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画中的男子,是对着她笑的,而窗外的男子,却像个榆木疙瘩,只知道劈柴。
玉钗姑娘暗自叹了一口气,然后将画笔洗净,放回了笔架之上。
之后,便如往常一般,回到厅中,捻过几颗茶叶放入茶杯之中,将炉上煮沸的开水慢慢注入茶碗,然后盖上杯盖,用小盘子托着,给在院外劈着柴火的甄璞送去。
“甄公子,累了喝口茶吧!”她道。
“嗯!”
甄璞停了下来,杵着斧子,望着慢慢向他走来的玉钗姑娘。
她眉眼如桃花初绽,乌黑长发及腰,束在身后,莲步轻挪,双手托着茶盘,小指微翘,像是捧着两本书。
因为刚才作画的缘故,她的手上还沾着一些墨迹,黑漆漆的,像是羊脂白玉上有了杂色。
呼——
一阵北风吹过,一时迷了他两人的眼。
很冷,也不冷!
……
第五十三章 蝈蝈()
甄璞看得有些痴,但很快便清醒了过来。
他赶忙将斧子放到一边,这才擦了擦手,伸去手去,接过玉钗姑娘递来的热茶。
掀开盖,茶汤如沁,茶香四溢。
只一闻,便沁人心脾。
这只不过是寻常人家家里备着的茶叶,这茶具也不过只是普通的茶具,比不得他以前喝的那般讲究,但甄璞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喝过的最好的茶了。
他细细地抿了一口,便觉得整个人都热乎乎的,再不惧这北风。
玉钗姑娘看着他细抿着热茶的样子,眉眼又如桃花初绽般惹人。
她笑眯眯地道:“甄公子,外边冷,我们还是回屋里去吧!”
“嗯。”
甄璞点了点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然后,便随着玉钗姑娘回屋内。
玉钗姑娘回身的时候,因为身子晃动,她系在腰间上的一个小挂饰,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那是一只绿色的草蝈蝈,是玉钗姑娘前阵子才刚从一个小摊上买来的。
在一片皓白冰雪中,这抹绿意显得格外惹眼。
刚才它系在玉钗姑娘的腰间时,便真的像是有一只绿蝈蝈,搭在了她的身上一般。
但甄璞知道,这个时节,天寒地冻,是没有蝈蝈的。
要等来年开春,天气暖和湿润了,它们才会生长,然后才会从地里爬出来。
而且,那绿色草蝈蝈的头上,系着一根红绳子,这也证明了它不过是一只用绿草叶编织而成的草蝈蝈罢了。
玉钗姑娘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挂饰掉了,仍旧莲步轻挪,端着茶盘,往屋中走去。
甄璞跟在她的身后,也不出声提醒,只是弯腰下去,替她拾起了掉落的那只草蝈蝈。
他将它攥在了手里,握在手心,跟着她,进了屋内。
……
画室中,两人隔几而坐。
若是往常,无事发生,他们便会互相沉默,一言不发,然后等喝完了茶,玉钗姑娘会收拾好茶具,继续去案前画画,或者是回房中小憩一会儿。
而他,则会到屋外去呆坐。
一个人,抬头看院子里那片四四方方,狭小的天空。
但今天,发生了一个“草蝈蝈”的小插曲。
玉钗姑娘腰间的那只草蝈蝈,还在他的手上。
他得还给她,而要还给她,就得先开口。
甄璞捧着茶,又细细抿了一口后,这才放下茶杯,从袖间将那只草蝈蝈拿了出来,放在桌案上,慢慢推给了玉钗姑娘。
他并不去看她,回避着她的目光,只是小声说道:“玉钗姑娘,这是你刚才掉的,我帮你捡了回来,你拿回去吧。”
玉钗姑娘也喝着茶,她看着他眼神四处游离的模样,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
她也是个貌美的女子,在容貌上,绝不会输给他以前身边的那些妖艳女子,可他,偏偏就不爱看她,一点男子着迷女子时该有的模样都没有。
这让玉钗姑娘有些气馁。
她万万没想到,那无“肉”不欢的甄璞公子,已经开始吃素了。
玉钗姑娘看着他那副欠打的模样,脸上忽然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来。
她道:“甄公子,你知不知道,那只草蝈蝈,其实,是我故意掉的呢!”
她故意掉的,这么做的目的,自然很明显。
就是要他拿着东西,来还给她,跟她说话。
甄璞听了她这话,手明显一顿,按在那绿色草蝈蝈上,忘了挪开。
以前,只有他调戏女子的份,还从来没有女子敢反过来,调戏他的。
甄璞心中苦笑一声,但依旧,没有回过头去看她。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青砖地面,顾左右而言他,道:“你的手,沾了些墨水,黑黑的,待会回房睡的时候,记得用水洗一下。”
玉钗姑娘看了看自己的手,确实沾了些墨迹,对一个画师而言,这是常有的事。
但他这么一说,玉钗姑娘却因此想起了她那副为他而画的画像来。
她笑眯眯地从椅上起身,到了画案前,将那张画拿了过来,给他展示。
既然他不愿和自己说话,那她便没话找话。
“你看你看,我刚画好的,画得像不像?”玉钗姑娘有些得意地道。
一个画师,无论看上多少遍自己的画作,都不会对它感到厌烦。
甄璞终于将眼睛看了过来。
他看着那张画,那画中,他举着斧子,劈着柴,木头被劈作两半,碎成两块,画上的其余地方,是一片留白,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而画中,他对着她,微笑着。
甄璞蹙了蹙眉,道:“画得不像,我没笑,你这样不对。”
玉钗姑娘哼哼道:“什么对不对,这可由不得你,我才是画师,怎么画,是我的事,你可管不着。”
说着,他望着他,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
“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甄璞又是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女子的心意,他如何不明白?
她现在不是他的什么人,但她想成为他的什么人!
只是,甄璞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她似一朵高山悬崖上的雪莲,从不曾受俗物污染,绝不该让他这个腌臜之人,给玷污了。
她该有个好的归宿,有个疼她的相公,等三五年后,她再诞下一儿半女,有个完整的、美好的家庭。
而他,自当长埋土里。
甄璞看着那幅画,改了口,又道:“画得很像,画得很好,我很喜欢。”
然后,他就又不说话了。
无论玉钗姑娘怎么激他,他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喝着茶,默然不语。
约小半个时辰后,茶喝完了,水也冷了。
玉钗姑娘杵着胳膊,托着腮,呆看了他半晌,但甄璞终究是面无表情,就如一块“石头”。
像极了一个石头人。
玉钗姑娘不再自讨没趣,她站起身来,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这茶杯,我不洗了,那么冷的天,你去洗。”
她忽然有些霸道。
“嗯,我去洗。”
甄璞点了点头,这才终于又开口说话。
玉钗姑娘也知道他答了这句话后,不会再搭理她,又是气呼呼的。
最后,她一跺脚,转身,回了房中,和往常一样,睡她的大觉去了。
……
“这个死人,隔壁就睡着一个大美人儿,睡觉的时候我门都不关,他就不会摸进房来对我做些什么吗?你个吃素的呆子!”
玉钗姑娘躺在床上,仍旧气呼呼的。
只是,她这话,甄璞哪里会听得见。
甄璞此刻,正在厨房中,准备洗净他俩刚才品茶时用的茶具,离她的房间,离得远远的。
甄璞呆立在厨房中,足有半晌。
他怔怔地望着那两个茶杯中的一个,是玉钗姑娘的那个。
他看着它,纠结了许久。
最后,也不知道是怎的,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拿起了那个茶杯,掀开杯盖,然后,张开嘴,将那茶杯中已经冷如冰水的茶水细细抿了一口。
那茶,是玉钗姑娘喝剩下的,有她的味道;那杯沿,她的红唇也曾吻过,他抿着杯沿,便如拂过她的红唇。
“哐当——”
院外,一阵北风又肆虐而过,将不知道什么东西吹倒了,发出一声不小的声响。
这声响,扰了玉钗姑娘的清梦,也让甄璞如一只惊弓之鸟一般,迅速地将那令他迷醉的茶杯从嘴边扔开。
但好在,茶杯没碎,那院外的“哐当”一声,也不是玉钗姑娘来了。
甄璞叹了一口气,取过一个木瓢,往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浇在那两个茶杯之上。
这样,就再没有什么痕迹了。
他将它们洗净,然后放回了原来的地方,自己,则回了屋内的画室之中。
画室的窗户,依然是洞开的,北风呼呼地灌进来。
甄璞怕待会儿下起雪来,雪花飘进屋内,将玉钗姑娘辛苦画成的画作给毁了,便轻轻地掩上了窗户,然后,又去收拾案上的画笔。
只是,他抓着笔时,却又停住了。
他的目光,放在了玉钗姑娘为他画的那张画上。
他细细地瞧着,但终究,他还是觉得这张画画得并不怎么好,比起她画的花鸟鱼虫来,终究是要差些。
甄璞也是丹青妙手,画得一手好画。
他提着笔,沾上墨,在那幅画作的留白处,涂撇上一块凸起的“顽石”,然后,他又捉过另一只画笔,沾上了绿色的颜料,在那块刚刚画好的顽石上,细细画了一只“趾高气昂”、惟妙惟肖的蝈蝈。
它后足高高翘起,两条长须如丝,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劈柴的男子,目不转睛,气势十足,好像,一跃,便要跃到他的身上。
画成,笔停。
甄璞将画笔洗净,又将画又镇纸压好,然后,静悄悄地退出了画室,到了院外,去看那高旷悠远的天空。
院墙高耸,遮蔽了他的视线,他看到的,并不是全部。
但是,他望着那扇紧紧关着的院门,终究是没有勇气再走出去。
外边,都不再是他的领域了,只有在玉钗姑娘的天地里,他才能感到心安。
他又想起了自己刚才在厨房中的一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现在所能做的,唯有沉默,唯有逃避。
“蝈蝈,能活过冬天吗?”
这大风,刮过!
没有回答。
……
第五十四章 故意的()
“大雪天,哪来的蝈蝈啊?”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睡醒了的玉钗姑娘,走出了自己的闺房。
她看着自己画案上那副已经被加了一块“顽石”和一只蝈蝈的画作,不由小声嘀咕道。
蝈蝈,在春天生长,到秋天就没了,哪里有冬天的蝈蝈?
但玉钗姑娘这话,甄璞也听不见了,因为他将自己关在了房中,也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躲在房里不出来怕她怪罪!
毕竟,他还没得她的同意,就擅自在她的画上作画了!
“哼,这次就原谅你了。”
玉钗姑娘笑嘻嘻地又嘀咕一声。
若是旁人,她一定会大发雷霆,但那人是甄璞公子,那玉钗姑娘的脾气就发不起来了。
玉钗姑娘想着这些,回过身,打开一旁的柜子,从以前存下的画作里挑了了数张画出来,然后拿出一个包袱,将这些画作连同那张画一起,收进了包袱里。
他要将这些画拿到画斋去装裱起来。
那些花鸟鱼虫的工笔画,她装裱好了,可以寄在画斋中售卖,至于这幅甄璞公子的画像,她自然是不会卖的,她要一直收着,以后,可以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毕竟,现在的甄璞公子,已经是个不爱说话的榆木疙瘩了,她还是喜欢那个爱笑的他。
玉钗姑娘收拾停当,这才拎了把油纸伞,准备去门去。
“甄公子,我出门去趟柳眠斋,约莫要到酉时才能回来,你一会儿要是饿了,就先自己煮碗面吃,不用等我了!”
玉钗姑娘来到甄璞的房门前,轻轻地敲了敲,对着屋内说道。
屋内没有回应,静悄悄的。
但玉钗姑娘也不管他,他知道他最近都是这沉默寡言的性子。
玉钗姑娘只是撑开了她那把红色的油纸伞,出了门去。
甄璞在屋中闭目静坐,并没有睡着,自然是听得到玉钗姑娘的那些话的。
只是,他却没有应答。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不爱说话了。
那个骄横跋扈的自己,早就在他走出荣国公府时,就已经死了。
现在的他,只是个业障缠身的可怜人罢了!
罪恶深重的他,不该说话。
房门外,“吱呀”一声,开门声传来。
玉钗姑娘出去了,这宅子里,又变得只剩他一个人。
于是,又是安安静静的。
他听得玉钗姑娘离开,这才打开了房门,从房内走了出来。
他很想打开院门去看一看玉钗姑娘走在街上时的背影,但他只敢想,并不敢做。
外面的世界,他只敢望一望头顶的天空,至于其他,对他而言,仿佛森然地狱一般可怕。
他沉默着取过那把斧头,来到院中,继续他的“劈柴”大业!
一丝不苟,一言不发。
……
转眼,又是一个多时辰过去。
不知不觉,酉时便至。
冬天里,夜晚总是来得很早。
酉时一到,天便渐渐暗了下来,暮霭四合,炊烟四起。
不一会儿,便黑濛濛一片。
若是不点灯火,伸手亦不见五指。
甄璞早已将劈柴的事停下,因为,那柴房,再也装不下那么多木头了。
而更重要的,是玉钗姑娘还没有回来。
时间似流水,从来没有声音,再有半刻钟,酉时便要过了。
之前,玉钗姑娘也曾拿着画,去柳眠斋那儿装裱寄卖,但都是酉时刚到,她便回来了,从来没有这么晚过。
这屋外,黑灯瞎火的,路上行人都没有几个,她一个姑娘家,若是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办?
甄璞沉默地站在院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院门,一言不发,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冷风如刀,月移影动。
不知不觉,酉时便已过去,戌时了。
玉钗姑娘,仍旧没有回来。
甄璞望着那扇紧闭的院门,双脚忽然不听使唤,拿了一把砍柴的柴刀后,收进袖里,然后径直朝院门走去。
他的手握在门把上,想要将那扇通往外头的门打开,然后走到屋外去,去寻找那久久未归的玉钗姑娘。
他怕自己这个天煞孤星,给她惹来什么祸事!
他愿她一生平安喜乐,无病无灾,不愿她有什么意外!
甄璞握着门把的手,几乎是颤抖的。
外边,是他的心魔,是他的病症。
他不敢走出屋外,但此时,他却又不得不走出屋外。
“吱呀——”
门,终究是被他打开了!
甄璞望着屋外黑漆漆的街道,颤抖着身体,终于在十几天后,终于再一次踏出了屋外。
屋里,是家。
而屋外,是京城,是小皇帝的京城,是那个屠了荣国公府满门的小皇帝的京城。
甄璞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但最终,他还是将另一条腿也跨了出来,披着月色,闯进了那黑暗浓重的街道中,去寻觅她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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