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公子说完,最后对着大佛笑了笑,不再言语,又化成了一块石头。
那远在无穷远处的大佛,手心中托着一颗璀璨的星辰。
他看着它转动,看着它其中的天规地理,微微一笑,然后,再一次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也不再言语。
他将自己对那具小千世界里的化身的控制撤了回来,任由那化身自己行走做事,任由他为他修心成道。
小千世界里的圆质和尚眼神渐渐清明。
而大佛,宝相庄严,明明灭灭。
他那手边的日月星辰,不断轮转,那头顶的星云,不断变换。
虚空中,复归平静。
……
小千世界中,圆质和尚的眼神终于完全澄清明澈,复归本我。
如变了一个人一般。
他拈花而笑,却又渐渐蹙起了眉头。
那倒在青黛姑娘坟前的甄璞的尸首,忽然亮起一道明晃晃的蓝光,极为刺眼,让人无法直视。
桂皮和已经从屋中出来瞧甄璞死状的吴神医,都不由捂住了眼睛。
“唰——”
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那道璀璨刺眼的蓝光,便消失了,随着这道蓝光一起消失的,还有甄璞的尸首。
青黛姑娘坟前的泥地上,只留下了一块黑漆漆的石头。
那正是,林修然在要找的问道之石残片。
……
第六十章 四皈依()
石头,漆黑如墨。
既无因果,也不性灵,如一方死物。
“阿弥陀佛!”
圆质和尚不愿渡甄璞过苦海、至彼岸,但看着他身死后,化作一块石头,依然为他发了一声感慨。
他走了过去,将这块黑漆漆的石头捡了起来,握在手中。
随后,听得声响,望向了一旁的竹门。
“南无阿弥陀佛!”
这竹林小舍中,又有人来了。
来人,是玉钗姑娘。
清晨,她醒了,见到屋中空无一人,便急了,出了门来,一路打听,终于,打听到了这里。
竹林喧嚣,涛声阵阵。
但是,她推开竹篱,走进院内,见到了青衣小童,见到了垂垂老者,见到了年轻和尚,却独独没有见到她的甄璞公子。
他在哪?
玉钗姑娘担心地蹙起眉头,久久难平。
圆质和尚攥着那块黑漆漆的石头,目不转睛,看着玉钗姑娘。
他知道,这是甄璞的红颜知己,是那个在冰天雪地中救甄璞回家的女子。
圆质和尚在京城中徘徊数月,听了许许多多冤魂的哭诉,也让许许多多的怨灵往生极乐,这其中,有不少是为甄璞所害。
他知道甄璞做的那些恶事,也知道他和玉钗姑娘的那点故事。
“禅师,你可曾见过我家相公?与你一般高,和你一样年纪,穿着一件粗布青衣,左手……左手好像没了!”
玉钗姑娘见圆质和尚这般望着自己,心想他也许知道相公的下落,急忙上前探问。
这一路,她细细打听过来,街上那卖早点的中年汉子和小娃给自己指的路,那拉着一车木炭的白头老翁给自己指的路,那卖绿色草蝈蝈的中年妇女给自己指的路,都是这一条,不会错的。
而沿着这条路,便只有这一片竹林。
沿着竹林里的石板小路一直走,便只有这间竹舍。
相公,他不在院子,可能……可能在屋里。
可他的手,怎么没了?那些人都说他的手没了,可明明昨晚还好好的。
玉钗姑娘想着这烦心的种种,忧心忡忡,眉头不减。
“我相公他……他在屋里吗?”玉钗姑娘问道。
她很想这个和尚回答她“是”,但这和尚却是摇了摇头。
“这位姑娘,他不在屋中,他在这里!”
圆质和尚一手拄着树枝禅杖,一手朝她伸出手。
他将手掌徐徐展开,那块黑漆漆的石头,便呈现在她眼前。
那正是甄璞身死化作的石块。
可是,纵使两人近在咫尺,如昨日一般接近,她却再也不能认出他来了。
在她眼中,那石头,不是什么甄璞公子,就只是一块黑漆漆的石头。
玉钗姑娘没工夫打机锋、猜哑谜。
她不知这年轻和尚说出这般奇怪的话来是何用意。
她只是摇了摇头,后退数步,道:“这位禅师,你莫拿小女子寻开心,我相公的手断了,他身上一文钱也没有,我很着急,我得赶紧找到他!”
玉钗姑娘说着,便径直越过圆质和尚,要到屋中去寻找。
也许,他遭到了小皇帝的报复,他躲了起来,不敢让她看到他那般模样!
他怎么会这么想?他真是一个傻瓜!
桂皮见玉钗姑娘要到屋中去,却是站在门边,张开双臂,拦住了她,不让她进。
那白发苍苍的吴神医却是对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拦着。
让她进去找,让她死了这条心便是。
桂皮努着嘴退开,玉钗姑娘急匆匆地进了屋去。
吴神医看着这个匆忙的身影,看着这个昨夜他用了三年寿命才救回来的女子,在一瞬间有一种错觉。
他双眼浑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孙女儿青黛,又重新活了过来。
那院中的坟茔余雪未消,那玉钗姑娘的身影,与青黛姑娘的身影,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只是,吴神医知道,这都是他的错觉。
不过是人老糊涂罢了!
他没来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任由那玉钗姑娘在他的竹舍中翻找。
“相公,我知道你在屋里,你快出来!你别躲着我了,昨晚那些事,我们都说好的,你不许抵赖!你不许抵赖!”
“相公——”
“相公——”
竹舍并不大,不过三两间房间,房间也并不大,门一打开,一眼便可望见尽头,根本藏不了人。
屋中,空空如也,玉钗姑娘没有找到甄璞,他压根不在这里。
玉钗姑娘的线索,在这里断了。
她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那个人,骗了她,食言了,不愿与她长相厮守。
可她还是放不下他,仍心有不甘,仍在不断呼喊。
“相公——”
“相……相公,你出来……”
呼喊,一声低过一声。
她不知来回找了多少遍,她知道这竹舍中没有他,可她就是不愿出来。
她自己骗着自己。
她还在竹舍中继续找着,呼喊着。
圆质和尚听着那一声低过一声,近乎哭泣的呼喊之声,忽然,忽然想起了他的阿秀姑娘。
那时,在金鳞天梯时,自己的身体为心魔所占,她也曾一声声地呼喊,也曾为他流过梨花眼泪,而就是那女子的深情,才使自己摆脱了心魔的控制,才让自己不至于沦为扰扰人世间的一具行尸走肉。
但是,这是他的故事。
在玉钗姑娘的故事里,这一声声的呼喊,却换不回甄璞的死而复生。
圆质和尚手中这块黑漆漆的石头,毫无反应,死气沉沉。
每一分浓重的墨色都在说明,他已死了,死绝了。
“阿弥陀佛!”
圆质和尚一声长叹。
他不渡甄璞,却愿出手,渡这个痴情的女子,过她的苦海。
“老先生,不知您可愿收她为徒,教她医术,让她施药救人,为甄璞偿还罪孽?”
圆质和尚望着苍老的吴神医,双手合十,诚恳地说道。
吴神医看着这个俊俏的年轻僧人,眼神中充满了奇怪的神色。
他方才见他时,他拈花而笑,眼中总有古怪的光彩,让他觉得神秘莫测;如今一转眼,再瞧见他时,又总觉得是换了一个人。
他觉得,这个僧人,是个值得尊敬的和尚。
他愿意相信他。
“禅师,若她愿意跟着老头儿我学医,老头儿一定倾囊相授,绝不藏私,将一身本领都教予她。”
吴神医点头答应。
但他也知道,甄璞能对那女子以命相报,那这女子,也必定会以死相随。
只怕到时他肯教,那女子未必愿意活着学。
想到这,吴神医不由担心地道:“可只怕她……”
圆质和尚知道吴神医担心些什么,但他的担心全无必要。
既然他问出了那样的问题,那其他事情,便都能够解决。
圆质和尚面无表情地道:“那便,让她忘了那些烦心事,只安心做个医女,等有一日,她救的人,和甄璞害的人一样多了,便让她再想起这些事情来,那时,过了十几年,她的心,也该没那么痛,能好受些了!她也再不会去寻死了!”
吴神医道:“禅师这是要骗人吗?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禅师这可犯戒了!”
“她知道了真相,便要去寻死,小僧若是说个谎、犯个戒,便能轻松解救得一条人命,不是很值得吗?这是占便宜的事情。”圆质和尚回答道。
“禅师高见,那便按禅师说的做便是。”
吴神医觉得圆质和尚和他见过的那些不越雷池半步的得道高僧完全不一样,他这人,并不愿意受佛法所制,也不墨守成规,但他的做法,没有常行,却又不曾令他生厌。
“施主慈悲为怀,小僧替那些将来获得救治的人,感谢施主的这份功德无量!阿弥陀佛!”
圆质和尚双手合十,朝吴神医一拜。
然后,他便拈过一瓣被冷风吹落的梅花花瓣,夹在指尖,轻轻一弹。
“呼——”
一点金色的佛光夹在梅花花瓣中,直朝玉钗姑娘飞去。
花瓣在空中飞舞盘旋,在竹门处拐了个弯后,进了屋内,翩跹间,正好落在玉钗姑娘的头上。
梅花瓣缓缓飘落,那点金色的佛光,却钻入了她的脑海之中。
她忽然一阵恍惚、失神。
然后,便只觉得忘了许多事情。
“我是谁?这是哪?”
“哦,我是青黛,这是爷爷的医馆!”
玉钗姑娘望着眼前的竹窗,幽幽说道。
只是,很奇怪,自己怎么哭了起来,有什么伤心事吗?
她完全想不起来了!
她悄悄抹干了眼泪,外边有响动,她走出了屋来。
院中,她见到了自己的爷爷,见到了小桂皮,还见到了一个俊俏和尚。
那和尚已经推开竹篱,出了院外去。
他拄着禅杖,行一步,作一言。
“皈依佛!”
“皈依法!”
“皈依僧!”
这是佛门的“三皈依”,他是个和尚,吟诵这些,很是平常。
“皈依……皈依秀姑娘!”
玉钗姑娘脑海中的金光璀璨,一点清灵泛起。
“皈依秀姑娘?”
她呢喃一声,却隐约有些明白,与寻常的“三皈依”不同,这是这个和尚的“四皈依”!
有些人不该死,却已香消玉殒。
有些人不想活,却活了下来。
“皈依秀姑娘!”
他吟诵着,走远了!
……
圆质和尚手中的黑色石块,在这一声声的吟诵中,终于有了一丝异动。
或许是见了玉钗姑娘有了一个好归宿,他放下心来,再无顾虑与留恋。
他蓦地震动起来,然后,挣脱圆质和尚的手掌,化作一道黑色的流光,遁向了远处。
……
第六十一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上】()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陈国京城主街,元夕之夜。
街市灯亮如昼,游人如织如梭。
京城最大的酒楼——春风阁酒楼雅间内,林修然又倚在窗台前,看着街上璀璨灯景和热闹街市,显得十分悠然自在。
带着自家娘子下馆子看街景,似乎成了他的必备节目之一。
桌前,美酒佳肴陈列满桌,美人,亦在一侧。
桌上美食,和那日在凤鸣城七星清风斋中点的一般无二,甚至连那道“内藏乾坤的脆皮烧鹅”都有,也不知道这道七星清风斋大厨匠心独运的菜式是被人偷学了去,还是林修然被那七星清风斋的店小二给忽悠成了冤大头。
菜式一般无二,就连他的美人们,也都和那时一样,换了模样。
四方桌上,洛馨儿与花解语一左一右,端端正正地坐着,但她们,再不是平日里“云鬓花颜金步摇”的俏丽女子打扮,而是又和在凤鸣城中时一样,添扫蛾眉,易髻加冠,做了青衣男子的装扮。
林修然有一瞬间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还是在那凤鸣城的七星清风斋中。
那时,他和洛馨儿和花解语,也是在高楼上,一边吃着酒菜,一边俯瞰着楼下的景色。
那时,甄璞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小荣国公,搂着两个掳来的美人肆意玩弄;明心姑娘也还只是他身后的一个冷美人,冷着脸,握着剑,保卫着他的安全。
几个月的斗转星移后,一切都物是人非。
那荣国公府,被陈国的小皇帝一道圣旨抄了家,而明心姑娘,她的魂魄,也藏进了妹妹明月的身体里,一体双魂,如一朵双生花。
那时,林修然踏上凤鸣城,是为了寻找“问道之石”残片。
那天音阁压轴拍卖的神秘石头,一度被林修然认为就是问道之石残片,他因此一路追寻到陈国的京城,可等他找到那小狐狸时才发现,那颗神秘石头,不过是它的一颗药石,根本不是什么问道之石残片。
前功尽弃,他唯有从头再来。
后来,他用了占卜之法,想要知晓问道之石残片的下落,那占卜的结果,却诡异得很,只有四个字——等待、元夕!
林修然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今日便是元夕之夜,等待等待,难道那“问道之石”的残片,会从天而降不成?
想及此处,林修然心中郁闷,捧着酒杯,一仰头,便是一大口酒。
放下酒杯时,他身旁的洛馨儿和花解语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上行人,而林修然对面的明心姑娘,却并不热衷此道,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那冷冰冰的明心姑娘,被他那两个爱换装的娘子给教坏了,也学着她们,穿了一身男子青裳,拿了那把青釭短剑。
她目光凌厉,俏目一瞪,便俨然是一副初出江湖的俊俏少侠模样。
那眼神,直要把那些好不容易才出了门来,在街上躲躲闪闪寻找着心上人的闺中少女给迷得七荤八素,把她们的三魂六魄给勾走。
林修然却不是那些花痴小女子,他看着明心姑娘这副打扮,直摇头,道:“徒儿,你这打扮,我觉得不行!”
洛馨儿一听,耳朵便一动,不再去看窗外的街景。
她回过身来,捧着酒杯吃了一口酒,然后哧哧笑道:“相公没眼光,这打扮,我觉得可以!”
花解语也回过身来,笑嘻嘻地道:“嘻嘻,想不到相公这么严格,明心姐姐这装扮,哪里不行了,我就觉得这样的打扮很是帅气,剑眉星目的,比相公帅气多了,相公你这是妒忌,哼哼。”
“去去去,你们这些小女子才爱妒忌,你相公我男子汉大丈夫,是那种爱妒忌的人吗?”林修然大言不惭。
“哼哼,明明我俩亲密些你都爱吃醋!”
“……”
林修然被揭了老底,忽然有些无言以对。
明心姑娘听着他们三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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