子归的眼里却落下泪来,伸出手,轻轻的抚过太平的眼睛,这么漂亮的天人般凉薄飘渺的眼睛,终也要染上红尘的颜色了吗?
太平,红尘里,你不过是个嬉戏的孩子,我们都是被孩子迷惑的人,可是我们却不能给你一个太平世界,还有比看着孩子被迫长大更伤痛的事情吗?
太平,我希望你永远是那个悠闲自在,眼神柔和却凉薄的太平呢。
我倾心所爱的人,你的笑容温暖,你的心灵玲珑,你美好如斯月,可我却有宁肯舍了你也要做的事情。
潜,藏深渊之下,腾,飞九天之上,可那飞九天之上的太平,再好再倾世绝代再耀如朝阳,还会是我最初的太平么?那个三杯就醉,醉后高歌的惫赖女子……
太平,俗世苍茫,谁能陪你闲庭信步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太平,红尘如此无奈,你现在,可后悔了?
路子归泪坠青石无声无息,太平的眼却在渐渐的苍凉。
采宁皇子暴病骤亡,姒国公主当庭求亲,太后收义子长宁皇子,景帝赐封号长宁帝子,指婚姒国十三公主。
康擎王府,太平看着府里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喘的下人,淡淡的掩下眸,长宁帝子,长宁殿下,原是她要迎娶的,相伴一生的夫。
××××××××××
长宁皇子婚事定后,康擎世女绝迹于大姚帝都,她回自小长大的佛门净地了。
有人传言,康擎世女受打击太过,终看破红尘,削发出家了,众人皆叹,是呀,康擎世女那样,也不像是俗世中人呢……
玉座上的姬嬽淡淡的笑,太平,你若真避世不出,也未尝不是好事。
试着嫁衣的长宁帝子垂下眼,太平,你若真能放下避世,也好。
太平已经把自己关在雷音殿里一天了,榕叔又去看了回来,焦心的对君霐说:“少爷,您就去劝劝小姐吧!”
君霐小心翼翼的在陶杯上描一抹翠竹,慢悠悠的道:“由她去,她要出家,我给她准备剃度,她要杀人,我给她准备人手,她要死了……她死不了,我还没死,她敢死在我前头!去,把那千年玄参切两片熬了,明天晚上再不出来,就让人进去点穴灌上一碗,足够她再呆上七八天都饿不死。”
榕叔再跑去找明缘:“明缘小和尚,小姐自小跟你要好,你去劝劝她吧。”
明缘合掌念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
太平站在殿中,静静看着垂眉掩目,神态亘古如水,谁也不知道是凉薄还是慈悲的佛。
佛祖,这个世界,我才是最信你的人呢。
佛祖,人家什么规矩,你就什么样,要男就男要女就女,是要赞你神通广大无处不在,还是说你墙头草随风摆见风使舵好呢?
佛祖,你名字不换,经文不换,教义不换,却换了个女人的身子,就是所谓的身是空,色是空,无色无相么?
佛祖,在人的世界里你是人的法相,在蚂蚁的世界,你是不是还有一具蚂蚁的法相?
佛祖,我是在蝶梦我我梦蝶,还是你要渡我?
佛祖,你要会开口说人话,你也就不是佛了,是吧?
佛祖,凡尘如水,沾脚既湿,您老人家要下来玩玩么?
对了,你又要说湿的不是脚,是人心,对吧?算了算了,不会说话的人总是有道理的,我脑子有毛病了才跟你吵,你做你的佛,我做我的人,你笑我痴颠,我还笑你无聊呢……
古佛垂目,一贯的沉默,一贯的慈悲,一贯的凉薄。
殿门大开,太平步步迈出,少安忙一袭斗篷披上去,榕叔快步迎上来,口称小姐却无语,眼顿时就湿了,太平伸手拭去他的眼泪,笑道:榕叔,我饿了。
君榕忙道:有,有,啊,有点凉了,我去热热。
话音未落,人已经闪得不见了,太平没来得及制止,嘟囔着,将就点吧,我饿坏了……
少安无言的递过来一碟子细点心。
深夜,枕着父亲的腿,琥珀色的眼眸沉静了良久,一滴泪缓缓滑过脸颊,君霐扶着女儿的短发,什么都没有说。
康擎王府的马车候在院外,一样的四马四轮一车夫,一样的十二驾,侍卫高挑健美,车夫沉默利落,拉车的四匹白马长得像是四胞胎,马车车身上堂堂正正的纹着家徽,一样的父亲牵手送出,一样的榕叔黯然抹泪,一样的少安紧随,一样的明缘车中闭目念佛,一样的秦嬷嬷门前相候,搭着少安的手走下马车,太平抬头淡淡一笑,修剪得齐耳的短发在风中轻扬露出白玉一样的脸,素面青衣曲裾广袖,额上青龙玉温润和敛,数月人生,仿佛只是幻梦一场。
××××××××××
鲜花扑道,丝竹绕耳,銮舆华丽,銮铃清脆,十八驾通白如雪,头扎红绸颈挂银铃,京城禁卫开道,仪仗绵延数十里,殿前三拜别父后,长宁帝子远嫁异邦,泰阳城里万人空巷。
听说这帝子十八岁武举中探花,听说这帝子年少赴边疆,听说这帝子得康擎世女倾心恋慕,听说这帝子让异国公主千里追来当庭苦求,听说这帝子世人曾唤探花郎……
銮舆出了城门口,帝子淡声唤停车,众人面面相觑,终是勒了马,红毯一展向城内,长宁皇子下了车,火红嫁衣盘龙凤,珍珠纬帽红纱垂,屈膝正礼三拜下,一拜谢天地养育,二拜谢父母恩情,三拜,三拜托吾皇吾国,祈一个太平天下……
大姚孩儿今远行,别我亲人,别我家国,勿牵勿念,身去心在,此志纵九死亦不屈。
围观众人骤然缄默,竟觉几分凄然,掩藏于人群中的路府众人早已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三拜起,皇子转身回銮舆,红纱飘飘,嫁衣翩然,临风玉树难及他三分风华,背影坚定,步步决然去,不落泪亦不回头。
路子皓哭得一塌糊涂,东张西望四处看,大小姐,你当真狠心,竟见都不见哥哥一面么?
出城不过数里,素面朝天,青衣广袖,当中翩翩行来,数千送嫁侍卫尽皆默然让道,竟让她一路走到銮舆前,驾者勒马停车,澹台烾凤满脸怒色,刚欲发作,却被身边一侍从狠狠瞪住。
“子归。”她轻声唤。
銮舆门开,撇了红毯,新郎一脚踏在尘土里,新娘气得两眼冒火。
“我给你送酒来。”太平浅浅笑道,抱过一坛酒递给路子归。
路子归接过,他知道,这酒定是“子归”无疑,伸手欲拍,却被太平拦住:“子归,没有送别酒呢,带去慢慢喝。”
路子归看着她,伸手慢慢的轻柔的理了理太平披散的短发,良久,展颜笑道:“好。”
太平嫣然一笑。
世间纵有春花秋月夏风冬雪,千般妖娆,万般妩媚,有怎及此刻我眼中的她,烙我心中,倾世风华……
我不觉苦,你不为我哀,我知道,此情,你能懂。
她身后侍女目不斜视,远远处,一黑一白,对影成双,路子归转头回銮,再无挂念。
明月千里,年年岁岁终有再见之时,纵使没有,纵使相逢从此陌路,此生能得有一遇,无憾了,你不悔,我心亦然。
銮舆再行,骑马在侧新娘狠狠瞪着太平,五分轻蔑,三分得意,二分怨毒,正张狂,突然耳边淡淡传来一声:“公主殿下,你带了八百一十七人来我大姚,死了一个,尚余八百一十六人,通通留下可好?”
澹台烾凤一惊,再回头看,那青衣身影已经去得远了,身旁侍卫装扮的青年女子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澹台烾凤竟然结巴道:“没,没什么。”
青年女子皱了皱眉头,没有再追问,低语叹了一声:“这大姚人,倒也有几分风采。”
小小年纪,敢认输,输得起,夺夫之辱尚能忍,这般心计,这般钢气韧性,比起那传说中的君家女儿尚深沉上许多,要那大姚皇帝当真容她不得才好,要不再给她几年长硬了翅膀,恐怕真有可能成为我大姒的祸患。
不管大姚皇帝容得容不得,或许还是自己先下手比较保险些,刺杀她未必比刺杀大姚皇帝容易,而且她身后牵扯的背景势力复杂,还是借刀杀人的比较好,怎么行事呢……
澹台烾麟心思百转,竟然一路都没有觉察出澹台烾凤的神态很不对劲。
澹台烾凤暗骂荒谬,绝对不可能,可是,如果……
澹台烾凤狠狠的甩了甩头,不敢再想。
这只是一个开头,灯下太平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眼睛,丢了块点心进嘴里,只是这结局拖的时间要长些了。
天上掉下的林妹妹
“二姐,你是说绕道?现在?”澹台烾凤瞪大眼睛看着澹台烾麟。
“嗯,立刻绕道,避过燕云十八洲,从奇南山走。”澹台烾麟肯定的点头。
“为什么?”澹台烾凤怪叫,要知道,这绕道而行可不是说说这么简单的事,多出来近一个月的行程不说,撇开姚朝这边送嫁的肯不肯也不说,在燕云十八洲那边,两国的边界上,大姒的迎亲队伍可都早早准备好了等着呢。
澹台烾麟的心情仿佛很好,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笑道:“十三,你可知道,你娶的这个御封帝子比那嫡亲的真皇子价值可一点不低呢。”
澹台烾凤一脸的不解。
“我问你,你娶的这个御封帝子是谁?”
“路子归呀。”澹台烾凤脱口而出。
澹台烾麟皱了皱眉头,很有耐心的再问:“这个路什么的原本又是谁?”
路子归就是路子归,还能是谁?澹台烾凤迟疑半天:“卫太平的未婚夫?”
“对了!”澹台烾麟点头:“就是康擎世女的未婚夫!”
澹台烾凤还是一脸的不明白:“不就是羞辱了那傲慢的卫太平一番么?还能有什么价值?”
“羞辱了卫太平这个价值可就大了……”澹台烾麟感叹的微笑。
“卫太平是谁?她是燕云十八洲百姓等了几十年的君家家主,燕云十八洲得君家百年经营,完全脱胎自君家手中,当年姚朝从内地迁民入燕云十八洲,世人皆不愿,去的多是君家帐下兵士的家眷,从上到下,那块土地无一没有君家人的影子,名义上属大姚,实际君家人才是那块土地的无冕之王,哪怕如今君家人已有几十年不曾涉足那里,但君家人在燕云十八洲的声望权威却无人能及。那块百战之地,被君家人强行整合近百年,如今各族通婚,文化混杂,早已隐隐自成一派,姚朝和我大姒历代皆将那当战地,不曾安抚只强加兵戈,早已在那失尽民心,轻易挽回不得,之所以现在属于大姚,只不过是因为君家始终对大姚衷心耿耿罢了,几十年了,那块血性的土地也随着君家雌伏了几十年,看到辛辛苦苦盼了几十年的人软弱如此,他们怎么想?你以为卫太平仅只是丢了一个男人?卫太平丢的是燕云十八洲对于君家几十年等待的期望,是君家在燕云十八洲土地上的神话!”
澹台烾凤恍然大悟,兴奋起来:“那我们为什么要绕道?正好应该直穿燕云十八洲而过,招摇给她们看看!”
“猪脑子!”澹台烾麟拍了一下妹妹的头:“想让燕云十八洲兴起与卫太平同耻之心么?我们偏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大姒公主轻易娶走了她君家的君郎,又特意在燕云十八洲门口绕道了!怎么也几十年过去了,我就不信君家就依仗区区血脉,真还能在燕云十八洲铁桶一块!君家在燕云十八洲的地位是靠人打下来的,不是靠血脉承继的,我倒要看看,这个丢尽了君家祖宗颜面的君家女儿,燕云十八洲认是不认!恐怕姚朝这么轻易答应婚事,也未必不是打得这个注意……”
“二姐,你的意思是姚朝皇帝也在算计卫太平?”
“她算计的不是卫太平,是君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这虫还没有死绝,还有这么一大块根基,它要不就进个彻底,要不就退个干净,这么不进不退的悬着,哪个皇室容得下?让你以个人私情为由求娶路家长子,本只是为了在君家跟大姚皇室之间再加根刺,刺激一下,没指望真能成,没想到姚朝竟然如此轻易的答应了,这倒有点让我看不透了……”
“有什么看不透的,姚朝欠我们一个皇子,她自己的皇子死掉了,再赔我们一个,理所当然,我看卫太平那嚣张劲,没准姚朝皇室也早看她不顺眼了,能整她一番,谁不乐意?”澹台烾凤大刺刺的说道。
“蠢货!”澹台烾麟淡淡的撇了妹妹一眼:“姚朝既然纵容得康擎世女如此嚣张,又怎么会突然这般得罪她?话说回来,这次为了个男人,这么些年埋在姚朝那么点心血,被你毁了一大半,这笔帐,等回了国一并跟你算,非得好好抽你一顿鞭子不可!”
澹台烾麟说着狠狠的瞪了妹妹一眼,在泰阳城埋下这点人容易么?什么都还没做呢,就给这混蛋毁了一多半,想起来她心都疼。
澹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