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些孩子罢了,她挺喜欢小孩儿的。
红衣妙龄女子只是一笑,便回过了头。
她还有要紧事要做,不能待在这儿!
她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提着盏黄澄澄的灯笼,急急地朝着巷子的更深处走去了。
……
京城里,有的是穿金戴银的富贵人家,却也有许许多多的穷苦人,由这条巷子一直向内延伸而去,住的,便都是那些穷苦人。
这是一处贫民窟。
私娼、惯偷、游手好闲的混混、卖力气的苦命人、乞丐儿,都混在这里,鱼龙混杂,像一缸老天爷澄都澄不干净的浑水。
红衣妙龄女子身上的衣着并不富贵光鲜,却也还算体面,并不像住在这缸浑水里的人。
但她撑着伞,迎着小雪,提着那盏昏黄的灯笼,一边照着脚边不过两尺来宽的亮堂地,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内走着。
她要找一个人。
暗处,是一些或猜疑,或好奇的目光。
京城的主街,灯火辉煌,亮如白昼,这处暗巷,却有着最为浓重的夜的深沉。
几个衣裳褴褛的人望见了她,正在暗处好奇地打量着她。
那是一户连屋门都没有的穷苦人家,一个模样稚嫩的女孩儿,牵着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儿,那女孩儿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刚刚四五月大的婴儿,她踮着脚,在门口好奇地张望着,也不知道这模样稚嫩的女孩儿,是这两个孩子的母亲,还是只是他们的姐姐。
红衣妙龄女子感受到了他们的目光,不由望了过去。
红衣妙龄女子的眼神碰触到女孩儿眼睛的那一刻,那女孩儿的身体,便不自觉地往后退,眼神中尽是些自卑的神色。
大过年,这个女子穿着红艳艳的好衣裳,她却只穿着一件发白发旧的破烂衣裳。
女孩儿抱着婴儿,急忙牵起男孩的手,避进了屋内,不再出来。
红衣妙龄女子疑惑地望着避去的女孩儿,有些不明所以,但她很快便不再关注那边,因为来自其他各处的目光,也纷纷投射了过来。
那些目光比起女孩儿的目光来,显得骇人,似非善类。
一个模样骇人的老头儿朝她走了过来,对她憨笑。
红衣妙龄女子吓得后退了一步,差点把手中的灯笼打翻在地。
但等她看清来人不过是个乞丐儿后,才勉强定下心来。
她从怀里掏出了几文钱来,放在那老乞丐的碗里,然后,她便迅速逃开,往巷子的更深处避去。
这处贫民窟,有的是那些地痞流氓。
但也许是过年时节,那些真正凶狠的,都出去大街上谋事、干大活去了,蛰伏在这处暗巷的居民,并没有为难这个突然闯入的光鲜女子。
那些暗处的目光,也多只是望了女子几眼,并没有跟过来。
红衣妙龄女子提着灯笼,依旧惶恐不安地朝内走着。
在以前,她是绝对不敢踏入这种地方的,更别提是在晚上,但为了她要找的那个人,她却是鼓起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来到了这里。
灯笼昏黄的灯,影影绰绰,但好在,并未熄灭,能照亮她前行的路。
那个收了她一两银子的老婆婆说,她在这附近见过那人的。
他说,这巷子里的流氓混混,抢光了那人身上的银子,将他那身漂亮的衣服也给扒了下来,还将他毒打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的,直打到他跪地求饶才肯罢休。
最后,那个人爬进了这处巷子里,再没出来过。
红衣妙龄女子要找的那个人,是甄璞。
她回想着老婆婆对她说的话,蹙着眉,有些担心。
巷子内,幽深恐怖,纵横交错,她也只是一个弱女子。
但她却没有丝毫退缩,提着灯笼,就这么决绝地找着。
……
终于,在又拐过一个弯角后,红衣妙龄女子,终于发现了他。
但那曾经风光无限的甄璞公子,此刻,却在一个巷子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裹在一个破烂的麻布袋里,近乎赤、裸。
因为天气寒冷,他不住地发着抖,乌黑的头发上,也落满了白色的雪花,在微弱莹白的月光下,如满头的霜发。
找着了甄璞,而且他还活着,这让红衣妙龄女子长舒了一口气。
那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红衣妙龄女子收起了伞,快步来到了他的身旁。
她将灯笼放在地上,解下了自己身上披着的斗篷,盖在了他的身上。
躺在地上已然奄奄一息的甄璞,感受到这股骤然的温暖,像是抓住了生之希望,紧紧地攥着这身斗篷,把它裹在身上,不肯放开。
他幽幽地睁开了双眼,同时嘴里有气无力,近乎恳求地道:“好心人,我饿,给我吃的……吃的……”
红衣妙龄女子早有准备,急忙掏出两个饼来。
甄璞见到了那两块饼,也不等女子递给他,便一把抢了过去,撕开饼,便是一顿狼吞虎咽。
他一边吃着,嘴里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谢谢,谢谢!
这感恩戴德的模样,哪里还有以前半分纨绔公子的样子。
红衣妙龄女子眉目如画,温柔地看着甄璞狼吞虎咽的样子。
她极温柔地摸着他那被污物糊住的、乱糟糟的头发,眼里尽是心疼。
“慢点吃!”她道。
但甄璞依然狼吞虎咽,他饿了快有两天了,终于吃着了东西,不全都塞进肚子里,不会罢休。
红衣妙龄女子见他还吃不够,便又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喷香的鸡腿来。
她来时,便知道他肯定饿坏了!
鸡腿的香气一下子吸引了甄璞,他又是一把抢了过去。
“嗯——嗯——”
他好似没看到那鸡腿上包着的油纸一般,张口便咬,狼吞虎咽,把那层油纸也给嚼了进去。
但因刚才吃饼的时候吃得太急,那饼还堵在喉咙里没来得及咽下,骤然又有食物吞进口中,甄璞被噎得差点吐出来。
但他这个饿疯了的人,哪里会吐出进了嘴里的食物,只是狠狠忍着,胸腔里,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红衣妙龄女子知道他吃得急了,见他剧烈的咳嗽,不由近前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顺下那口气,好让他好受些。
“甄公子,不用急的,以后……以后都会有的。”
女子仍旧温柔地看着他。
甄璞听得那红衣妙龄女子叫出自己的姓氏,却是怔住了。
她知道他是谁!
可他,并不想让任何认识他的人,看到他这般模样。
甄璞停下了狼吞虎咽的嘴,扔掉了手上那喷香的鸡腿,又掀掉了她披在自己身上的斗篷,重新扯过那个原先的破旧烂麻袋。
他转身躺下,背对着她,又睡回了地上。
“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
第四十八章 金玉良缘()
甄璞不认得眼前的这个红衣妙龄女子。
但他知道,能准确叫出他姓氏的,一定是认识他的人。
他以前是高高在上的富贵公子爷,所有人都来奉承、吹捧他,但现在,他家的楼塌了,他陷在这望不见一丝光明的深沟里,又冷又饿,他无比渴望有人能给他一床被子,一顿饱饭,一间避风挡雪的屋子。
他方才还无比渴望着。
但当有人真的来施舍他时,他却又不愿意接受这份施舍。
他以前的风光,都不在了,如今这模样,太难看。
他不愿意那些见惯了他高高在上的人,再见到他这副狼狈邋遢的模样。
尤其,那人,还是个漂亮的女子。
那些女子以前都是他的玩物,如今,自己在她们面前,却是个笑话。
甄璞既不愿接受她们的帮助,也不愿意让她看了自己的笑话。
“姑娘,我就是个乞丐,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还是走吧。”
甄璞背对着她,说话的声音都故意变了几分,好像一个流落了街头许多年的老乞丐一般。
红衣妙龄女子倔强地摇了摇头,道:“不,你就是甄公子,我不会认错的。”
是啊,怎么可能认错!
眼前的这个男子,是救她出苦海的人。
若没有他,她现在,便是京城那风月胡同里,一个人尽可夫的ji女;若没有他,她就得像她院中的那些姐妹那样,做几年皮肉生意后,等染了病,或年老色衰了,便被老鸨赶出来,或孤独死去,或嫁个老鳏夫,悲惨地终了此生。
那时,她害怕绝望,和那千千万万妓寨中的女子一样。
惶惶而不可终日。
但是,“梳笼”的消息,终究还是来了。
她知道,命该如此,不可改变。
她认了命,做好了沉沦一生的准备。
但奇迹,就在不经意间发生。
那一夜,梳笼她的人,与荣国公府的那个混世魔王——甄璞吵了起来,双方继而大打出手。
最后,自然是那个甄璞公子赢了。
从不差钱的甄璞公子不仅家财万贯,而且手眼通天,他拿出了像小山一般的银子,也拿出了那张将她这个罪臣之女赎出去的朝廷文书。
虽然那文书是他现场写的,虽然他将她赎出去,也只是为了打那个世家公子的脸。
但那不重要,他救她出了这苦海,也让她有了新的生活,这便够了。
她不需要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花开两生面,人生魔佛间。
他是好人也罢,是坏人也好,都不重要,她这不心系天下的女子,只管得了自己的女子,只需要记住,是他救了她,便好了。
后来的日子,十分逍遥自在。
他将她赎了出去后,并未打扰她,也没要了她的身子。
她只是被人安排到了一处宅子住下,之后,就再也没人来打扰她了,就这样过了几年。
她知道,是那位甄璞公子忘了她这只金丝雀了。
他身边的女子太多了,每日都会有十余个新的漂亮的年轻女子,她长得也不过是一般漂亮,并非国色天香,他又怎么会记得她呢?
但这样也好,她一个人,自自在在,靠着以前的积蓄和后来卖画的钱,富足地生活了下来。
幸福而又美满。
那是她这个曾经的青楼女子绝不敢想像的美好生活。
但后来,这些,却全都成了现实。
这便是这个女子经历的奇迹。
而她,也一直感激着这个带给她奇迹的甄璞公子。
所以,在知道了他流落街头以后,她终于还是找来了。
他救了她一命,那她,便也要救他一命。
“甄公子,你别这样,我是来帮你的,你跟我回家吧!”
红衣妙龄女子一双细白柔荑,温柔地抚摸着甄璞虬结如乱麻的头发。
黑漆漆的天空,依然不断纷扬着小雪下来,不一会儿,他的头上,便又沾满了雪花。
红衣妙龄女子将伞撑了过去,让雪花不再飘落到他身上。
“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甄璞!”
甄璞仍旧矢口否认。
只是,他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
那女子,从头到尾,都只说过“甄公子”,而丝毫未提他的名字“甄璞”,他这话,是不打自招了。
那红衣妙龄女子听得甄璞的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说你不是甄璞公子,你明明都自己承认了。”
女子的言语中,眼睛里,尽是暖意与温柔。
但甄璞听了她的笑声,却是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他因落魄而怨恨,也因她的“嘲笑”而恼怒。
他似乎又恢复了往日里那甄璞公子的凶狠,恶狠狠地瞪着红衣女子,道:“我是甄璞又怎么样,你就那么想来看我的笑话是吗?”
“是,没错,我甄璞是个恶人,我罪有应得,我落得这个下场,全都是咎由自取,我这样说了,我承认了,你满意了吗?满意了,便快点走,别打扰我睡觉!”
他说完,便又背对着她躺下。
“甄公子……”
红衣妙龄女子被甄璞这么一骂,有些委屈,但还是忍不住出声劝慰。
甄璞不答。
“甄公子……”
红衣女子轻轻推了推地上的他,他仍旧一动不动。
自暴自弃,不言不语。
于是,女子便开始自说自话。
她道:“甄公子,我知道,这世上所有人都把你当作恶人,你自己也把自己当成了恶人,可是,于我而言,你却是个好人。”
“我知道你已经忘了我了,不过没关系,我能让你重新记起我来。”
红衣妙龄女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金锁来,那金锁,很是别致。上面还镌刻着八个大字——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甄公子,小女子名唤玉钗,你可还记得?三年前,便是你从蘅芜苑中,将小女子赎了出来,还了小女子自由的,你忘了?”
玉钗姑娘摸着自己的金锁,有些感慨地说道。
“那时,你那些朋友见了我身上的金锁,还起哄说,我们是金玉良缘呢!”
所谓金玉良缘,是说他们身上的各一样东西。
金,是玉钗姑娘身上的那把金锁。
玉,是甄璞公子身上的那块通灵宝玉。
甄璞,衔玉而生。
在他还未显露出不学无术、jian淫掳掠的恶人脾性之前,他一直被荣国公府上上下下视作甄家未来最有可能成为仙庭仙人的人选。
可惜,后来,随着甄璞公子脾性的暴露,便再也没人说起过他衔玉而生,是块天生的通灵宝玉的事情了。
他那块通灵宝玉上,也有八个大字——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与玉钗姑娘金锁上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字,正好是一对!
所以,才有人打趣说,这叫“金玉良缘”。
甄璞听得“金玉良缘”四字,眉头一皱,这才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怔怔地看着玉钗姑娘手中的金锁,回忆起了许多事情。
甄璞是记得那把金锁的,也正是因为那把金锁,他才放过了眼前这个女子,没有夺去她的身子。
这是这个恶人这辈子做的几乎唯一一件善事。
善恶有报,因缘际会。
没想到,他做的唯一一件善事,结出了善果。
在这小雪纷扬的除夕之夜,给他带来了那难有的温暖。
“原……原来是你!”
……
第四十九章 石头记()
甄璞见过太多美丽的女子,但再次望见这个俏丽可人的红衣女子时,还是不由心神恍惚,为之一荡。
那女子,蹲在他身旁,撑着红色的油纸伞,替自己遮挡着从天空中纷扬而下的雪花,安静而恬然地笑着。
甄璞迷茫而又无措地望着她,此刻,像极了一只流浪街头的野狗。
而玉钗姑娘,在此时,伸出了手,摸着他那乱糟糟的头发,安慰着他这只流浪多时的野狗,道:“这头发乱糟糟的,该洗洗了!”
说着,她又笑了,还是如方才那般温柔。
不知道为什么,甄璞看着这个俏丽女子的笑容,忽然记起方才的梦来。
他梦见自己化作了悬崖青峰上的一块石头,受尽风吹日晒,霜打雨淋,百年不动,千年不动,万年不动,一直,在山峰之上,苦苦眺望着。
“跟我回家吧!”玉钗姑娘道。
……
另一处,林修然的宅子中。
同样是除夕之夜,天空中同样飘扬着零星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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