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得已睁开了双眼,也望向了天空中的那道巨幕。
巨幕上,圆质和尚果然一马当先,走在了所有人的最前头。
周围的人,纷纷称赞起圆质和尚和大悲寺的底蕴深厚来。
“圆质禅师不愧是半年前试登天梯便能一举登顶的人物,今日一观,果然神异灵动,不愧是年轻一辈里唯一习得拈花指的人物,一指一叶,破碎心魔,真是好手段。”
“是啊,都以为《武林探秘》上写的不过是些故意夸大、言过其实的东西,没想到今日亲眼见了,竟是没有半分虚假,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不得不服啊!大悲寺竟有如此人才,真是我武朝之幸。”
“这四大门派,终究还是大悲寺的底蕴深厚,这几十年来的金鳞试,走到最后的,都是大悲寺的门人,虽然前几次都遗憾地未能登顶,但此次金鳞试,也算是苦尽甘来、厚积薄发了。大悲寺恐怕又有一人,要进入仙庭了。”
“这才是我武朝四大门派之首该有的风采!”
“……”
慧静老和尚听着周围人的一句句夸赞之言,却是皱起了眉头。
他既听不惯这些夸奖的话,也是在替巨幕上的圆质担心。
圆明小和尚看出了师父表情的不对劲来,道:“师父,师父,你怎么不高兴了?”
慧静老和尚道:“圆明,我们这些人,听不得这样的话,听多了要去洗耳朵,不然心便要乱了。”
“可师父,他们是在夸我们啊!”
圆明小和尚不懂,他以前只是云州城里的一个小乞丐,除了没有钱,还没有见识,师父天天给他讲大道理,让他苦闷得很。
他挠了挠头,噘着嘴。
慧静老和尚看出了他的不解来,道:“正因为是夸我们,我们才要去洗耳朵,若他们骂我们,我们才该听着,听得越多越好。”
“为什么?师父,你被人骂了不会不高兴吗?我当乞丐的时候,便最恨别人骂我是没人要的野种,听见了这话,便要和那人打一顿。难道我听见了这话,不打他一顿,还要谢谢他不成?”
“圆明,你打他,是对的,因为他不该骂你是野种。”慧静老和尚道:“但是,你应该明白,他说了那些难听的话,能让你明白人间之险,能让你窥见人心之恶,能让你以后离他们这种人远些,他一个人,却能让你以后都免受这群人的侵扰,这叫吃一堑,长一智,因祸得福。”
“你要谢他能让你有所得,而不是谢他的内心之恶。他这种恶人,是要去拔舌地狱的。但他却也能把你渡到苦海彼岸,明白吗?”
“好……好像有点明白了,师父。”
圆明小和尚虽听得云山雾罩,但终究明白了个大概。
他爱把慧静老和尚说的那些大道理,都和自己以前的经历联系起来。
以前他在云州城当乞丐的时候,常去妓院门口管客人要些赏钱,门口的龟公见了,便会拿着扫把赶他们,有时还要追他们几条街,硬是要抓住他们,好好打一顿。
他为了不被龟公抓住,便只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拼命地跑。渐渐的,他孱弱的身体强健了许多,也能跑很长的距离了。
有一回,他遇到了来掳人的人贩子,他知道,这些人要抓了他们去断手断脚挖眼睛,好让人可怜他们这群乞儿,好让人愿意掏钱,好让他们得了这些讨来的银子去享乐。
圆明小和尚吓坏了,他拼命地往前跑着,不断地跑着,最后,竟是将那两个来掳人的人贩子给甩掉了。
他现在想来,若是没有龟公当初对他的恶,拿着扫把赶他,把他赶出了一副能一跑跑出两里地的身体,他未必有力气能跑过那两个人贩子,那他的结局,便极有可能是被砍了手脚,装在缸里,做成了人彘,给人可怜,让人掏钱。
圆明小和尚想想都不寒而栗,也对自己师父说的道理印象更深刻了几分。
“师父,那那些夸我们的人呢,他们不是好人?”
“当然不是,他们都是顶好的人。”慧静老和尚摇了摇头道。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洗耳朵?”
“因为修行。修行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听多了夸奖,也知他们句句都出自肺腑,但也因此,会不自觉地沉迷其间,得意洋洋,继而无法自拔,此生再难有寸进,甚至出现倒退,最终泯然众人。”
慧静老和尚慈面善目,对着圆明小和尚温柔地道:“所以,我们要勤洗耳朵,勤修己身,既为了不让那些夸奖我们的人失望,也为了不让自己此身荒废,懂吗?”
“这次懂了一点点。”
圆明小和尚在云州城的时候,身边没有发生过能和这个道理联系起来的事情,所以不是很懂。
毕竟,他只是一个下贱的乞丐,没有人会来夸他。
慧静老和尚知道一下子给他讲太多大道理,他那小脑袋瓜子会受不了,便也不再跟他唠叨,而是把目光望向了天空上的那方巨幕。
巨幕上,圆质和尚依旧弹指破心魔,且行且破,且破且行。
外人看来,他走的毫无阻碍。
但慧静老和尚脸上的担忧之色,却是越来越深,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川”字。
“师父,圆质师兄这样不好吗?”圆明小和尚道。
“不好,很不好。”
慧静老和尚握紧了拳头,他知道,圆质快撑不下去了!
……
第三十章 佛祖啊!()
圆质和尚遥望着金鳞山顶。
山顶上,云涛仙人和仙瑶仙子虚空而立,高高在上,不沾惹凡尘俗世的半粒尘埃。
那里,圆质和尚曾经登临过,见过山顶绝美的风光,也见过山下如芥如粒、万物皆小的天地渺渺。
现在,那里更放着一块可以一悟仙法的问道之石,有着一条可以通天得道的成仙之路。圆质和尚放弃所有,放下了红尘俗世,放下了此心悸动,只为追寻仙途大道,他没有理由不攀爬上去,一尝所愿。
可是,曾经轻而易举度过的关关卡卡,如今对他而言,却不知为何,难了千倍万倍。
他那性灵不羁、信手拈来的拈花指,也不再那么信手拈来,每一次,每一指,都需要耗费他无数心力。
他知道自己的变化,却无能为力。
半年前,在烟雨楼时,他跟元学意说过,他不过是糊里糊涂学会了什么拈花指,这事并不是诓他,是确实如此。
也许是前世福缘,也许是此生宿慧,运气使然。但如今,他身上的这点灵气,早随着清风镇上的那声“不如归去”,一同归去了。
他丢下人世间红尘莽莽时,也把那点灵气给丢下了。
他再不敢说出什么“红尘中美食极多、美人极美,恨不得就地还俗”这样的狂言浪语,现在,他这个以前的不羁和尚,纵使想得多些,心便也要乱了,更不提说出来了。
他三缄其口,防己口,甚于防川。
而那条漫漫遥遥的金鳞天梯,现在看来,也真的是漫漫遥遥了。
他抬头看,能看到山顶,却总走不到尽头。
世上有千般人,人人要渡过苦海去到彼岸。有人天生坐着船,不废吹灰之力便能到达;有人一无所有,只有涉入水中,拼命向前游去,但结局,也多是漂没于苦海弱水之中,再入轮回。
圆质和尚原本也坐在船上,是命中“有舟之人”,比世上千千万万人都要幸运。只是,他入红尘锤炼道心时,道心没练成,却把自己身下的这艘船给凿穿了。
苦海的水咕嘟咕嘟地冒了进来,将他的船给淹没了。如今的他,也得和世上千千万万人一样,以自身血肉之躯,横渡苦海,以求彼岸。
……
金鳞天梯已走了有三分之二了。
圆质和尚走在最前头,身后是追赶的人。
半年前他走到这儿的时候,并不困倦,也并不疲累,有的是一口充盈心头的“气”,他靠着这口“气”,一鼓作气走了下来,最终,在星夜里登上了金鳞山巅,初见天下之“小”。
但现在,他累了。
他往前走的每一步,都让他疲累无比、痛苦无比。
他之前一直无法理解无思子登天梯时,脸上为何那般痛苦,现在,他能理解了,这确实是痛苦的,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之上,每踩一脚,刀子便划开脚上的皮肤,让自己鲜血淋漓。
“呼——”
圆质和尚的面前,又一个巨大的心魔出现。
他伸出手,扯下一旁树上的几片绿叶,将其中几片握在手心,将其中一片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他指间轻轻一个动作,绿叶便飞掷而出,砸在了心魔的黑影之上。
只是,这一下,仅仅将心魔打得摇摇欲坠,却无法将它打成齑粉,它依然横阻在圆质和尚的面前,挡着他。
圆质和尚又将手心中的一片绿叶夹于手间,飞掷而出。
绿叶飞出半米后,被风扰乱,失去了力量,如风中的枯落叶,随风而散,打着飞快的旋儿,慢慢掉在了地上,连心魔黑影的衣角都没能碰到。
这是今日,圆质和尚的第一次失手。
圆质和尚的手明显一滞,有些意外,但终究没有乱了分寸,他又将一片绿叶飞掷而出,这一次,摇摇欲坠的黑影终于被绿叶击得粉碎,化作道道黑色流光,消散于他眼前。
他得以再次前行。
只是,那第一次的失手,便仿佛是第一块多米诺骨牌的倒下。
随之而来的,是接二连三的失误。
再次面对心魔黑影时,他用了五片绿叶;再下一个心魔黑影,他用了十片;再下下一个心魔黑影;他足足用了一百片绿叶。
他站在那儿,几乎把那树枝上的叶子给薅光了,这才勉强通过。
他的速度迅速慢了下来,到后来,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金鳞试还在继续,第一个超过他的,是元学意。
他一如既往的骄傲跌宕,比起半年前,他更自信了些,手中折扇扇出的凉风,也更猛烈,心魔黑影在他的面前便如一缕青烟,挥之即去,不留一物。
他超过他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尽是不解,他不明白,半年前还让自己难以望其项背的圆质和尚,如今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还是说,是他进步了?
第二个超过圆质和尚的,是青云宗的无思子。
他粗衣粗裤,不像是金鳞举子,倒像是这金鳞山里的一个挑山工。他走得没元学意快,却走得比他稳,稳扎稳打,步伐从来都是那个节奏,像是他的呼吸一样规则。
他望着圆质和尚的眼神,要比元学意意味深长得多。是那种早有意料,却又不忍见到的惋惜之色。无思子从小都是羡慕这些天赋卓绝的天才的,但也因此,他不忍看到那些天才只在空中划过一段短暂的光辉,就泯然众人。他想超过他们,却也不想是超过陨落的他们。
第三个超过圆质和尚的,是烟雨湖中的那尾金鳞。
它似一个灵动的天地精灵,从圆质和尚的身旁游过,然后遁去、游远。
它看圆质和尚的眼神也是奇怪的,迷茫陌生中,却不知为何带着一丝熟悉,一分似曾相识。
……
圆质和尚的身旁,又陆陆续续有人走了过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木窅冥,倦鸟归巢。
从日当正午,到夕阳西沉,能走过金鳞天梯两万四千阶的人,都从圆质和尚的身旁走了过去。
而圆质和尚,停在那一步,再无法向前。
除了那些无法跨过半山腰那道屏障的金鳞举子,他已经由第一名,掉落至最后一名。
此刻,他要不是有一根树枝禅杖撑着,恐怕连站都已经站不稳了。
他头上的心魔黑影,越来越大,像是要将他吞噬,像是要遮天蔽月。
那是他心中最重、最难以释怀的心魔。
圆质和尚手中拈花指又飞出一片绿叶,只是,这片绿叶又一次被那心魔黑影吐出的黑雾轻松挡下,难伤其本体分毫。
那黑雾不断变换着模样,时淡时浓,如云如雾,像是在嘲笑着他。
圆质和尚手旁的那株树木,原本是枝繁叶茂的,现在,已经被他薅得光秃秃一片,甚至连刚抽出枝头的嫩叶都没有了。
他的手边,再抓无可抓。
山下,慧静老和尚望着天梯上狼狈不堪的圆质,那拧成“川”字的眉头,因为长时间无法舒展开,如今已然变成了三道深深的红印。
他站了起来,因为再也坐不住了。
圆明小和尚站在慧静老和尚的脚边,像是一棵小树,依着一棵大树。
“师父,师兄这是怎么了?”圆明小和尚道。
“圆明,你圆质师兄,被自己的心魔困住了。”慧静老和尚答道。
“那怎么办?都一个下午了。”
“只能……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来了。”慧静老和尚摇了摇头。
红尘最苦,红尘最是磨人,作为过来人,他又如何不知道?
“那……那要多久才能走出来?”
“也许是一会儿,也许,是几十年,也许,就是一辈子了。”
慧静老和尚说完,闭眼,替天梯上的圆质和尚宣了一声佛号。
若是心诚,也许佛祖就能听见了。
佛祖慈悲,也许,就会渡一渡这个迷失了人生方向的小沙弥。
只是,天梯之上的圆质和尚,却不再托念他心中的佛祖。
他将支撑着他站立的那根树枝禅杖扔了出去,砸向面前的心魔黑影后指着面前心魔黑影,指着高旷空远的天空,发问道:“佛祖啊!为什么红尘这么苦!”
他的眼睛早已通红,脸上,也再不是以往不羁洒脱的表情,也不是近日一本正经的大悲寺和尚模样,而是忽然变得癫狂,变得愤怒,变得像是一个“一无所有”之人。
“我遵照了你教给我的道路,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后来会这么痛!”
“为什么,你让我走的路,是这样!”
“为什么,我不能,杀了你!”
……
第三十一章 一念成魔()
“为什么,我不能,杀了你!”
圆质和尚自幼精读佛法,勤修己身,心智慧明通畅,品性敦厚纯良。
但此刻,他却早已不信他心中的佛。
他恨不得化身成一道心魔,一个吃人的恶鬼,杀到九天的佛国去,去问问那个自以为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佛祖,他的道,究竟是什么道,为什么他大悲寺的弟子,就不能堕入红尘?为什么他有了所爱之人,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作他人妇?
若是不能与所爱之人在一起,那这大道还有什么意义?
若是无法顺己心意,那修得长生又能如何?
是枯坐百年千年,看人间烟岚起起伏伏、朝代更替吗?是去漫游人间,看他们声色犬马、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吗?
他看尽人间种种又能如何?要它何用?
他心中永远无法释怀,永远如刀切剑割,永远受尽折磨。
“哈哈哈——”
“既如此,我要你何用?那些你给我的,我都还给你!那些你欠我的,我要你通通还回来!”
圆质和尚的眼睛愈发通红,眼中尽是癫狂与愤怒。
他既大声狂笑,却又泪流满面。
他张开双臂,迎着狂风,破旧的僧袍在风中猎猎吹动,把他吹得摇摇欲坠,像是一杆即将倒下的旗。
“来吧!”
他要将佛祖、将大悲寺给他的这身修为,都还给他们。
“我这就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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