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则开始互相拜访,拉家常,说这一年的辛酸与不容易,也说这一年的好事情,多是笑呵呵的,毕竟,这是新年。
小孩儿的嬉闹声和大人们的呵斥声,也此起彼伏,一派喜庆的过年气象。
甄璞从睡梦中醒来,听着屋外的声响,有些恍惚。
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还是那个荣国公府的公子哥,但那张硬邦邦,翻个身还会嘎吱响的木床以及身上的那身粗布衣裳告诉他,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可怜人。
甄璞那股慵懒的睡意,瞬间,便清醒了。
他爬起身,在床下找到自己的那双布鞋,穿上,然后推开了房门。
此时,已是将近辰时了。
厅中,玉钗姑娘正端着一碗刚煮好的、热气腾腾的面条,步步小心往朝厅中的饭桌走去。
那碗,装得太满了,只是一漾,便会洒出来。
甄璞的开门声似乎惊到了她,她的手微微一斜,那碗中的热汤便洒了出来,烫在她的手上。
玉钗姑娘“啊——”地一叫,娇呼一声。
但她并没有放开那碗热汤面,而是快速地快跑几步,将那碗盛得满满的热汤面,急急地送到了饭桌之上。
等那碗热汤面安全落了地,她才去看她那已经被烫得红通通的手背。
玉钗姑娘的手像羊脂白玉那般白,但此刻,却是殷红一片,又痒又疼。
不过,她看见甄璞从房中出来,也便顾不得自己那被烫得殷红的手背了。
她转过了身,又是温柔地笑道:“甄公子早啊!我给你煮了面,你一会儿洗漱完,便可以吃了!”
甄璞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都看在眼里,并没有转身去屋外洗漱,而是有些担心地指了指她红通通的手背,道:“刚才,烫到了!”
“哦,没事的,没事的,常有的事,我一会儿去擦点药膏便好了,不打紧的。”
玉钗姑娘将手藏到了身后,有些不好意思,似乎并不愿意让甄璞看到她受伤的手背。
“可以不用装得那么满的。”甄璞道。
经历了那场难以忘怀的灭门惨祸后,甄璞像只被吓破了胆的小兽,个性不再张扬、乖张,而是像现在这般,平和、安静!
他一下子变得不爱说话,也一下子变得很会替人着想。
“你是男子,你们男子都比我们女子吃得多些,我怕你待会儿饿着,就多盛了点。”玉钗姑娘道。
“那下次,让我自己盛吧!”甄璞道。
“嗯,好!”
玉钗姑娘点了点头,笑眼盈盈,依旧温柔。
……
很快,甄璞去了屋外洗漱完毕,坐回了饭桌之上。
玉钗姑娘,也自去取了家中的药箱,将患处用烫伤膏涂抹了一遍,总算是好受了些。
饭桌之上,玉钗姑娘坐在一旁,看着正端着碗,吃着面的甄璞,巧笑嫣然,却一言不发。
甄璞默默吃着面,被她这么盯着,显得很不自然,吃得也很是小心,并没有发出爽快的“呲溜”声。
为了打破尴尬,甄璞有些没话找话,道:“玉钗姑娘,你的手,好些了吗?”
“嗯。”
玉钗姑娘仍旧目不转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道:“擦了药膏,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
甄璞应着话,却是再找不到可以继续聊下去的话题。
于是,只能埋头吃面。
好在,这时,屋外的敲门声打破了尴尬。
玉钗姑娘听见了敲门声,“哎呀”一声,急忙起身,去了院外开门!
“来了!”
她答应一声。
吱呀!门开了。
因为大厅正对着院门,所以,甄璞能看到门外的人,门外的人,也能看到厅中正在吃面的甄璞。
门外,是一个有些胖,但看起来很是亲切热络的大婶。
她提着一篮东西,看起来,像是来串门的。
“钗丫头,你托我带的土鸡蛋,我给你带来了!”
胖大婶笑着将那篮子鸡蛋递给了玉钗姑娘。
玉钗姑娘接过篮子,很是欣喜,似乎期待了许久。
但胖大婶却瞧出了屋内的不寻常来。
她见屋内坐着一个陌生男子,顿时便拉过了玉钗姑娘的手,道:“钗丫头,那屋里的,是你什么人?”
玉钗姑娘被胖大婶这么一说,有些脸红,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甄璞。
她看他坐在那儿,吃着她煮的面,并不怎么在意这边,便对那胖大婶道:“他就是我那在南方做生意的相公,昨晚刚回的家。”
说完,她有些心虚地笑了笑,却是没有回过头去看甄璞的反应。
胖大婶听了玉钗姑娘的话,贴心地拍了拍她的手,替她高兴。
她道:“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啊,都快三年了,真是的,哪有这么狠心的丈夫,一走就是三年,也不怕家里出个什么事!”
说完,她还瞪了厅内吃面的甄璞一眼,似乎在为玉钗姑娘抱不平。
几年的邻居下来,这位胖大婶似乎将玉钗姑娘当作了自家闺女。
甄璞听了玉钗姑娘的话,又被那胖大婶狠狠地瞪了一眼,不由一声咳嗽,那吃在嘴里的面,也差点喷了出来。
胖大婶对甄璞的反应,很是满意。
她又贴心地拍了拍玉钗姑娘的手背,但却发现了她的手有些红通通、油腻腻的,那味道,是烫伤膏的味道。
她哎呦一声,道:“这是怎么了?”
玉钗姑娘道:“刚才不小心烫到了!”
胖大婶了然地点了点头,道:“那以后可得小心着些。”
“嗯,我会的。”玉钗姑娘答应道。
“还有,既然他回来了,那以后家中那些劈柴挑水的重活,就莫再自己干了,全交给他,听见没有?”
胖大婶依旧喋喋不休,弄得玉钗姑娘都有些无奈。
“还有还有,你们也老大不小了,得抓紧时间,要个孩子,有了孩子,才能绑住男人的心,他在外边经商,没你管束,指不定会被什么狐媚子勾走呢?”
“……”
“……”
“吴婶,您慢走!”
在一轮喋喋不休、唠唠叨叨后,玉钗姑娘终于还是送走了胖大婶。
关上门的那一刻,这个漂亮聪明的女子,也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
……
玉钗姑娘提着篮子回了厅内,看到了已经吃完了面,正脸色古怪地盯着她的甄璞。
她一下子便有些了然,他是对那个“相公”的头衔,有些不舒服。
玉钗姑娘歉意地一笑,道:“甄公子,我一个被你从蘅芜苑赎出来,‘金屋藏娇’的女子,总要撒些慌,才能在这里住下去的,不然,太多风言风语了。”
那时,她确实有些难处,总被人问起身世来,便撒了个慌,说她家的男人,在南边经商,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
这一等,便是三年。
“我没那个意思!”
甄璞却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没有什么不满。
他不仅没有什么不满,还有着愧疚。
那个曾经令人生厌,目中无人,骄横跋扈的甄璞公子,看着他曾经做下的那些错事,有些自责。
“对不起!”他道。
不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的姗姗来迟道歉,还是在为他过去的所作所为道歉。
“没事的。”
玉钗姑娘却是展颜一笑,给他最温柔的笑容。
甄璞受不了这样的微笑,他觉得自己并不配。
他默默地走到了厅外去,拿过院外的一把斧子,给玉钗姑娘劈起了柴来。
“啪!”
一块圆滚滚的木头,被甄璞一斧头下去,分成了两块。
玉钗姑娘看着院外埋头劈柴的甄璞,却是有些楞。
她今天,本来就是要教会他如何去体贴自己的妻子,让他揽下那些挑水劈柴的重活的。
但是,她还没出手呢,他便自己去劈起柴来,根本不用她来教。
玉钗姑娘怔怔地看着屋外挥舞着斧子劈柴的甄璞,又笑了起来。
这次,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
第五十二章 画画()
身为普通人的日子,是如小河流水落花一般,平淡无奇的。
大年初一,鞭炮声阵阵,大年初二,鞭炮声阵阵,大年初三,屋外,依然是鞭炮声阵阵。
太平了许久的京城沉浸在过年时节的喜气洋洋中。
屋外喧嚣热闹,总能够听见各人各样的欢声与笑语,屋内,也是安静宁和,如落花流水一般平淡。
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十余日。
年味渐渐淡了,转眼便要元夕。
但这十几日,甄璞听着屋外的阵阵鞭炮声与此起彼伏的欢笑声,却始终未踏出那院门半步。
他已经,畏惧起外边的世界来。
曾经,他驾着马车,在京城中横冲直撞,肆无忌惮。
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天翻地覆。
他坐在马车上,看着那一个个平头百姓狼狈跌倒、四处逃窜的模样,笑得嚣张而又狂妄。
那时他是荣国公府的公子爷,没人敢动他。
但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不再高高在上,而只是一个被玉钗姑娘收留下来的可怜虫。
他每日在院中静坐,劈柴,听着墙外的隐隐人声,听着行人们或匆匆,或徐徐的步伐,却是始终不敢踏出屋外一步。
哪怕,只是打开门,伸出头去张望一下,都不敢了。
他变得沉默寡言,每日只是拿着那把斧子,将院中的木头劈开,劈成两半,再将那被劈成两半的木头劈成细细长长的一条,给玉钗姑娘烧饭做菜用。
就这样,日复一日。
不知不觉间,他已快将柴房给填满了,那些木头,足够玉钗姑娘烧好几个月的饭菜。
玉钗姑娘与甄璞朝夕相处,自然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只是,她看见了甄璞这副颓然的模样,却是并不点破其中的缘由。
她每日,仍旧只是对着他温柔地笑。
那情形,真如他的妻子一般。
玉钗姑娘以卖画为生,有一手好丹青,也有一手好书法。
这些吃饭的本事,都是她爹爹还不曾沦为阶下囚,被抄家时,学会的。
那时,她爹爹是京城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为她请来的画师,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擅画花鸟鱼虫。
她学的,便是这类。
所以,她的画,总是画些随处可见的小东西,蛐蛐蝈蝈,大红公鸡,鸭子大鹅,芙蓉牡丹也有,但却很少有画人物的,她并不擅长。
但最近,玉钗姑娘却是画起了人物画。
她画的,也不是旁人,正是那个劈着柴的甄璞。
这副画,画到现在,足有十余日了,从甄璞第一次为她劈柴时便开始画,每日她完成了一小副工笔花鸟鱼虫画后,便用画笔沾上黑墨,在未完成的画作上随意涂抹上几笔。
等意尽了,便掷笔,不再画下去。
那时,她会回身去冲两杯热茶,一杯给他,一杯给自己。
两人都细细抿茶,偶尔会说上几句话,但大多数时候,他们是相互沉默着的,甚至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在那儿坐着。
玉钗姑娘的画室正对着甄璞劈柴的方向。
最近时日,她画画时,会将那窗户打开。
寒冬中,她任由冷风灌进画室内。
她自然是冷的,有时候手都冻得有些僵,那工笔画作的精细度,也因此下降了不少,但她还是坚持将窗户开着。
这样,她就能在她画得累了时,抬眼,便见到挥着斧头的他。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比他俊俏的美男子,也有千千万万比他品行端正的人,更有千千万万比如今的他要有钱富贵的财主,但玉钗姑娘,就偏偏独爱甄璞一人。
只因他是曾在深水深沟深渊中,将她打捞上岸的人。
虽然,那其中,也确实有她耍了些小心机的成分在。
那把“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金锁,确实是她叫人新做的。
但那时,她想的,只是想让自己过得好受些罢了。
她想着,既然“梳笼”无法避免,那便选一个好一点的。
那个要梳笼她的人,是颗一脸麻子的肉球,而甄璞公子,虽和那肉球一样作恶多端,却生了一副好皮囊。
反正都是被禽兽咬上那么一口,那她就选只好看一点的吧!
这便是那时她的真实想法。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全都出乎了她的意料,她也不知是该谢谢在九泉之下暗自保佑她的父亲好,还是该谢谢那甄璞公子贵人事忙的健忘症好。
她安然无恙,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三年,仍旧是个清倌人。
只是,她却又不敢自去找个好人家嫁了,因为,她不知道那贵人事忙的甄璞公子,会不会哪天忽然想起她来。
若是等他找来时,她已为人妇,那不仅是她,就连她的婆家,也会没有活路。
她不想连累其他人,于是,就这么一个人住在了这间“牢笼”中,做了只没人管束的金丝雀儿。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她的心思,却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最开始的又惧又怕,到后来做梦经常梦见他,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
那些虚虚实实的梦境,让她渐渐对那个将她养在这牢笼中的甄璞有了改观。
梦境中的他,虽一如既往的霸道跋扈,但自己与他相处久了,却渐渐发现了他可爱的一面。
他孝顺父母,见了母亲,便是那天底下最乖巧的孩子,见了父亲,便如老鼠见了猫一般。
他对女子,也真的极好。只可惜,他是个花心大萝卜,只要是个漂亮的女子,他都爱,她只是其中一个。
他的才情,也极高,他不会舞刀弄枪,但丹青书法,吟诗作赋,都极好,是个有真才实学的才子,不是草包。
……
如此种种,让玉钗姑娘这个原本有些怨怼的女子,慢慢转变了心意,开始惦念上他。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情。
她经常为此感到不解,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有一次,她又实在想不通,趁着去画斋寄卖画作的功夫,偷偷去了趟荣国公府边上瞧他。
那时,他在人群中,被两个漂亮女子拥着、搂着,正是风光无限。
他左拥右抱,把下人的身体当作矮凳,踩着上了他那辆华贵的马车,不知又要去哪个地方逍遥快活。
马车载着他与他那两个美人扬长而去,他一点也没注意到她。
玉钗姑娘却一点儿也不生气,但却为此伤心了好一阵子。
她又有点想他的记性好些了。
这样,他就回来找她。
但是,并没有,他仍旧健忘。
然后,日子又一天一天过去,转眼,便是现在。
隆冬腊月。
她打开窗,画着他,他举着斧头,一斧砸下,将那块木头,从一个“木”字,砍成了一个“林”字。
玉钗姑娘看着他辛苦劈柴的模样,脸上又有了吃吃的笑意,温柔地瞧了一眼,然后,便又开始落笔。
笔锋一撇,衣带飘飘。
笔锋一涂,木成双半。
笔尖一点,双瞳炯炯。
笔停,画成。
那个在院外认真劈着柴的俊俏男子,跃然纸上。
只是,画中的男子,是对着她笑的,而窗外的男子,却像个榆木疙瘩,只知道劈柴。
玉钗姑娘暗自叹了一口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